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季羡林大师随笔《赋得永久的悔》，感慨万千。大师以“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为永久的悔。这“悔”让他感觉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因为它片刻也没离开大师的心。写一篇同题随笔，是大师给我灵感，他激活了我内心深处久藏的痛。虽然没有大师的高度，却使我每每想起就懊悔不已。
　　 我永久的悔是：我把妻子的工作弄丢了，致使她偏离了主流社会，让她这些年很不开心。
　　 话题要从八十年代末说起。
　　 那是乱哄哄反官倒的那年，我和妻子（当时的恋人）高中毕业了，能考上大学者屈指可数。她家境贫寒，没有能力上自费大学，眼巴巴地看着成绩远远不如自己的城里同学揣着厚厚的钞票，高高兴兴地上了我们不齿的自费大学，她只有黯然落泪。高中恋爱在当时看来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敢告诉父母，家里供我上学都捉襟见肘，更何况还要为对象出钱上学，简直天方夜谭。在她姐姐姐夫的努力下，她通过招工成为了县城一个企业的大集体工人，开始了她的第一份工作，虽然挣得不多，但总是一份正式的稳定的工作。
　　 九二年，我来到油城工作。没多久就接她过来，开始在华谊彩印厂打工，后来又去酒店做服务员。虽然很辛苦，她干得很起劲，至少每周我们可以见一两次面。九四年结婚后，租着不到十平米的平房，厨房和对门共用，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记得第一张床是房东的折叠沙发，很老旧，坐上嘎吱嘎吱响，第二张床是同学雇三轮车给送来的价值一百二十元的大铁床。妻子很能干，什么腌酸菜，做咸菜，换气罐，买粮油，即使腆着大肚子也不在意，把一贫如洗的家料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像小燕子垒巢一样经营着自己的小窝，条件虽艰苦，日子却很幸福。儿子来到人间，我每周都要做一顿鸡一顿鱼，就像每周一歌一样，为他们改善伙食。看着儿子天真的笑脸，我心里美滋滋的。
　　 后来，单位为职工解决两地分居问题，把妻子的工作挂靠在劳服公司，户口的问题终于解决了，那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我们很感激领导感激单位。回报组织就是好好干工作，总不想给领导添麻烦，不好意思再提任何要求。上班五年，我从普普通通的一线员工，一路打拼，成长为中层干部。每当妻子提到工作的事，我总是回答：我能养活你，咱别麻烦领导了。质朴憨厚抹不开面子是我的性格，更是缺陷。男人嘛，我的肩上必须抗着来自生活的压力。即使妻子在商店药店起早贪黑地打工，我也一直没重视她工作的事。
　　 九九年单位换了领导，提拔我的老领导退二线了，有朋友提示我在老领导下来前把妻子的工作安排了，只要意思意思，领导点点头，人就可以上班了。可是我还是张不开嘴，我看到的是非常时期别给领导添乱子上眼药，别给人落下口实，人家对咱不薄。机会就这样一次次失去了。
　　 世态炎凉，老领导退下来了，人走茶凉，门前冷落。而我依旧视老领导为贵人亲人，来往比她在职时还要密切。儿子上幼儿园了，妻子待不住，做起了平安保险的业务员，她很有本事，像打了鸡血一样做她的发财梦，把我的社会资源像过筛子一样筛了个遍，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老领导竟然成了她的下线，加入了她的团队。一时风生水起，业绩斐然。她们娘俩的个人关系竟然比我还要铁。老领导批评我说：“你媳妇这样好，怎么不早介绍给我，我们娘俩投脾气，你呀，她的工作怎么不和我说，我签个字她不就上班了？”我唯唯诺诺无地自容，回答道：“我不是缺心眼吗，你老人家提拔了我，我咋还好意思再张嘴求你？”老领导道：“你这傻孩子，真傻。”这句真傻，让我想起了可怜的祥林嫂……后来，我接触的好朋友有的成为了市长市委书记甚至副省长，我始终也没有提起妻子的工作，我真的不想给朋友添麻烦，我坚信男人养家糊口是天职。过后朋友们了解后都说：“你怎么那么傻？”
　　 是的，我真傻，傻得无法原谅自己。
　　 没几年，妻子觉得保险工作不厚道，保险条款中隐藏着太多的猫腻和陷阱，不想再做了，要为客户负责，要为良心负责，她毅然辞职了。而老领导品味了台上台下天翻地覆的落差，也离开了保险大军的队伍，去苏州买了房子安度晚年了。后来我出差去上海还专程去看了她两次，陪她转转园林，从东山游到西山，寓意她东山再起，她很开心。她和我说，她来苏州这么多年也没有好好转转，没有好好欣赏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景。以后的日子里，每到年节，我们都要打电话互致问候。
　　 自从儿子上了学，妻子再没有出去打工。每天忙着给儿子做饭，忙着辅导儿子作业，忙着在转战各个辅导班。这一忙就整整十二年，直到儿子考入大学。也是那一年，人事部门清理档案，小兄弟通知我取妻子的工作关系档案。一份轻飘飘的档案袋却似一块重重的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痛苦令我窒息叫我心碎。我对不起妻子，永远的对不起，是我的傻给她也给我带来无法释怀的痛。
　　 看到尘封的档案，妻子哭成了泪人，我只好悄悄地走下楼去，去广场转转，我知道我不是去散心，而是去躲避，那一天，我回来得很晚很晚……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每当闲下来妻子又念叨起自己的工作，又喋喋不休地埋怨我耽误了她，埋怨我给那么多人办理了工作却不管她，让她在儿子家长会上抬不起头，让她每年都要交上万元的养老保险，让她彻彻底底地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时过境迁，是该给她找份工作来做，人不能总闲着，挣钱多少无所谓，我的确不能再用曾经说了一百遍的“我养活你”来搪塞了。
　　 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市场的大潮中成为弄潮儿，就像这个社会，注定有些人是资本家，有些人是打工者，妻子的命运或许后者吧。我觉得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心地工作，开心地生活。
　　 哥们的药店需要一个收款的，请妻子过去。这个活儿她十几年前干过，去了没有两天，就回来了，原因是药店太冷了，她的身体本来就怕寒冷，实在没法坚持。我笑呵呵地说：“老实在家呆着吧，我还能养得起你，凤体要紧。”就这样，第一次复出就这样草草收兵了，闲人还得闲着。
　　 有一份工作的念头却一直还在，仿佛鲁迅笔下“那硬硬的还在”一样。和妻子一样遭遇的儿子同学的妈妈们纷纷地出去打工了，有的去了超市，有的去了私企，有的去了社区，而我还在为她的工作寻觅着。
　　 妻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欠不得任何人的人情，人又实在，知心朋友有几个，很合得来，大家也信任她，在我看来，她是有人格魅力的。而就是这一点成全了她现在的一份工作。同学丽娟开了一家宾馆，几次邀请去做管理，唯一的理由是：这个人我放心。就这样，妻子上班了，每天路上倒一次车，来回时间近三个小时，她还干得乐此不疲。我说：“太远了，太辛苦了，咱不挣那两千元钱了。”妻子回答说：“不是钱的事，丽娟信任我，我要对得起她的信任，再说那里不冷，活儿也不多，我能坚持。”
　　 我无语，能做的是重操旧业，每天把晚饭做得香喷喷的等她回来，不再用她给我做饭了。而且，我做的饭水平还可以，很投入，更有兴趣，把做饭和写作都当成生活的乐趣。而在餐桌上倾听她来自工作宾馆里的闲情轶事，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有时她竟会笑出眼泪，这笑声久违了二十多年！有份工作，妻子也用心打扮自己了，添些衣服，买些化妆品，每天早晨都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她在寻找失去的美丽和自信。看着她投入的样子，心里暗想：有事做不孤单不寂寞融入社会对于一个女人有多重要啊！
　　 或许是天分吧，我的厨艺水平天天见长，她越来越满意。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饭店里的厨子男人多了，莫非我天生是个厨子？我知道，我欠妻子太多，或许厨房里的表现是在还数不清的债？
　　 昨天老爸来电话，说社区正在为有户口有工作而单位解体的人办五七工，嘱咐我去社区看看妻子是不是在范围之内。我马上把消息告诉了妻子，她很开心。不知道结果究竟怎么样，我还要去试一试。我知道，每一次努力都在救赎我的罪过、我的傻、我的永久的悔！
　　 2014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