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22次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请乘坐该车次的旅客到一号检票口排队候车，4422次列车进三站台，停车三分。4422次列车马上……”熙熙攘攘的候车大厅内，女广播员的播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连续播放了几次，依然有人才反应过来一般快步走向一号检票口。有拖着笨重行李的，有抱着孩子的，有手牵着手的，还有独自一个人的……丹雅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由忐忑不安起来，她下意识地看看表，一手拖着拉杆箱，一手从双肩包里找出车票。
　　 北城到南市，4422次，2014年10月10日09:35开，7车05号，票价58元。粉色的长方形纸张上，清晰地印着出发地和目的地。看着这两个地名和时间的丹雅迷茫了，离开了北城，会是结束吗？到达南市，会是开始吗？
　　 正在沉思间，开始检票了，人潮开始拥挤，维持秩序的检票员吆喝着：排队，排队，别挤，别挤，把车票拿出来……可是没有一个人听话，仿佛不挤的话，就会赶不上这趟列车似的。原本站在队伍边缘的丹雅，感觉被人推动着，身不由己地拥进了人潮中，一种恐惧感袭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要抓住她，让她想挣脱、想逃亡。
　　 进地下通道，上台阶，她这才感觉到了拉杆箱的沉重，但却不敢停留。她气喘吁吁地来到站台上，还没站稳，一辆绿皮车鸣着汽笛就缓缓地进站了。
　　 站台上的丹雅，眼神迷离地看着低矮围墙外面的城市，对着那熟悉的楼群，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灰蒙蒙的天，还有楼群那边的家人们在心里轻轻地说，就此别过了，后会无期。然后迅速拎起拉杆箱，决然地登上了火车。
　　 五号座紧靠着窗户，这正和丹雅的心思。她吃力地高举着拉杆箱，把它放到行李架上，然后抱着双肩包坐下来。
　　 扭头看窗外，列车正从一所学校前驶过，操场上有学生正在做操，看起来他们做的是第九套广播体操第一节，甚至隐约能听见喇叭里的声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
　　 丹雅怔怔地紧贴在窗户上往外看，仿佛在寻找什么，可火车眨眼间就过去了，这么短暂的时间，她又能看到什么呢？“唉……”丹雅轻叹一声，收回了目光。她心里明白，看到了又能怎样呢？
　　 丹雅无情无绪地坐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抱着双肩包，感到身上一阵阵寒意袭来。
　　 她就那么坐着，把自己缩成一团，似乎想努力寻找一份温暖。火车过道中挤满了人，行李也塞满了整个过道，火车轰隆轰隆的声音和人群的说笑声、咒骂声还有小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把丹雅紧紧包裹着。但是，这让丹雅感觉更加孤独寂寞，也更加冷清，她不由更深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百无聊赖中，丹雅掏出被自己关掉的手机，短信提示音接连响起，她忙不迭去看。打开收件箱，一列列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没有打开所有短信，而是翻开通讯录，快速地拨出一列数字，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几乎立刻就对着手机大喊：程一程，你这个混蛋，你就过你的好日子吧，你就幸福吧，我，吴丹雅，顺你的心，应你的意，我在你的世界消失得一干二净。程一程，你这个王八蛋，你若敢对我儿子一点点不好，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程一程，你，你，你，我且活着，我好好活着，我要看看你到底会如何幸福！
　　 电话那端没有任何回应，但丹雅知道，程一程在听，也许这正是他期盼了很久的结果，他早就盼着她快些离开。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分开，是他们共同的解脱。这么多年的若即若离，让他们都很痛苦，是放手的时候了。
　　 绿皮火车，停停走走，可无论到哪里，似乎都与丹雅无关，自从上了火车，她始终保持一个姿势。
　　 丹雅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里面套一件蓝白格子衬衫，下面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脚下蹬一双米色的休闲半高跟鞋。齐肩长发，烫着大卷，没有刘海的额头非常光洁，黑色镜框后，是一双单眼皮的眼睛，高耸的鼻梁，紧紧抿着的双唇，让她看上去很冷。
　　 人们都惊讶地看着她，在这列火车上，她显得非常另类、孤僻。加上她对着手机一顿怒吼，很多人已经对她有了一个评判——别看她长得那么漂亮，还不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子？！
　　 吼完就托着下巴呆呆看着窗外的丹雅，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过去的一切，她都不想再回忆，现在的她冷静下来，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南市，20年未见的他，还会是最初的样子吗？这么多年，他一直对她倾诉的爱，是真的吗？
　　 不管如何，这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此时此刻，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乡村；公婆，不，前公婆也在数百里之遥的山区；考上如意大学的儿子程丹被他们假扮着恩爱送去读书；程一程也已经拿到她洒脱地签了自己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好不容易做到部门经理的工作，也被她毫不犹豫地辞掉了。
　　 过去那么多年，为了父母公婆，为了丈夫，为了儿子，她几乎付出了所有。现在，终于到了可以追求自己幸福的时刻了。
　　 不过纵算如此，不知为什么，随着火车越行越远，丹雅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拖着行李，强忍辘辘饥肠，她打量着这个曾经熟悉的城市。火车站还是最初的模样，还是记忆中的那么拥挤，也还是那么的残破。她甚至还找到了上学时，坐在火车上看到的那条青石板小路！走在上面，被当年就存在的并不平整的台阶硌得脚生疼，她却笑出了声。
　　 火车站广场仿佛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集散地，一个原点，一列列公交车像一条条线，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蔓延到这里，又逐渐疏散开去，就这样反反复复，似乎不知疲倦……
　　 已经离开了20年的丹雅并不知道，她应该去什么地方，她一直倾听的声音，从来没有具体说过在哪儿。此刻，站在原点，她相信，因为有过爱，她一定会用心寻到他的方向，一定可以找到他。她甚至在想，他也一定会感知到她，并寻到她。
　　 回望曾经的石板路，她仿佛还能看到牵着她的手的他，是那样满脸不舍地看着她，是那样不顾一切地将她揽入怀中，久久不愿放开。在风中相拥的身影，依然清晰如昨。但丹雅很快被一群围拢过来拉客的出租车司机扯回现实，他们嘴里喊着“上车十元，上车十元”。也有的说“临县、上水”这些县城的名字，说“上车就走，价格公道”。丹雅被吓到了，慌忙地摆着手，拖着拉杆箱落荒而逃。跑到马路边，正好一辆公交车停下，她看都没有看，就跳了上去。
　　 还好，有座。坐定之后的丹雅，一看是3路车。这会是20年前的那辆3路公交车吗？丹雅仍然清晰的记得，在那趟3路公交车上，她和他，曾经很多次坐过。他会习惯性地拥住她，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即便有座，也很少坐下来，而是站在后门下车处，就那样彼此紧紧地拥着。他会在她的耳边哼唱她喜欢的张信哲的歌，“好久没有你的信，好久没有人为我担心……”她会安静地倾听，仿佛此刻这点立锥之地，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公交车已经换了模样，蓝色的座椅，红色的内饰，银白色的吊环。日渐黄昏，窗外的灯火开始逐渐通明。公交车停停走走间，丹雅仿佛顺着时光隧道回到了从前。在快速变迁的城市中，总会掠过一个片影，带给她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喜。
　　 丹雅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了这么多年，惦念了这么多年，即便能够找回一丝丝真实，也就知足了。她还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也算无憾了。
　　 这是一条环城线，数不清已经绕了几圈，当公交车司机提醒说，“终点站收车，请大家依次下车”时，丹雅发现又回到了原点——火车站。此刻已是深夜，火车站广场上，仍旧人来人往。那自己到底应该去哪儿呢？这个城市，真的是可以容留自己的地方吗？
　　 掏出手机，丹雅想拨打那串躺在记忆里这么多年，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却发现僵直的手指，竟然没有勇气按下去。这样的自己，真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难道真的可以回到从前吗？他的生活真的如他所说的不幸，亟待她来拯救吗？他，还爱她吗？
　　 薄薄的衣衫遮挡不住夜风的侵袭，丹雅忍不住瑟缩着抱紧双肩，像很多候车的旅客一样坐在台阶上。这一切都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她以为会有一份感应在，他会像无数次梦境中那样，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他再次让她失望了。就像他们最后那次相约，在风雨中，她伫立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他。那片曾经无数次紧紧相拥的枫林里，几枚树叶飘落在雨中。透过那离枝的叶子，那细密的雨，她终于读懂了他，决然地转身离开。
　　 但此刻，她却无路可去，她并不习惯住酒店，二十年来，她一直相夫教子，过着最朴实的家庭生活。家，虽然不大，房子并不漂亮，但却是她亲自布置的，田园风格，非常温馨。卧室的床单是她最喜欢的粉色碎花，床头柜上一束干勿忘我和芦苇花，一本时常更新的枕边书。哎，怎么想那个家呢？那张床虽然给她很多回忆，但她孤枕难眠的那么多年的时光，也印刻在那儿。
　　 没有拨打电话，她打开了ＱＱ，他是否在线呢？
　　 果然，他真的在线。并且发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咖啡的图片。
　　 几乎冻僵的手指犹豫了很久，终于发出一句话：如果，我在你的城市，你会如何？等待回复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丹雅紧张得无法呼吸，台阶上传递过来的寒凉，让她止不住地打颤。
　　 是吗？太好了。你若能来，我带你去我们的校园，带你去看那片枫林。他的话语间充满了惊喜，让丹雅顿时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温暖之中。
　　 是吗？真的吗？丹雅仍然不敢相信地追问。
　　 当然，过去的美好，一直被我珍藏在心中，是一颗颗璀璨的珍珠，始终发着耀眼的光。丹雅，你若能来，我们如果真的可以看到，我，甚至都不想放你走。
　　 嗯，那好，如果我此刻就在你的城市，你会如何呢？丹雅继续探问。20年的时光，突然横亘在他们之间，让她没有了最初直言的勇气。
　　 如果现在你来，我会接你，然后……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沉寂，丹雅不敢相信，他会如此待自己。之前也曾很多次设想他们的相遇，但此刻，他仿佛知道，她真的来了。但他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他的决定。这样的他，太陌生了，丹雅不敢相信，还是追问了一句：沈远航，如果我放下所有来你身边，我们真的可以回到最初吗？
　　 对方依然是死一样的沉默，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抬头看天，城市的天空看不到星星，只看到一团黑，在广场灯光的映衬下，更加黑得迷离，黑得深邃。
　　 她决定不再等待，挥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将冻僵的身体塞进去之后，疲惫至极的她说：去最近的快餐店。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好几眼，没敢问什么，而是很快地驶了出去。
　　 双手紧紧握住手机，不停地刷新QQ页面，但他的头像开始是亮着的，很快就变成了灰色。
　　 “叮咚”一声短信提示音响起。
　　 丹雅颤抖着双手打开：吴丹雅，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想去寻找你的梦想和爱情，别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我程一程，是一个好人。我且等着，你终究还会回来求我的。
　　 看到这里，丹雅惨然一笑，果断地将他拉到“黑名单”。偏巧这时，车停了。来到快餐厅之后，她习惯性地点了一个儿子程丹喜欢的汉堡和蘑菇浓汤。
　　 明明腹部空空，她却没有一点胃口，任原本还氤氲着热气的汉堡和浓汤一点点变凉。突然想到儿子，她打开程丹的QQ空间，看到他的说说：终于拥有了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但愿，家里的冤家，可以早日和解。
　　 可见，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但这么多年压抑的生活，他也清楚地懂得父母之间的隔阂。
　　 冤家，呵呵，冤家。距离这么远之后，还有什么冤仇可说。
　　 打开沈远航的空间，她看到一张仿佛是家所在小区的图片，于是拿着问服务员，很幸运，服务员说这是这个城市中最好的一个小区，就在这附近。丹雅连忙问了这个小区最近的快捷酒店。
　　 没办法，她只能做最后的努力，她不甘心，就这样与梦了20年的美好擦肩而过。
　　 终于住下之后，站在窗前，深夜的街道上，车辆很少，行人更是稀稀落落。昏黄的路灯，照得街道上晕出圈圈的黄。
　　 这场景，真的像家门前的街道，在那条街道上，她最惬意的就是独自往返溜达，身为中学住校老师的程一程，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两个人也总是恶言相向，仿佛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法。在她的面前，他不是一个师者；在他的面前，她也不是部门经理。两个人默契地脱下面具，将最真实的一面呈现给彼此，甚至是最刻薄的一面。
　　 只有在共同面对程丹时，他们才会露出少有的温柔。程一程会帮助程丹辅导功课，而脱下职业装的丹雅，会戴上围裙去做饭。
　　 他们一直在儿子面前演戏，演得好辛苦。
　　 此刻，没有儿子也没有程一程，但面对快捷酒店中冷冷的房间，丹雅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洁白的床单，金色的配饰，整齐划一的热水壶、茶杯、茶包，还有浴室中惨白的毛巾和洗漱用品。
　　 电话铃突然响起，在手机普及的这个社会里，这电话铃真是久违的东西，但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谁会给她打电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