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杂院里，一台收音机正在播放着马玉涛唱的歌曲《马儿啊你慢些走》，那激昂的声音，感染着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院子里住着六户人家，这几户人家大都是双职工，张运生的爸爸，今天上早班，所以他在家里悠闲地听着收音机，我和三位同学在张云生家里学习，写家庭作业。今年我们是小学毕业班，学习很紧张，我们几位同学在一起研究一道应用题，这时候张伯父来到院子里说：“孩子们，你们要努力了，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考个好成绩，去上好的中学，将来可以上大学的。”我接过张伯父的话题说：“伯父，我想考取音乐学院附中，学唱歌，也需要更多的文化课知识吗？”张伯父笑了笑说：“傻小子，现在是知识的年代，不管以后你们干什么工作，没有文化什么也干不了，你们不是常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吗？到了共产主义没有文化就更不行啦，所以你们要好好的学习文化知识……收音机突然停止了播放歌曲，张伯父穿着跨带背心，大裤衩子，趿拉板，手里拿着大蒲扇，来到收音机旁，他用蒲扇象征性地轻轻拍打着收音机说：“这台破收音机又不响啦……正在张伯父自言自语地埋怨着收音机的时候，突然，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现在播送重要新闻、现在播送重要新闻。”我和小伙伴们也停了下来，大家都在等待收音机里的声音：“现在播送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一张大字报。全文如下：‘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毛泽东：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文章，写的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这一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50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的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有何其毒也！联想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的吗？’”
　　 毛主席的大字报播送完了，可是播音员还在唠叨着什么，大致的意思是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停下手中的笔，把写完的作业交给学习小组的组长说：“娟姐，我写完了，你检查吧？”小娟接过我的作业本浏览了一遍说：“凤宝弟弟我检查完了，快收起来吧。快回家去帮着你妈妈看你的弟弟妹妹吧。”我背起书包刚要走，我似乎又想起来什么，站下身来问着张伯父说：“伯父，什么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张伯父拍了拍我的头说：“回家吧，文化大革命是大人们的事，你们是学生，你们主要的任务是把功课学好，其他的没你们的事。快回家吧！”
　　 1966年，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大街上，那些好像是发了疯的大人们，手里举着红旗，胳膊上戴着红袖标，鲜红的红袖标上印着三个黄色的大字“红卫兵”。红旗上也印着黄色的大字“革命造反派”。人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他们高呼着革命口号：打倒走资本主义道理的当权派、坚决捍卫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
　　 瑟瑟的北风，飘零的雪花，在那滴水成冰的的岁月里，人们的革命热情似乎要把那一年的冬天驱散。我们的学校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学校的门窗几乎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教室里的课桌椅几近变成了烧火的劈材。半年过去了，我们几乎没有上过一天课。停课闹革命，就这样我们连毕业证也没拿到，就小学毕业了。
　　
　　 （二）
　　 我家附近有好几所中学，天津七中、天津八中、卫国道中学、102中学。因为在我家附近，所以我和几位同学经常到这几所学校去玩，起初，文革初期，学校管得严，我们根本进不去学校的大门，所以我们几个小伙伴就跳墙翻进学校里去玩，反正我们已经小学毕业了，反正也没有学上了，家里面也没有我们的啥事，大家就一起想着办法的玩呗。
　　 经过我们几位同学的观察，大家认为，天津七中、天津八中，总体效果很好，102中学是新建的学校，校园设施很好，但是师资力量不知道怎样，最不好的学校当属卫国道中学了，这是一所老学校，而且离居民区很远，距离我们的家大概有四公里的路程。其实，那时候我们成天的无所事事，除了游荡还是游荡。闹革命，是大人们的事，即便我们想闹革命人家也不要我们啊！我们只知道玩，革命的事我们根本不懂，再说了，凭我们的眼睛能看得出那个学校的好坏吗。其实就是想着办法的玩。
　　 有一天，张运生突然来找我，他很神秘的在我耳边嘀咕着：“石墙子大街那个卖烧纸的刘老头被批斗了，他家也被抄家了，一大群红卫兵正在他家审问他他家的枪藏在哪里，我们去看看吧？”“刘老头家里有枪？不可能吧！他不就是个卖烧纸的老头吗，他哪来的枪啊！这不是胡闹吗……”张运生听到我的话赶紧用手捂住了我的嘴说：“哥，你不要命啦？你想给你爸爸找病吧！你爸爸也是资本家，你还敢说这样的话，这要是被红卫兵听见那就有大麻烦了，以后可不许说了。”“兄弟，有这么严重吗？不至于吧！再说，我爸爸已经把我们家值钱的东西，都给单位送去了，再说，我爸爸单位的那些叔叔大爷，都是我爸爸的徒弟，能把我爸爸怎样了。以后我不说了就是啦！哎！兄弟，我们去看看挖枪的去吧？”
　　 石墙子大街和自来水胡同交口，有一处大宅门，青砖大瓦房、高大的门楼、大门框底下的两侧还有一对小狮子门墩，厚重的大木板门上有一对狮子头门环，门环下方已经有了深深被敲打过的印痕，这些印痕记录着刘老头一家人的兴衰荣辱。刘老头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他的身板很硬朗。他的两个儿子，解放前都是当兵的，听说还是军官，可是，就在天津快要解放时候的1948年底，他们哥俩便陪着上司逃到了台湾。刘老头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她日本人的婆家是在天津开工厂的，1945年日本人战败举家逃回了日本，所以，刘老头的女儿也随婆家去了日本
　　 其实，刘老头根本不是什么资本家，他的这份家业，全是他的子女们为他挣来的。虽然这样，他还是被定为了资本家。就为了这三个儿女，刘老头可没少受罪，每逢国内有什么政治运动，首当其冲被批斗的必然是刘老头，因为他有海外关系，在那个年月，有海外关系的可算是遭了大罪了。
　　 当我和张运生来到刘老头家大门外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人们群情激昂地呼喊着革命口号：“打到刘文高！打倒国民党特务！打到大汉奸刘文高！”这时候两个红卫兵小将，反剪着刘老头的双臂，压着刘老头来到了大门外，在他家的高台阶上开始批斗刘老头了。刘老头的头上戴着红卫兵们为刘老头糊的大高帽子，这个帽子足有一米多高，帽子上写着‘大汉奸！日本人的走狗！国民党特务！反动异己分子……’在刘老头骨瘦如柴的身上，红卫兵们给他穿着用大字报纸粘贴的衣服，前后都写着革命口号，和打到刘老头之类的口号。刘老头被红卫兵们压弯着腰，一块用厚木板制作的大牌子，细细的铁丝串在木板牌子上，挂在刘老头的脖子上，铁丝已经深深地勒紧了刘老头的肉里面，牌子上面写着“国民党特务！大汉奸！”刘文高三个字用红色的油漆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叉。刘老头，头上的汗水，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和汗水混为了一体，红卫兵根本不理会刘老头痛苦的表情，他们恨不得把刘老头碎尸万段才解心头之恨。
　　
　　 （三）
　　 二十几位红卫兵，都是十几岁的学生。他们身穿绿军装，军帽上的红五角星闪闪发光。在那个年代，谁要是穿了这么一身军装，那就是高人一等，也是最流行的服饰。在文革初期，只有红五类出身的学生才有资格穿绿军装（所谓红五类就是家庭出身为，工人、贫下中农、军人、革命干部、烈属。而相对来说就是黑五类了：地主资本家、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红卫兵的胳膊上每人都佩戴着红袖标，鲜艳的红袖标上三个黄色的大字‘红卫兵’，更显得这些人身价地位的高贵。
　　 群情激昂的红卫兵小将，他们呼喊着革命口号：“打到大资本家刘文高！打到大汉奸刘文高！”一个红卫兵小将，一步串到刘老头的面前，揪起他的衣服领子，狠劲地抽打这刘老头的脸，并且高声喊道：“刘文高，你老实交代，你和大恶霸地主刘文彩是什么关系？（刘文彩，四川省大邑县的大恶霸地主，大军阀刘文辉的兄长，也算是著名的恶霸军阀大地主了）刘文彩家里有枪，你老实交代，你家的枪藏在哪里了？”听说刘老头家里私藏枪支，高台阶下面的红卫兵小将和围观的革命群众，都气愤至极，他们高呼着革命口号，震天动地的革命口号，吓得刘老头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可怜的刘老头，七十多岁了，还在遭这个罪，他微微动了一下流着血的嘴角，似乎想说什么。这时候红卫兵小将还在催促他老实交代：“我说我说，刘文彩是哪里的人啊？他家在哪条胡同住啊？我怎么不认识这个老太太啊！”听到刘老头的辩解，可把红卫兵小将们气坏了，他们高呼着革命口号：“打到刘文高！刘文高不老实大家说该怎么办？砸碎刘文高的狗头！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跳上高台阶，他的手里拎着一条镐把，就在他跳上高台阶的一刹那，他抡圆了镐把朝着刘老头的后背打了过去，刘老头应声倒在了地上……
　　 眼前这一幕已经把我和张运生吓傻了，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了，大家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待着刘老头的命运，等待着眼前的事情该如何发展。人群中有些躁动，大家在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我看出来了，大多数的人都很同情刘老头，可是谁又该替刘老头说一句公道话。刘文彩是四川省大邑县的大地主，他和一个天津卖烧纸刘老头能有什么关系？这不是胡扯吗？
　　 一个红卫兵小将，提来了一桶凉水，一子就浇在了刘老头的身上，刘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给浇醒了，他慢慢的蠕动了一下卷曲的身体，老人家睁开了眼睛，他那眼神分明是在乞求大家，饶恕他的罪孽。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爬起身来，但是，红卫兵小将们又揪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他的胳膊被反剪着，他的身体被压的成九十度的弯，厚重的木牌子又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红卫兵小将们还在高声喊着：“刘文高！老实交代！你家的枪到底藏在哪里了？”一个红卫兵又是一顿猛烈地抽打着他的脸，刘老头的鼻子流血了，这个可怜的老人家，再也坚持不住了，他交代着什么，可是他微弱的声音，被革命口号给淹没了。一个红卫兵示意人群安静，大家仔细的在听，刘老头那微弱的声音似乎在说：“枪藏在我家的堂屋的地底下。”刘老头瘫倒在高台阶上，红卫兵们想拖死狗一样把刘老头拖到了院子里，他们欢呼着，他们高声呼喊着胜利的口号，他们唱着革命歌曲，他们抡起铁锨镐头，兴奋地挖着。堂屋、东西屋、西偏房、东偏房，院子里，他们全挖开了，近乎于挖地三尺，可是，什么也没挖到，就连一棵小铁钉子也没挖到……
　　 我和张运生从沮丧的人群中挤了出来。说心里话，我们很同情刘老头，但是，我们也很失望，为什么没有挖到枪。无精打采的我们，坐在马路边的边道牙子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辆7路公交车，从我俩的身边开了过去，汽车带起来的尘土，已经把我们俩掩盖了起来，我望着灰头土脸的张运生，哈哈大笑了起来。张运生也指着我的头笑着。张运生说：“哥，你说哈，刘老头已经交代了，他家有枪，可为什么没有挖出枪来啊！”“也许他家根本就没有枪吧，他是被人们打怕了瞎说的吧，不知道。管他呢，又不关我俩的事。明天我们去卫国道中学附近的小钢厂里去玩，好了，该吃晚饭了，我们回家吧。”
　　
　　 （四）
　　 卫国道中学的围墙外面，是一座废弃的小炼钢厂，这个小炼钢厂是1958年大跃进时建起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钢厂下马了，废弃的小钢厂，没有人看管，城市的边缘距离小钢厂也不过是三四公里，但是这里已经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这里很少有人来过，这里到处是荒芜的土地。这里没有红卫兵，这里没有批斗地主资本家的会场，这里只有大片的荆棘草丛，这里是我和小伙伴们快乐的天堂。
　　 我们可以在草丛中玩捉迷藏，我们还可以打一些野菜回家。现在的卫国道是天津市的迎宾大道，可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这里的卫国道，只是一片没有开发的大开洼。我们串过杂草丛生的小钢厂，来到了卫国道的边上，十几米宽的卫国道，根本没有过往的车辆，卫国道的东面有一片土地是被铁丝网圈起来的，铁丝网的里面是军事禁区，可是，我和小伙伴们发现了一个可以进入军事禁区的通道，杂草掩盖着通道的进口，其实那个通道只是一条大铁管子，也许是为了排水用的吧，铁罐子直径有五十厘米。我们扒开了杂草，粗大的管子口露了出来，这条管子是我们几个小伙伴发现的，所以我们经常来到这里，偷偷地爬进去，在一个隐蔽之处观看解放军训练，有一次我们还向纵深挺近，去观看解放军实弹打靶。今天我和张运生，还是钻了进来，我们看到远处的靶档山上插着小红旗，我和张运生相视一笑，互相使了一个颜色，便朝靶档山边爬去。今天解放军又要打靶了，我们今天要耐心的等待，等待着解放军把靶档山上的小红旗拔掉，那就说明，打靶结束了，等解放军的军号响起来的时候，那就是解放军要吃午饭了，我们便可以跑到靶档山边去捡拾子弹壳了。枪声响了起来，我和张运生捂着耳朵，忍耐着蚊虫的叮咬，时间过得真慢啊！今天好似有成千上万的解放军再打靶。迷迷糊糊中，我好像穿着绿军装，冲在部队的前面，我勇敢地向敌人扫射着……“不许动，举起手来！”不对啊！我是解放军啊！怎么会投降啊！突然，我被人从草地上拉了起来，我揉了揉睡眼朦胧的眼睛，看到，是一位解放军叔叔，站在我们的面前，解放军叔叔问着我们说：“你们是哪里的？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这里在实弹打靶，是很危险的！快点跟我走！”我声音有些颤抖地问：“解放军叔叔，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啊？放我们回家吧？我们再也不敢了。”“走吧！别废话，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特务啊！”解放军叔叔说完扭过头去，我发现他好像是在偷偷地笑。我们放心了，我理直气壮地说：“走就走，解放军叔叔是不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