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激扬生命的滋味(散文)
“黄昏的树影拉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
——泰戈尔《思念》
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丢不下故乡的老家:老家门前的那棵老榆树,一串串榆钱儿挂满枝桠;老家房后的羊肠古道,往返着拉车的骡马;老家的土炕上,盘腿坐着、坐着俺的妈、还有她一身的粗布短褂,眼角绽放的岁月菊花……
无论我走到哪,最丢不下故土与老家。村口的那片鱼塘里,游着胖胖的黄鸭;矮矮的院墙上,吊着一个个大南瓜;屋前的葡萄,房后的梨花,左边的大枣,右边的枇杷;老家啊,品起来是一壶酒,酒中盛满了说不完的家乡话。
离开故地多年,漂泊了将近半个世纪,老家早已渐行渐远,老院的影子也早已模糊不清,但心头还是常常被一些不可名状的思绪填满。这种思绪也许就是文人墨客笔下的乡愁吧!乡愁是什么?是游子的思归、离人的牵挂?是老母的眼神,还是熟悉的乡音?是飞入菜花的黄蝶,还是牧归阵阵的短笛?是春天旷野的风筝,还是夏夜闪烁的草萤?是小学几载的同窗,还是小河月夜的小芳?在他人,这牵牵绊绊的思绪,或许就是乡愁?而在我,乡愁是什么?是离情、是别绪、是故人?我一时难以定义,但每当乡愁二字映入眼帘,心底总有丝丝缕缕的况味久叩心扉,我捕捉下这些精灵,原来,它们是激扬我生命的滋味!
一、母亲的铁吊子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每到冬天,我家火炉子上总挂着个铁吊子。铁吊子里总炖着菜肴,随着热腾腾,香味总在空气里弥漫,钻入鼻孔,总会让人馋涎欲滴……忍不住就想揭起锅盖看看:入眼的往往不是乳白的豆腐,就是玉润的白菜;不是碧绿的菜芯,就是铁青的海带。看着汤浓似乳,闻着沁人肺腑;尝尝,羹鲜如饴。当快要出锅时,母亲再往里面放几根芫荽、滴几滴香油,撒几许葱花,嗬——端上桌,香味便会溢满家中……美味盛在碗里,看着锅里,吃在嘴里,差点没把舌头吞进肚里……
平常的菜蔬,在铁吊子里,却能做出不平常的香味。其做法有讲究:其一是,文火慢炖,其二,炊具必须是铁吊子,而且铁吊子越老旧,炖出来的菜味越香,你说稀奇不稀奇?说到这里,你一定以为铁吊子是个什么国宝了吧。
其实,铁吊子只是我们山西人对一种特制铁锅的称呼而已。铁吊子本身也并不神秘,就是一口铁锅。其长相嘛,与餐具中的平底煎锅基本可以称兄道弟,也有柄,只是平底锅由熟铁做成。平底锅口浅浅的,端上去轻飘飘的。平底锅只能用于煎蛋、煎饼。铁吊子用处可大了,不但可以用它煎蛋、煎饼,还能用于炖汤、炖菜。其特点就是厚重,就这一点来看,铁吊子足可以做平底锅的老祖宗了。它生铁铸就,锅口也就中等菜盘那么大,直径多不过三十厘米,还特别圆,锅身比例要比普通铁锅深许多,锅壁比普通铁锅厚许多。一个铁吊子的分量足足有直径达到五十厘米的普通铁锅那么重!与普通铁锅不同的是,铁吊子底部有三根狼牙一样的小腿,起支撑作用,同时也保证锅底离火足够高度。铁吊子由里到外通身黑色,而且年代越久越黑,黑得油亮,黑得古朴,黑得深沉。
我家那只宝贵的老铁吊子一直黝黑在我的记忆里,用它炖出的农家菜的味道也就一直诱惑着我的味蕾,一直到母亲离世。
据母亲说,我家的老铁吊子还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父母大婚时四叔历尽千辛万苦从口外带回来,作为贺礼送给他们的。据说带回来时就是个用了很久的宝贝。父母结婚没几年,四叔就病殁口外了。所以,我家的老铁吊子“高寿”几何,我已无从考究。只记得母亲特别珍视它,用的时候也是轻手轻脚,唯恐稍有不慎而损坏。尽管如此,但母亲还是在一次饭后清洗时,湿手一滑,铁吊子“咣铛——”一声,掉在砖地上了。母亲愣了一下马上就从地上捧起她的宝贝来,左看了右看,上看了下看,里看了外看,没有发现裂缝还不放心,又用铁铲子轻轻地敲打了一通,听到铁吊子发出清脆的声音才转忧为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清洗好放得足够稳妥了才作罢。
这个母亲十二分珍视的老铁吊子,最终还是毁于母亲之手。
记不清哪一年,只记得多年后的一天回到老家,看见母亲炉子上炖菜的是一个铝合金锅。我不解,就问:“妈,这东西炖出来的菜好吃么,咋不用铁吊子?”母亲黯然神伤:“妈把铁吊子打了……”铁吊子,打了?怎么可能?母亲那么珍视它!父亲看我吃惊,忙打圆场:“打了就打了,不就一个破铁吊子吗?能值几个钱!要不是破铁吊子打了,我还真不知道你妈得了那病!说起来,铁吊子还是你妈的救命恩人,咱全家的恩人呢!”
铁吊子……救了我妈的命?这从何谈起?我更加疑惑了,估计眼睛瞪得足有牛眼那么大!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妈手软端不起铁吊子,跌地上打烂了。就因为这,你哥才领她到医院去检查,才发现你妈是中风早期……”父亲说的平平常常,我却听得鼻尖冒汗,母亲至今都痊愈了,我竟然还不知道!对于母亲的病,父母居然对漂泊他乡艰难创业的我瞒得死死的。而离家多年的我回来,也没有一句过问父母可曾安康的话,只是怪怨母亲不用铁吊子为我炖菜!听着父亲说完,愧怍紧紧攫住了我的心,不敢再说什么了。我不提了,母亲却放不下,我在老家住了不到十天,母亲就絮叨了十几次铁吊子。临走的前几天,我开车满忻州市跑,一直跑到偏关县,才为母亲买回盼望已久的铁吊子,又仔仔细细打磨得光亮光亮。看着母亲笑逐颜开,我的愧疚才算稍稍得到些缓释。
我的愧疚之心能用一个簇新的铁吊子来救赎,可母亲的生命拿什么来挽留?我多么想打烂千千万万个铁吊子换回母亲的命啊!但那只是童话里子虚乌有的事,怎么可能?新铁吊子买回来没几年,母亲就脑溢血突发,昏睡了十多天后,无声、无语,默默地离世了……呜呼,我的母亲,还有我母亲的铁吊子……
母亲走了,铁吊子还在。至今,还在我老家西屋地下室放着,每次回老家都能见到它。多年不用,已锈蚀得不成样子了,但我依然不肯扔掉。母亲走了,铁吊子炖菜吃不到了,但炖菜的香味还在记忆里弥漫;只要铁吊子在,铁吊子的情结就还在。尤其是我过了天命之年,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童年记忆里总是呈现出母亲手里那个黑亮黑亮的老铁吊子,还有炖菜的味道,在我的记忆里忽远忽近、忽淡忽浓、忽密忽疏地飘悠着,让我总想满世界里寻觅那种失去的难忘的味道……
二、久违的铁吊子
前年冬季,我去内蒙古集宁市出差,想起英年早逝于此的四叔,就想找到他的埋骨之地,好好祭奠一番。但经多方打听,费了许多周折,才得知父母曾经细细口传的四叔墓地,如今已成了繁华的市中心,祭奠已不可能,不由倍感凄戚。拉了俩同伴到郊区一家小菜馆小饮,意外发现炉子上居然放着个铁吊子!铁吊子里居然还弥漫着菜香!久违了的铁吊子菜香啊!莫非上帝真的在关掉一扇门的同时又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虽然铁吊子里炖的菜不是记忆里的种类、味道也不是那个味道,但毕竟是铁吊子炖菜啊!那一顿饭吃得我唏嘘不已、感叹连连,吃得我酸酸的、泪泪的,同时,那种失落多年的滋味也有了酣畅的回归感。淳朴厚道的饭店老板见我那么喜欢铁吊子炖菜,就告诉我,集宁乡下一个叫白海子镇的地方有地道的铁吊子炖菜,还卖老式铁吊子。正中下怀,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不已,第二天一早就拉着同事,驱车直奔白海子镇!
白海子镇的风格完全口外民俗化,因为这里聚居了大量山西人。人们乡音谆谆,初次踏上这片土地,就没有乍然离乡、蛰居异地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感和隔离感。走在街上,有种在老家串门子的感觉。所以,我和俩同伴仿佛回到了老家,我们的身心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和这个老板谈谈价,和那个摊主拉拉话,悠闲至极。不知不觉已日上三竿,这才想起我们还没吃早饭,恰好也就饥肠辘辘了。随便走进一家小吃店,凝目一瞅,心里那个乐呵:一只只笨重的铁吊子围拢在一个特制的火炉上,正在得意洋洋地大肆喷气呢!随便揭开其中一个木头锅盖,啊哈!豆角、土豆、茄子、青椒、番茄、木耳、豆腐、粉条、白菜应有尽有,与排骨一同在里面你拥我挤着,香喷喷的味道溢满了整个饭馆。好一锅畅快淋漓的乱炖!我们三人相互对视,立马决定就在这里用餐,立马唤出老板,要他赶快上一锅铁吊子,谁知老板的回话居然是:“还不到火候,再等会儿!”
其中一个同伴急不可耐:“熟了么?我们饿了!”
老板憨笑回应:“熟是熟了,不到火候就不是那个味儿!”
“还得等多久?”我清楚铁吊子是个慢炖菜,不再说什么,就问了一句。
“再等半小时,你们先点几个其他菜,喝点酒等等,要不喝点茶中不?”
马上就会有地道的铁吊子炖菜入口,能不中么?我们二话不说,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团团围坐。刚一坐定,一壶热腾腾、香喷喷的茉莉花茶就端上桌了,同时,上桌还有一盘干炒瓜子,老板友好地说:“这不要钱,你们先吃着、喝着,一会儿铁吊子就好了。这镇上的人我差不多都认得,就没见过您三位,你们从哪来的?”
当得知我们三人从集宁市来此专门吃铁吊子,老板惊讶不已:“有意思!吃个铁吊子还专门跑那么远的路,值呀不值!”
“我们不只吃,还要买几个带回山西老家!”我哈哈打趣。
老板这下更稀罕了,不过,他只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热心地告诉我们:“出门往东走四百多米,有一个道口,道口东北角日用品商店里转角处专门卖铁吊子。老字号,什么样的铁吊子都有,随你们心意挑选就是,老板还是个山西人。”
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高兴之余、胃口大开,我们三人除了铁吊子炖菜,还点了不少内蒙古地区的地道风味菜。诸如蒙古凉粉、莜麦鱼鱼、哈达饼、卓资山熏鸡,这么多菜,居然一扫而光,尤其那个铁吊子炖菜,地道极了,简直就跟母亲做出来的一模一样。母亲去世已多年,我又吃到了母亲的炖菜味道,那种心情呵,一言难尽啊!
饱餐一顿后,我们顺利地找到了卖铁吊子的店铺,店铺灯光昏暗,但铁吊子货架却明亮耀眼:成品堆满了所有的货架,琳琅满目。我们正忘情地看着,光光净净的墙壁突然“吱纽”一声开了,挤出一个人来,吓了我们一跳,敢情墙壁就是门哪!这位蓦然出现的人面容清隽,仙风道骨,颇有几分神仙味道!啊哈!今儿怎么啦!尽是遇一些天外高人,莫非有好运!
我正自纳闷,高人开口了:“远方来的贵客,要带点什么!”
我迎了过去:“买铁吊子!”
“对!买铁吊子!山西人哪有不用铁吊子的道理?”
“你老家山西的?山西哪儿的?”
“忻州!”
听说我们是忻州人,老人十分热情,提水倒茶,忙得团团转,一边忙乱一边就侃开了。我这才知道,老人的祖上也是忻州,只不过到内蒙落户已历四代,是西口族后人。从老人嘴里我还得知铁吊子实际上就是蒙古族常用的一种锅,也是蒙古人为这种锅起的专用名称。蒙古人在草原上游牧,经常在迁徙中烧火造饭,用三个粗木墩把锅一支,吊起来用火烧,饭水的问题就解决了。之后,走西口的人本来也沿用这种铁锅,可他们在使用中发现这种锅在草原上使用很方便,在屋里使用就不那么方便了,而且那三个木墩往往不等饭熟就燃尽了,还得重新支锅。一个山西来的铁匠铸锅时在锅边加铸手柄,在锅底加铸了铁质支架,铁吊子就诞生了。老人还告诉我们生产铁吊子必需挑选上好的生铁经过复杂的工艺才能完成。他的祖上就是靠生产铁吊子起家的,所以他家的产品地道,经久耐用,别地生产的铁吊子虽然好看,但炖不出老式炖菜的味道……
我大惑不解:“不都是生铁吗?有啥特异之处呢?”
“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里的生铁叫老铁,是本地铁,是本地人用土法炼制的,用这种铁炼铸的铁吊子不论把什么菜放到一起炖,都互不串味,炖出来的菜还特别香。人们起初不明白是甚原因,后来,中国科学院的人拿去化验:发现我们老铁里含的成份和别的铁不同……”老人家说的絮絮叨叨,我们听得云里雾里。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十分信服老人家的话——刚刚品尝过的味道就是铁证!那是久违了的母亲的铁吊子炖出的味道,是西口味道,母亲就是内蒙人啊!
有话说,不觉得时间长。看看日头过午,老人家为我们精心挑选了几个存放年代最久的铁吊子,说是分文不取,要免费赠送,态度极其诚恳,我们只好收下。
老人把我们送出门,告诉我们右转几百米就是当地老百姓土法炼铁的大本营。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烟筒上方舒放着袅袅白烟,在空气里缓缓升腾,慢慢弥散、消失,消失在大漠深处……
乡愁,就是这一缕割不断的牵绊,一份悠悠时空的不舍,一段绵绵岁月的怀念。它连接着故土和故人,连接着乡情和乡音,连接着亲情、友情、爱情……犹如“黄昏的树影,拉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乡愁思接千载,情系万里。背井离乡的游子啊,远行万里,割舍不断仍然是扎根故土的根;客居异乡啊,即使你身在千里之外,你依然走不出母亲的心。乡愁难解,乡音难改,乡情难舍;乡愁、乡音、乡情是游子永远的思绪,是思乡旅人永远的情结,而激扬生命的滋味,永远在叩击着赤子的心扉……
生活是柴米油盐的平淡;是行色匆匆早出晚归的奔波;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遗憾;是行至水穷尽,坐看云起时的峰回路转;是灵魂经历伤痛后的微笑怒放;是挫折坎坷被晾晒后的坚强;是走遍千山万水后,回眸一笑的洒脱。时光,浓淡相宜;人心,远近相安,生命的美在于平和,生活的美在于平淡。
一个人,最大的感动,是有人包容;
一个人,最大的满足,是有人守候;
一个人,最大的奢求,是有人懂得;
一个人,最大的快乐,是有人问候。
生活不要太享受,幸福简单就足够;
人生不要太完美,快乐无悔就满足!
遥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