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酸育女记
　　 ——我们教育子女的成功与失败
　　
　　 如果我的孩子能够平安而且快乐，不管杰出不杰出，我都已经很感激了。所谓的“成功”好像真的不重要。是的，我可以接受我的孩子“平庸”，重要的是他们要能在自己的人生里找到意义。 ——龙应台《目送》
　　 没有不想学好的孩子，只有不能学好的孩子；没有教育不好的孩子，只有不会教育的父母。因此在骂孩子的之前骂自己，在打孩子之前打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改变自己。——莫言
　　
　　 一
　　
　　 我的第二个女儿来的很不是时候。
　　 那还是在1972年的秋天，我正忙着从成都调回老家，那是我人生重要的然而却是不可知的转折点啊，我不能不紧张。然而我的老家阜宁的手续拖的太长，我的第二个孩子终于等不及，催我回来了。
　　 为了迎接她的降生，我不得不从成都请假回来。然而我多么希望调令赶快到来，办了手续回故乡啊。这样，我可以不请假，又可以省一大笔路费。但是，等到十月初，家乡仍然杳无信息。我不得不立刻请假回来，苦心积攒的一点点钱统统交给了当时的铁道部，使本来就万般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因为她妈妈去成都探亲的路费已经报了，今年不能再报了。不得已，只好向一位同事借了四十元应急。我已是个快要调走的人了，他还肯借钱给我，实在是难得的；说明他的心肠好，而我的为人又值得他信任。这笔钱，在我临走时，他说到家后有钱再还给他。我直到调回来三个月才把钱寄还给他，这件事使我终生难忘。
　　 一路的辛苦，那是自不用说了，好在我已走过多次，再辛苦也不在乎，不怕了。一路上心情还比较好，还算顺利的到了家里。
　　 对于她的即将降临，我也不太紧张了，大概是因为有了第一个小孩出世的经验吧。但更重要的是季节，已经不再是冬天，而是既凉爽又不冷的秋天。交通虽然没有丝毫的改善，但毕竟没有冰封，往阜宁去是没有问题的了。于是我建议去阜宁生孩子。但她的母亲不同意，因为那样要花很多的钱啊。既然大的生出来有惊无险，第二个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至少不会难产。我这么想，也这么安慰自己，于是就同意她妈妈的意见，就再冒一次险吧。事实上也只好如此了，因为我手中的钱已所剩无几了，到阜宁去是肯定不够的。由于我少时离开故乡至今已经二十多年，除了乡下的穷亲戚，可以说举债无门，毫无办法。
　　 我正在犹豫不决之时，10月14日，阴历九月初八，上午，她的妈妈开始阵痛了，我还是紧张了起来。两年前的惊险立刻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的第二个孩子还会那样吗？如果还会那样就立刻到阜宁去，我们打算着。她的姐姐出世也是上午开始使她妈妈阵痛的，一直到第二天夜里一点半才出来。第二个会不会呢？邻居里有的人说，第二个会快一点。如果真的快一点就好了，我心里么想着，也这么希望着，或者说祈祷着。
　　 这一次仍然请的是那个接生婆，可以说是很无奈的，因为附近没有第二个了，更没有比她更好的。不过这一次她先进了一点，不是叫她妈妈坐着而是躺着，就像医院里一样。和姐姐一样，产房也是她二舅的小厨房。
　　 大约下午三点钟，她妈妈感觉就要临盆了，于是就在床上躺了下来，接生婆这次不是叫我在她妈妈后面抵着，而是叫我把她妈妈双手握着，好叫她有着力点用力，我刚刚握好她妈妈的手，她的头就已经出来了，我赶快向她妈妈轻声的喊道：“用力，用力！小孩子已经出来了”。我刚说完这句话，她妈刚用力，她很快就钻了出来，接着就是一声啼哭，她就来到了人间，来到了我这个更加穷困更加辛苦的知识分子家庭。
　　 她出生后几天，我整天只是忙于给她妈妈做吃的，当然还要洗尿布。这些，对我已不是什么苦差事了，因为两年前那个最寒冷的冬天比这次不知道要辛苦多少倍呢。天气是凉爽的，不冷也不热，我正为此而高兴呢。虽然我已穷的叮当响，眼看这次近百元的路费不能报销，她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好吃的了；但是我知道快要调回来了，所以，我也还是比较坦然的。对眼前的艰苦和贫困，并没有整天放在心上，还是高高兴兴地里外忙着。
　　 可是没有多久，也就是出生后的第六天，她突然不喝奶了，不安的骚动着。最初是她妈妈发现的，这时已是晚上，我正在灯下做着什么。她妈妈突然对我说：“小二子不肯喝奶了。”我一惊，不喝奶就意味着生病啊。天黑了，可怎么好！我连忙去看了一看，她妈妈把奶头塞进她嘴里，她又推了出来，显得非常不安而又无力。“唉，是什么原因啊？”我担忧的问道，“我怎么知道？”她妈妈无奈而又淡然的回答我。这淡然是忧伤而焦虑的。说过，妈妈又把奶头塞进她嘴里，希望她能吮吸；然而，她又一次的推了出来，无神的耷拉着脑袋。这时，我们二人的心沉了下来，她妈妈仍不断地把奶头往她嘴里塞，几乎是带着哭腔说：“二子，喝奶，喝，乖，喝！”然而她毫不理睬。我们带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着她，摸她的头，似乎并不太热，估计可能在38度左右。我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先睡了下去，希望她能自己会好起来。
　　 “小二子怎么样了？”“还是不肯喝奶”“头热不热？”“热”。我们睡下去之后，这样的问答不知有多少次了。这样的问答使我们根本无法入睡。
　　 到天蒙蒙亮，她妈妈终于沉不住气了，并不惊慌但显然已十分焦急地喊我：“喂，起来哦，带小二子去硕集看看！”听到她妈妈这话，我的心立刻就像被压上了秤砣，接着就是一阵惊慌。情况一定很严重了，否则我的妻子不会在这个时候喊我起来的，因为天还未亮啊。我的心揪了起来，出生才六天的孩子竟遭如此灾难，我们和孩子的命运怎么如此的不济啊。
　　 但是埋怨是没有用的。我只好起来，喊醒了孩子的二舅和外婆，告诉他们，小二子发高烧，生病了。
　　 二舅毫不犹豫而又快速地拿起了箩筐和笆斗络，组成了一副挑子。挑子的一头就是刚出生六天的她，放在一个小的摇篮里；另一头大概就是衣、被等生活用的东西了。
　　 我带上了仅有的一点钱，就和二舅，外婆上路了。
　　 一路上我心情焦急如火，昏暗的道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我走的急急忙忙，步履凌乱，有几次几乎跌倒。外婆已60岁，她个子矮，又是小脚，为了赶上我们，一路上她几乎就是跑着的。到了焦家渡口，天还没亮，摆渡的人还没有起床。我们焦急地喊了好久，几乎是在哀求，人家才很不乐意的为我们摆渡过去。
　　 到了硕集医院，天仍然没有亮。刚进医院，只听见里面乱哄哄的，吵吵嚷嚷。经打听，原来是医院正在闹一个大的医患矛盾。医生和患者家属正在吵架，再仔细一听，原来患者已经死去了，是刚刚才死的。
　　 死者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她的丈夫在和主治医生吵架，埋怨医生既然不能治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他也好带她去阜宁抢救。医生争辩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可能会发生心力衰竭，你不听我的话，还住在这里。当时我就想，医生的这种争辩真是无理。一个农民，一个庄稼汉，文化低，医学知识几乎为零。什么叫心力衰竭？心力衰竭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她心力衰竭的可能性有多大？医生没有向人家说清楚，没有发出严重警告，人家当然不会走，因为不知道严重性嘛。晚上去阜宁显然是非常艰难的，人又穷的叮当响，当然希望在硕集能看好是再好不过的了。就是我，在他没有发出严重警告之前，也是不愿意走的。
　　 我看着男的把女死者由坐着放倒在床上，让她躺了下来。他悲痛欲绝，但是他没有哭，只有愤怒。他沉重地，含着苦痛而悲切地大喊了一声：“唉——！”这是痛彻肺腑的、愤怒而又极端无奈的一声呼喊啊！我们谁都能想象得到他的内心该是多么的沉痛而悲伤，这是我这支秃笔难以言状的。
　　 那个男人放下死者以后，又去和那个医生吵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齿。我们到了医院，满心指望医生能给我们一个安慰，哪晓得他这么一吵，我们就惨了。医生自己明白，这是医疗事故，他们是有责任的。因此，他们根本就没有心思为我们小二子看病。我们请那个主治医生来看，他问了一问情况后，并不仔细检查，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就不假思索地说道：“这小孩得的是破伤风啊！”
　　 “破伤风？”我大吃一惊，心情立即沉了下来，好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两条腿几乎走不动路了。
　　 “啊，就是，她不是第六天得病的吗？破伤风也就是七遭风。”他眼皮都不翻地说道。
　　 “怎么治？医生，就请你给治治吧！”我明知破伤风在那时是治不了的，可我还是要问，还抱有一线希望。
　　 “先生，求求你了，你帮帮忙吧！”外婆在一旁几乎是在哀求了。
　　 “治？破伤风怎么治？”他心不在焉地说。
　　 “到阜宁能不能治？”我试探着问。
　　 “那你就去阜宁试试看吧，你在这里我们不负责，你没有看见他们在闹吗？”他的口气很恶劣，气呼呼的，明显的是在赶我们走。
　　 此时，那死者的几个小孩都已经到了，一共有四个，一个个哭的呼天抢地，叫人撕心裂肺。我本来就因为小二子的病已经心情沉重，经这一阵呼喊和恸哭，我简直就要昏倒了。我的大脑一片模糊，一时竟手足无措，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个木头人似的，不知该怎么办。
　　 医生已无心为我们的小二子治病，那男人又来找这个医生了。旁边一位好心人叫我们去找X先生（当时我根本就无心记住他的名字），于是我又去找这位某医生。这位医生正在手术室里，闲着没事干。我一看就知道，他也心不在焉，就估计他也不是什么好医生。果然，当我问他我的孩子是不是破伤风时，他连看也不看，沉默了一会儿，就说是破伤风。我看得出，他根本就是胡说。有两个理由使他只能这么说，一是维护哪位主治医生的结论；二是他根本就没有本事得出到底是不是破伤风的结论。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破伤风是什么症状。那个心脏病女患者之死说明了他们的无能。医术本来就不高，再加上这个事故，受到了困扰，他们哪里还有心事看病。于是，不进行任何最起码的检查，就一口咬定我们的孩子是破伤风，这样就可以把我们赶走，好推卸责任。
　　 他们这么一来，可苦了我们了，我几乎绝望了。
　　 “去阜宁看看吧，不管有没有把握，还是要去啊！”我对外婆这样说。四个可怜孩子的恸哭和那个苦命男人悲怆的呼号；眼前的这个冷漠的医生对我们如此的不负责任；我终于醒悟过来，下决心离开这里。
　　 经过这一番折腾，天已大亮了，我们离开了硕集医院，来到了街上。外婆在硕集街上一个吴姓亲戚家里找来了开水，碗和调羹。于是，我开始给她喂开水，她被裹着，我喂了她一口水，此时她突然向上一纵，眼睛四处张望，我连着喂了她好几口温开水，她都痛快的喝了个干净。在家连奶水都不吃，现在突然大口地喝水了。我于是向外婆说道：“小二子有转机了！”她在喝开水时连着向上纵了两次，这使我有点惊慌：这是不是痉挛？破伤风是不是就会痉挛？在这以前我已几次发现她向上纵了。但是，她出生七天就四处张望，连喝了几大口水，根本就不像个重病患儿。唉，这是怎么回事啊？然而我的心还是宽松了一些，怀疑那两个混蛋医生故意吓我们，把我们推出医院。我心里在诅咒那两个医生，也是在安慰我自己。但我又没有确切的把握，决定还是到阜宁去再做结论见分晓。
　　 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抱有较大的希望了，希望她患的不是破伤风。就带着这种疑疑惑惑又蓄着希望的心情，我们一行三人连她共四人，又上路了。仍由二舅挑着，由硕集向东崔方向走去。刚到那里，刚好有一辆公共汽车路过，我们挤上了汽车，二舅挑着空柳筐回去了。临走时，我跟二舅讲，回去不要给她妈妈说小二子病的严重性，以免她妈妈急出问题来，把身体弄坏了。因为孩子出生才七天啊，她妈妈身体太虚弱了！
　　 我和外婆上了汽车，那个挤的呀，唉，我只能认我倒霉，而且倒霉透了。我根本就没有指望有座位，连站着都不得稳定。我抱着她，不可能腾出手来稳住身子，只能靠我的双脚死死的撑着，以免被人家挤倒。我虽然没有练过钉地神功，但是手里孩子的命就是神功。我环顾四周，扫了那一个个冷漠的面孔，知道这个汽车上是不可能出现雷锋式的人物了。因此，我也不指望有谁能让个座位给我。我只是不停的喊道：“请你们不要挤，请你们不要挤！我手里有生病的孩子！”然而，毫无效果，那些人仍然不顾一切的挤来挤去。对我和小二子以及外婆的困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把我和外婆挤得东倒西歪。我为了保护她，不得不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稳住阵脚。即使这样，仍有好几次把我和她差点挤得撞到窗玻璃上，那就将头破血流，真是好不惊险。
　　 我不得不大声疾呼：“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要把我挤到那块去？”声音是愤怒的，然而却是嘶哑的；我还用眼睛狠狠地瞪着那几个向我推挤的汉子。
　　 不料，其中一个感到了我严厉的目光，大概认为我带有杀气，不知是惧怕还是他的自尊心受损，对我还以颜色，恶狠狠地对我说道：“你要怎么样？”这时，外婆又在一旁说道：“好大爷，请你们不要挤，小孩子有重病！”
　　 “我要怎样？你们看看，把我挤到那里去了？”这时，我已经把自己挤着挪到窗子跟前，与窗子保持零距离；这样，我就不会被挤得冲撞到玻璃上了。我于是掉转身子，面对着这些人。一来我可以更好的防备，二来便于和他们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