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至霜降，西北黄土塬上的天空下，大地羽衣色彩斑斓，草木枝条删繁就简。早晚间，寒意渐深渐浓。学生散学后，午间的乡村校园，空旷恬淡、宁静和煦。深秋的阳光，像夏日河水一样温润清亮，漫洗了深邃悠远的碧空，穿射树梢，照亮屋脊，均匀泼洒在地面和草叶上，万物沐浴在一片明媚绚烂的金黄光辉中。
　　 在讲台上蹿下跳声嘶力竭终于告一段落后，我仰靠在阳光簇拥的椅中，左手边，清茶热气氤氲；右指间，香烟袅袅飘浮。随手拿起枕边案上的任意一本书，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疲倦感，惬意的翻看，情不自禁的摩挲，像情人似的。若有体悟之时、颈困眼涩之际，就抛书点烟，看窗外光影斑驳跃动、风拂树梢轻晃，想起了“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的句子，恍惚间，觉得先生枯坐藤椅的形象，跃入脑海显于眼前，是一副黑白木版画。先生身形瘦削，面容清矍，目光沉郁凝重。指间烟柱袅袅盘旋时，先生就文思泉涌，忧从中来悲从中来……读闲适文字，读至心境平和、思绪散淡时，也会不经意间融入其中，细细揣摩那种“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的意境与况味。
　　 酷爱读书的习惯，很小就开始了。这种习惯的根深蒂固、无法更改，不知源自何种诱因，反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与书的不解之缘，在我的孩提时代，曾带给我美好的憧憬，也给我带来过耻辱和抑郁。
　　 幼时农村，识文断字的人少，能见到的书则更少。那时节，除过家里看不懂的《毛泽东选集》，能遇到的纸张书籍，我都会坐在门墩上翻来覆去的观看。邻居人家，是有一小木箱杂书的。张口借过，人家却未许，于是不由自主艳羡。终于焦灼难耐，恶向胆边生。在他们两口子下地干活时，和他家两个比我小的孩子藏猫猫，用布帕蒙上二人眼睛等待我藏匿隐蔽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着凳子爬上粮食囤架，打开了那神秘的小木箱，心惊胆战的拽曳出好几本，掖藏于束在裤腰的衣衫中。游戏过程中，趁人不备，急急慌慌取出，丢过两家的院墙，院墙那边，正好是我家废弃不用的牛槽。
　　 怀揣偷来的书，把牛赶到山野，四顾无人时，我就开始躺在茅草丛中看书。山峦缓缓起伏，绿草茵茵蔓延，牛在身旁不紧不慢的啃食，我蘸着唾沫弄湿手指，翻看了一页一页又一页，直至夕阳西下层林尽染。偷来的书，尽管和从正当渠道获得的书一样，让我看的如痴如迷，但从书中故事回到现实处境时，却摆脱不了盗窃书籍的惶惶不安。有一次，我把偷来的一本《说唐》和《七侠五义》，小心的用塑料纸包裹好后，用铁锨挖了坑，埋在了一株高大的狼牙刺旁边，想了想，又铲过一锹新鲜牛粪做伪装和标志，准备日后放牛时找出来再读，可惜那日后，天降大雨，几天后放牛时再次寻觅，完全找不到痕迹印证，只见满山的狼牙刺白花星星点点，好像每株都一样，每株却都不一样……
　　 偷书两次，终于东窗事发。本来和我家不睦的邻居，把我的窃盗行为，在周边大肆宣扬编排。好长时间，一直遭受同学的嘲笑和老师的鄙夷。直至上了初中，学了鲁迅先生的小说后，更得到了一个全校皆知的响亮雅号：孔乙己。……父亲脱下布鞋，打了我的屁股。母亲和邻居吵闹一番后，哄唆我把所藏匿的全部书本拿出来后，塞进炕洞付之一炬，为的是毁灭赃证、息人口舌。至今，我依旧能记忆起，厚厚书页燃烧时，那种滚滚浓烟后的深重苦涩气息。
　　 书看得多了，就容易犯傻，寡言少语，不喜热闹场合，也不大喜与人接触。没有小伙伴和偷书贼玩，我就坐在台阶上门墩上，想书里的故事和人物，看天边的云朵和墙上的裂痕，把一朵云，想成胡须葱茏的马克思、脑门光光的列宁。能坐着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眼神木讷表情呆痴，人们都议论说我瓜不兮兮的，可能脑子里缺根弦或者差一窍。村里通电了，奶奶允许我亮着灯看书到夜深。老人家一觉醒来后，看到我眼睛还盯在炕头的书上，就絮絮叨叨地说，狗蛋呀，看一会就睡吧。你看书时眼睛不停的眨，像下蛋后的鸡屁眼……乖孙啊，世上的字，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咋个看完呢……于是，亮着灯泡，奶奶也没了睡意，又开始新一轮的絮叨，说你太爷，是个老先生，文墨深得很。无论下雨天晴，不管忙闲，总带着瓜皮小帽，鼻梁上架着硬腿石头镜，一直躺在炕上的破被烂褥中，看纸页泛黄的老书。五黄六月，眼看白雨来了，大人娃娃忙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可回到家，你太爷还躺在炕上看书。愤愤不过的小辈孙媳妇嘟囔抱怨两句，你太爷却笑得格格的,说：“日月过火是鸡毛蒜皮小事，我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尔等，知晓天下事么，可和老夫畅论天下事么……书中滋味，真正的，不能言，不可言……”
　　 童年读书，最温馨的回忆，就属夏季中午时，外面燥热难耐，在凉爽宜人的窑洞中，奶奶把铺盖卷堆成垛儿，让我半躺在上面看书，说这样看书，舒服省人。我在看书的过程中，奶奶却从不唠叨，在旁边给我摇着蒲扇。等我刚撂下书本，奶奶就却又开始不厌其烦的唠叨，说狗蛋啊，每天少看点书，你看书的时候，眼睛在不停地眨啊眨的。等长大了慢慢再看么，世上的书，哪能都看完？出去玩一会再看吧……
　　 慢慢长大，喜欢看书的积习一直持续，书数越积越多，有向父母骗钱买来的，还有借了不还积攒的。
　　 至今记得父亲买给我的第一本厚厚的《白话聊斋》，有白描插图；还记得自己在集市买来的第一本金圣叹腰斩的八十回本《水浒传》，可惜，却都不知不觉弄丢在了流逝的时光中，若能留存至今，该有多好啊。
　　 喜欢看书，就珍爱书籍。所有的书，我都精心包了牛皮纸。尽管自己形容猥琐、衣帽邋遢，可不允许他人玷污破损我的书册。少年时，因俩人都同样喜看闲书、而非常要好的一个邻村伙伴，彼此间常相互换书来看，友情甚笃。但那娃，让我不堪忍受的是，他喜欢一边翻看，一边在棉袄怀襟里，抓挠寻找虱子。还给我的书，纸张书页上，隔三差五总有有圆圆小小的深黑血印。那时候冬天所穿棉袄，夏季拆了棉花穿单衣，布匹褶皱纹理中，的确虱子多虮子密。农人父老冬日土墙下，边晒太阳边闲聊边挤虱虮的场面，是那些年的乡村一景。可是他在看书时，把那小恶物随手挤毙碾压在书册上的这种习惯，让我深恶痛绝。于是，把有肮脏印记的书卷，全部赠与了他，他由此也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藏书。
　　 到平凉上师范，一个农村孩子，初次走进就像本山大叔所说的铁岭大城市，见了世面，大开了眼界。看这新奇，见那震撼，误把拖把当大毛笔，用塑料面盆接开水，端至三楼宿舍时，盆边抠挖下了对称均匀的深深手指印。偶遇书店，碎步急入，看到中学老师念叨过的托尔斯泰莫泊桑奥斯特洛夫斯基赫然在架，就如惯盗突然闯入阿里巴巴山洞看到财宝一样，目抖精光，垂涎奔流。上中专三年，连一双人造革面的漆皮黑亮皮鞋都没买过，一年四季一双帆布运动鞋，下雨趟水后，天晴时举步抬脚，还咕唧作响。更忧惧进微机室脱鞋穿套，因为一双袜子从脚背看，囫囵完整，可谁知道，袜子只有脚面没有脚跟呢。零花钱，全买了书，一部分当时看的废寝忘食。一部分，至今没有读过，搁在架上，蛛网尘封，想起来时才拿下掸掸土，在手里摩挲一番，发一阵呆，忆一些往昔，想一些旧事，仿佛触摸到了已经远逝的年华……
　　 架上案前墙角，乃至床榻，全堆拥着书。总习惯于午睡晚憩时，俯拾皆是随手捡起，慵懒的躺在床上翻阅。年龄既大后，往往却在看着书时，不知不觉睡着，鼾声大作。拥书而眠的结果，总是干瘪头颅揉皱纸张，嘴角涎水玷污字迹，呼呼鼻息吹拂得书页噗嗤作响。大梦醒来，妻往往揶揄说，你是读书人，应当有座右铭。依我看，你应在门前榻侧，书一纸条曰：“当我在看书的时候，除非地震，任何人任何事千万不得搅扰——因为，我已经睡着了”。
　　 闻其言，心生愧意，暗暗发着恨声。我就这么点习惯和爱好了，一个人，哪怕真的借书催眠、借书装点门面附庸风雅，总比不碰书好吧。我这人，好色但不下流，热衷麻将但不迷醉赌博，嗜饮但不醉后撒酒疯……，凡此种种，全赖书中先贤哲人的教诲约束。况且看书习惯的坚持，分担消耗了我的多余心思与旺盛精力，以致没有沾染其他更多的恶习和弊病。
　　 老婆从不看书，只喜分享微信中所谓的至理名言、和做人处事之学问。对她读书习惯的培养，只能作罢。又想把做书虫的希冀，毫无保留的遗传嫁接在女儿身上，可是女儿好像从小对书就不感兴趣。在她牙牙学语时，哄劝其背诵一首唐诗宋词，就发一块大洋作为奖赏。但挣过数十块钱后，隔天询问，小人儿竟忘了个一干二净，一句也记忆不起来。五六年级时，寒暑假期，推荐《城南旧事》让女儿认真阅读。她也听话，关闭房门不许任何人叨扰，说要静静看书。半个时辰后，推门出来说，爸爸，我已经看了三章，现在可以看会电视了吗……遂答应，三五日后，想考察她一番，听听她的读后体会与心得。她玩弄着妈妈的手机，听见我询问，才蓦然抬头脱口说，爸爸，那本书真好，简直不是一般的好而是相当的好！听到此言，心中暗喜，继而和颜悦色问她好在哪里。女儿却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说，爸爸，我看得快也忘得快，我再看一遍吧……于是，急匆匆走进卧室，关闭了屋门，又去装腔作势了。
　　 女儿大了，我不想声色俱厉的呵斥她，想心平气和的，跟她谈谈有关读书的好处，以朋友的身份。可是，一想到此，我又犯难了。我从哪个角度那个范畴、采用哪种方式来对女儿循循善诱呢？读书，有什么好处呢？三言两语能论说的清楚吗？向她灌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堂皇高论吗？向她大讲特讲书中自有黄金屋自有千钟粟的格言警句吗？说读书是一种休闲，无关名利只为充实内心、能避开喧嚣苟，且升华暗淡岁月、拓展短暂生命之类的吧，只是那个小人儿，需要多少年的生命体验和人生阅历，在长大后潜心读书时，才能想起老爸当初云山雾罩而又言辞恳切的谆谆教诲？……
　　 于是，在年复一年的许多个夜晚，妻子和女儿箕踞沙发，嗑着瓜子，看着《爱情公寓》电视剧，笑得嘎嘎作响。我在卧室，端坐案前，拧亮台灯，在蚂蚁般聚散不定的文字中神游。晕黄灯光中枯坐的我，背影伶仃。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孤寂落寞的。书卷情多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看着摊在眼前的书册，就真似与一位“相对亦无言，不来忽忆君”的旧友，在万籁俱寂时，俩人对坐，听琴品茗，啜酒对弈，仿佛两尊泥塑。
　　 小时看书，喜尖锐的矛盾冲突和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到了中年，一边读有字的书，一边读社会与生活这两本无字的大书，总觉得还是读书太少，涉及面狭隘。但却摒弃了以前爬罗剔抉刮垢磨光般、对文章书籍主题与哲理的一味求索。一直以为，文学作品是世间百态的摹写和返照，阅历处境不同，境界学识高下有别，就会体验不一，感悟不一，不必强求等齐划一。一本书，读后掩卷沉思，能有一种涤荡心灵的触及和感觉，仿佛石投水中、激起一些思索的浪花，产生涟漪扩散般、由此及彼渐深渐远的些许联想，就足够了。也许那种体味与感悟，不容仔细翻检，就欲辨已忘言。来的遽然，却依旧若有若无萦绕于心田，像雨像雾又像风。
　　 譬如我读苏子，既折服他作文的“行于当可行至于不可不止”，同情他“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魂影”的凄怆孤寂，更膜拜他屡遭排斥贬谪后“此心安处即吾乡”的豁达与乐观；十几年后又读《平凡的世界》，既明晰了平凡而不平庸的路遥精神，竟觉得这部煌煌巨著中，还真想找都找不到一坏人：例如二流子浪荡鬼王满银、暴躁粗鲁的安锁子、激进但落魄的孙玉亭、小偷金富、老奸巨猾的支书田福堂……那些名字和形象，那么的亲切与可爱。每当忆及他们的故事，都会忍俊不住会心一笑，对身处其中的这个平凡世界更加眷恋与热爱，萌生一种好好融入、认真活着的勇气和力量。余华的《活着》，读过几遍后，也感受不来什么所谓的同情与控诉、鞭挞和愤慨，就像作者所言，只讲述了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情。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于是，一直坚持了一个看法，历来好的文学作品，不论题材，也不分悲剧喜剧正剧闹剧，若能劝人向善，给人以温暖和希望，让人热爱生活、心态阳光胸怀广袤，就是好作品。
　　 我总这样遐想，一个繁华都市里，地铁中有人捧书静读、一个公园景点中，有女子倚栏临水翻阅书本，才是最美的景致。中国梦的主旋律，依我看来，就是远溯千年前汉唐盛世的海晏河清与词章灿烂，再次实现华夏民族文治武功的复兴梦想。全民好读书，才能重教化，明礼仪，知廉耻，慕德仁，促和谐。经济发展，是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硬指标，文化建设，更是一个民族再创辉煌的软实力。经济的快速发展，离不开文化的支撑与规范，否则，梦想和现状就会背道而驰，甚至可能出现物质越来越进步，道德愈来愈沦丧的尴尬局面。
　　 我所在的县城很小，但网吧烤吧聊吧KTV比比皆是，可惜没有一处书吧，不见一个出售图书的报刊亭。仅有的几间书屋，架上全是武侠玄幻加言情，装帧豪华眩人眼目；书店门外摊床上，黄金教程特优名师精编试卷等盗版课辅册子，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一个城镇，没有一个供众人读书的好去处好所在、找不到适宜各色人等阅览的齐全书籍，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但让人振奋的是，短短两年内，县上果断投资，精心筹划，在古刹龙泉寺下，新建了民俗博物馆、烈士纪念馆、图书馆、文化馆。皆绣闼雕甍、古朴典雅的仿古建筑，规模轩敞宏大。此举，善莫大焉。
　　 旧址乔迁、新馆剪彩之日，唱了五天大戏，展览了我县文化人的书艺绘画根雕作品。更让我窃喜的是，听说图书馆双休也日不闭馆。我想日后，定会有众多社会各阶层人士，在闲暇时光里，携妻带子呼朋引伴，前去愉悦心灵体味书香的。不久的将来，人人喜读书，并以看书的习惯替代其他消遣方式的新潮，肯定将会在我县蔚然成风。而我，则欣然规划着，利用周末节假日，要和妻女时时去光顾图书馆阅览室。女儿可以到专门设立的青少年阅览室汲取养分，妻子有她喜欢翻阅的时尚画册杂志，我呢，自会故友重逢似的，找到那些心中企盼挂念的闲书庸书，在淡淡的书香中，在幽雅的环境里、浓浓的氛围中，各取所需并沉浸其中，不亦乐乎，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