【荷塘】我家老榆树(散文)
记得小时候,我家门前的墙头边,长着一棵又粗又大的老榆树。说来也怪,我对老榆树的感情是复杂的,可以说既爱又恨。爱,是爱吃它那青青的嫩嫩的含有清香的榆钱儿;恨,则是一种幼稚的难以言说的烦恼。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而今想起来,我感到既可笑又有趣味。于是写出来与大家一同分享,一同遥想那个再也无法归来的岁月,一同怀念我像我一样的人们那快乐而又天真的童年......
(一)榆钱青青
榆钱,圆圆的,扁扁的,中间略鼓,又叫榆荚、榆圈儿。因为是榆树的果实或种子,又名榆子,榆实。在我们乡下,常用来做菜,有时也有人叫它榆菜。记得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曾写过一首《戏问花门酒家翁》:“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旁榆荚巧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不仅写出了诗人旅途的窘困,也表现出了诗人天真的意趣,一幅酒香春暖人和的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
天真属于诗人,天真属于童年。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每到春三月,温润的东风一吹,我家门前的那棵老榆树,暗褐色的枝条便悄悄的生出高粱米粒大的芽苞,密密麻麻,细细的,像一串串沾满芝麻的糖果棒。用不了十天半月,枝头的米粒好像炸开了花,一簇簇,一团团,你挨着我,我挤着你。薄薄的圆圆的、嫩嫩的青青的榆钱,一嘟噜一嘟噜地垂着,微风一吹,像一挂挂淡黄碧润的玉坠儿,招惹着来来往往的村人。
还是农谚说的好:“三月清明榆不老,二月清明老了榆。”意思是说,如果清明感到了农历三月,说明时节晚,到了清明节榆钱还不老,还可以吃;如果清明感到了农历二月,说明时节早,到了清明节榆钱已经老了,不能再吃了。这句话说明榆钱的食用期很短,至多也就十来天,想吃榆钱得抓紧;从一个侧面也可以反映出长期以来吃榆钱在农民心中的位置,直接与重要的节日联系起来了。
榆钱不但成熟期短,而且正赶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温暖的天气,刚好又适合吃青。于是,一时间榆钱成了紧俏货。不过,也无需过分紧张。那时的乡村,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生长着榆树,而且老榆非常实诚,大串大串的榆钱缀满了整个树冠,给人一种慷慨大方的神情,不怕不够吃,就怕吃不了。只是老榆树好像有意考验人的一样,棵棵都长得高高大大,意思是说,想吃榆钱,有本事的来吧!
爬高这事,在我家似乎并不难,我哥是全村有名的爬树高手。它因为上树,不知磨烂了多少衣服,也不知挨了父亲多少数落。后来哥哥练就了一身爬树的功夫,上树根本身不挨树,仅靠手脚,无论多粗多高的树,噌噌噌,不几下就爬到大树的分杈处,再变化几个轻功似的动作,早已占据了出击的最佳位置,这老榆树任何部位痒痒,他似乎都能搔得到,满树的榆钱任他花,任他吃。有些时候,你还真别不信,树也仿人,熟络了事好办。
记得我哥捋榆钱,常常是腰里系根细绳,一头绑着个竹编的马头篮子。待他卡好有利局势,把篮子拉上去固定在势力区域中间,先挑选一些新鲜青嫩的榆钱,把抓口喃的吃个够,才开始一束束,一把把地往下捋,我在下面急得团团转,喊了不知多少声“哥”,他才时不时的扔下一小枝。我拿起他脱掉的上衣,伸开铺在地上,一枝一枝的捡起掉在地上的榆钱,一嘟噜一嘟噜的捋,一小把一小把地吃,青青的榆钱甜甜的,汁液虽不多,倒像吃扁扁的嫩豌豆片儿,待我还在津津有味地品尝时,哥哥早已捋满一篮送下。我急忙倒进事先准备好的鱼鳞袋(又称蛇皮袋),哥哥再继续捋,我则继续品尝。
像这样大约捋够三四篮,也就差不多了。当我和哥抬着战利品向奶奶报捷时,奶奶总是笑着夸我们能干,说给我们蒸粉团吃。粉团是什么?其实就是将捋下的榆钱挑拣后,用清水洗涤几遍;再使劲掐掏出水后,拌上玉米或其他杂面,搅和均匀;再用手抟成团或捏成窝头状,放在箅子上用锅蒸。一般蒸的时候,随即准备些葱蒜之类的东西,捣成泥或切成段,待粉团或窝头出锅后,就着吃,味道又鲜又美。记得当时每次蒸好后,奶奶总让我给邻居张奶奶送满满的一搪瓷碗,张奶奶至死还不忘我的好,其实这一切都是奶奶教的。
榆钱虽然好吃,但毕竟每年也吃不上几顿,随着天气愈来愈暖,老榆枝头的新绿很快就会变作浅白,变作浅黄,一阵阵暖风吹过,一片片泛黄的榆钱四处飘落,好似老榆要娶媳妇,在大把大把的撒钱。记得唐代古文大家韩愈有首《晚春》:“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诗人是有情趣的,描写暮春的景象很生动,但我不同意诗人对“榆荚”也就是榆钱的评价,榆钱不但有才思,而且很有智慧。它让人们吃足了,才把种子播撒在泥土里;它绝不像雪一样只顾自己的纯洁,而散发出冰冷的寒意。
自从走进城里,已经好些年没有吃过榆钱了。那种生吃榆钱的得意神情,几回回梦中重温,手抓青青的榆钱的感觉,就是幸福和满足的。青青的榆钱呀,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让我再抓一把细细地品尝品尝啊?!
(二)追悔老榆
俗语曰: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可幼年的我似乎有些执拗。该吃的吃了,该拿的也拿了,可有些时候,不定因为些什么,便觉得人家对不起自己,在内心深处就产生了嫉恨。在幼小的记忆里,我一直对老榆树心存芥蒂,而且耿耿于怀,始终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
记得每到麦梢黄的时候,随着柳絮的飘飞,我家门前的那棵老榆树,总是大把大把的洒落很多钱。虽然那时我家很穷,但乡邻们谁家也富不到哪里去,同在一个队里干活,同在一条街里吃饭,谁家有点好吃的,大家一起品尝;也不像现在一些大城市,各自住在独立的空间,即便是对门,老死也不相往来。所以,那时候绝对不会有什么仇富心理,更不至于再迁怒老榆。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吧。小时候,我时常哭闹,父母都下地干活了,家里只有奶奶照看我。也不知道大人们每天在地里都忙的啥,反正是很晚很晚天黑了好久才回来。当我闹得奶奶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奶奶总是指着门外那颗老榆树说:“别闹了,再闹,树上的精息下来吃了你!”这招还真灵,话音未落,眼里的泪珠刚流到脸蛋,我就憋着不出声了,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老榆树那高高的化不开的浓云似的绿发,很快就睡着了。
从此,我就不喜欢门前那棵老榆树。不理解它为什么把住大门,还让精息住在上面,总觉得它好像在给我作对。慢慢的我就看不惯老榆那副筋骨暴突、浑身黝黑、故作沧桑的神情;看不惯它那斜着上身、遗世独立、趾高气扬、孤芳自赏的样子;更反感它那满身成片成片的寄生的红色小虫。远远望去,好像一块块无法愈合正在溃烂的伤疤,紫红紫红,肉芽似的,让人看了恶心。
我厌恶老榆还有更深的另一层原因。在我们当地,谁家小孩上学成绩差,特别是算术考得不好,常常被形容为头脑笨得像个“榆木疙瘩”。它的意思是这孩子不灵动不透气不开化,像一个傻子一样,带有极强的贬义。记得当时我哥上学成绩就不好,算术一百分很少能拿回三分之一的分数。但我哥对我特别好,有啥好吃的,总是让着我;如果有谁敢欺负我,我哥就把他打个落花流水。兄弟情义让我私下里愤恨老榆,为什么这样好的大哥,只有简单的算术不好,就要拿来和你作比,你算老几?
终于有一天,老榆到了末日。庄后的小河上要架一座木桥,村里看中了老榆,高大通直,是很好的梁柱子。老榆很快被伐倒拉走了,我拍手称快。可高兴不长,我就发现老榆的“余孽”还在,一个真正的榆木疙瘩,竟然堂而皇之地安卧在庭院里,斩断的几根树杈,白花花的,好像在对我狞笑,我急忙跑到屋里,找出一把斧头,气急败坏地对榆木疙瘩一阵乱砍,除了掉下几片小小的树渣外,还差点伤了我的手。父亲看了笑笑说:“等干了,我收拾它吧。”我只好悻悻作罢。
经过长期的艰难的等待,一夏一秋,榆木疙瘩彻底干枯了。冬天来了,凄厉的北风吹过几次,天慢慢地下起雪来,是父亲兑现诺言的时候了。父亲借来一把板斧,试着照准老榆的纹路,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劈去。开始我只是觉得解恨,可没过多久,我突然发现,榆木疙瘩好似一颗硕大不屈的头颅,在钢刀利斧面前毫不畏惧,我陡然生出一些复杂的情感。看着父亲已经累了,我走上前去,对父亲说:“算了,歇歇吧,先饶了它。”父亲笑笑,“好吧,等会儿用它烤火!”
那时的天气真是太冷太冷了,吃过晚饭,无事可干,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父亲让我端来炭火盆,开始烤火。火很快点燃了,烧了一阵后,盆里明火朗朗,父亲把那个没有完全屈服的榆木疙瘩,架在了火盆上。很快上面的绒毛点着了,但老榆骨只冒出一点点青烟,一红一紫,迷迷糊糊,很长时间也没有太大反应,当天晚上只损了它一点点豪气。像这样一直大约烤了一个多星期,榆木疙瘩才算在炭火中完成了升华。
现在想想,是我对不起老榆,是我平白无故的冤枉了老榆,所谓的惊喜我至今也没有见过,榆钱的多少与穷富又会有多大关系,至于它生长的位置和站立的姿态,除了人为的因素和天生的原因,又有多少是出于老榆的故意呢?寄生的小虫,明显不属于老榆的责任,追究起来还是老天和人难辞其咎。榆木疙瘩,也只不过是人打的一个比喻,其实又与老榆有哪一点相关呢?真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面对消失已久的老榆,我深表惭愧!
老榆,真心说声对不起,原谅我的年幼无知。老榆去了,化作了激流中坚定的桥柱,化作了冬天里温暖一家人很久的炭火,再说怎样的对不起,对老榆又有何用?猛然间,我有个想法: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我们曾经自以为是的做过多少错事,再推广一下,在历史发展的的长河中,我们人类又犯下多少幼稚的错误?除了说声“对不起”之外,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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