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说到一切与狗有关的话题，不由自主的，我就痛恨起了一个人——那个现在已年近六十的人、那个小时候我的邻居，一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堂兄。
　　 是的，我当年很恨他。但那时年少力单，心里惧怕他的成份更多一些。
　　 他，是我小时侯心目中的大恶人，可到了中年的我，却好像恨不起来了。他依旧壮如公牛，不太显老。
　　 近来每次见到他，当他瓜长蔓短的和我说这说那时，我使劲记起对他的恨意，却往往悲哀的发现，根本无法恨起也无从恨起了。相反的，心里却会升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人的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确实会发生一些模棱两可的变化，一些梳理不清论述不明的变化。
　　 小时候，我真想长大后杀了他的原因，是因为他先后故意害死了我家的三条狗。
　　 我那时的渴望，就是在长大后，拿一把杀猪刀，就像他宰别人家的猪、屠我家的狗那样，捅了他。
　　 我们是邻家，一个崖面下，四孔窑洞，我家两孔他家两孔。我们是一个太爷，他只比我父亲小两岁。
　　 仔细回忆起来，最早，我们两家还是挺和睦的。
　　 他生了三个女儿，没儿子，所以最初还是喜欢我这个邻家男孩、他的小兄弟的。我至今记得，他用架子车给地里送粪时，把我搁在瓷实的粪土堆上，一路走，一路我像个浆水罐一样，问这问那，没完没了。
　　 他家里也有很多书，我啰哩啰嗦的问，他不厌其烦的答。
　　 现在想想，一个大人能和一个小屁孩竟能说那么多话，写到这里，我都不能自抑的隐隐约约的感到了一种温馨。
　　 到了地里后，他粗壮的双臂只一举，架子车在地里竖了起来，地上出现了一个粪土的尖堆。他抖了抖架子车的辕杆，等车里完全没内容了时，就解开裤带，背对着我在地里撒尿。秋天的阴雨刚过，空气湿漉漉的，耕翻过的土地渲腾腾的。我的问题还没问完，还在不停的絮叨。我想面对面的和他说话，他却一手提着裤子，慌慌张张的转着圈，于是我脚步趔趄的追逐着他的背影，看见他的尿液在湿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圈不规则的凌乱白雾圈圈。
　　 我们两家的交恶，始于那条被他用镰刀背活活打死的黄狗。
　　 那时候，农村人农闲时，喜欢串门。我家那条大黄狗平时是拴着的，可是那天晚上解开时，把推门而入来串门的堂兄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先用方正的狗嘴撞击了一下他的屁股，在他没爬起来时，又三下五除二的，撕烂了他的裤脚。三天后，天没亮父母就吆着牛去种麦子了，我和奶奶还没起炕。我那堂兄，手里拿着镰刀，腋下夹着一捆被野物糟蹋凌乱了的苞谷杆，闯入我家，用镰刀背，活活坦打死了我家一直拴在窑前柿子树下的黄狗。
　　 听到狗的惨叫，我吓得发抖，奶奶也颤抖得穿不上衣服了。
　　 等我们来到院子里，黄狗已经皮毛乍起，浑身抖索，狗头埋在红血中，狗眼望天，眼仁发白，一动不动了。旁边，扔着堂兄丢下一堆凌乱的苞谷秆——他处死我家黄狗的罪证。
　　 奶奶脸色发白，声嘶力竭的朝大门口喊叫说，碎牛啊，你太歹毒了，你一个男人，和畜生较真呢么，你不如个畜生么……你肯定不得好死，我都七十岁的人了……老话说，打狗要看主人怩……我的狗拴着咋能啃你的苞谷呢……你记着我的话，冤枉长毛的畜生，你下一辈子，会在地上爬的……
　　 等父母回来时，我还蹲在黄狗旁边拽着它的尾巴哭。
　　 母亲哄好了我，怂恿父亲去隔壁闹，最好痛打那人一顿。母亲说只要不打死，让他住医院咱们花钱看……这口恶气不出，她可能会给活活憋屈死的。
　　 父亲坐在小板凳上，像扯布一样唏唏溜溜喝着米汤，眼睛不抬，嘟嘟囔囔说，算了吧。
　　 母亲恶声恶气骂了父亲后，攀上墙头，用只要能用上的所有粗言秽语，赌天咒地指桑骂槐的痛骂了邻居一个晌午。
　　 隔壁人家，没一人吭声。但从此以后，两家开始交恶了。我的堂兄，我的邻居，总是想法设法的给我家找事。在我家偶遇灾祸时，就雪上加霜在村人中大肆污蔑和嘲笑,让我在长大成人的少年时代，对他的愤恨，就如旧疤又添新伤，与日俱增。
　　 那黄狗的尸体，被父亲拉到背甲山上的荒沟扔掉了。
　　 第二年，村里来了一条流浪狗。也是一条黄狗。狗头方正硕大，肩宽腹窄，四腿粗壮。
　　 奶奶首先发现了它。因为它和我家被活活打死的那条黄狗，太像了。
　　 于是，奶奶掰碎了馒头，在上面吐了几口涶沫，让它熟悉自己的气味后，那狗就开始晚上卧在我家的大门口，对我家里的所有人摇尾巴，还能把跑出牛圈撒欢的小牛犊赶回老牛身旁。
　　 奶奶说，狗有九条命，狗只能用绳索吊死，还需要灌凉水才能丧命……以前的黄狗是被坏种碎牛打死的，你大把尸首倒到了沟里，一定是咱家的黄狗被黄土拔了拔，把魂唤醒回来了，又来到咱家了，注定是咱家一个牲灵哩……
　　 我们都信服奶奶的说法，都觉得那条黄狗没有死，它在滋养一切的黄土地上，舔好了伤口养足了精气神后，又重新投奔我家，继续来完成它看家护院的未完使命了。
　　 那黄狗又被以前的铁链拴到了柿子树上。
　　 我和妹妹常常故意省下好饭食，偷偷倒在它的食槽里，看它一边尾巴摇得风车一样欢，一边兴奋的吞食。它只被解开过一回，那是它来我家过年时的第一个初夕晚上。
　　 在三十晚上院子里的榆木疙瘩火映红天空时，奶奶说，解开黄狗吧，狗是有灵性的，狗能驱鬼邪，能通神灵知天命，还能预测明年成哪种庄稼成呢，狗叼走哪个馍馍，来年必定那种庄稼就有好收成。
　　 于是母亲在两边门墩上，分别放了一个白面馍和玉米面馍。
　　 解开的黄狗尾巴摇成了一朵花，兴奋的用湿润的黑鼻子嗅嗅这踫踫那个，甚至和黑猫也友好的踫了踫鼻尖。它终于走向了台阶上的食物，最先来到白面馍前，远距离停止了脚步，逐个扫视了所有人一遍后，转头迅速的叨起玉米面馍，急匆匆的钻进狗窝，头朝里尾朝外，一边急切的吞食，一边还没忘记把尾巴摇成一团花的虚影。
　　 其实，奶奶和我们一家人，是多么盼望它叼走那白面馍馍啊……。
　　 春雪还没消融时，这条拴在柿子树下的黄狗又死了。
　　 晚上，它吃了从墙外扔进来的一只馒头——另一只，它没来得及吃下。馒头里面，夹了一层厚厚的红砖头粉末似的老鼠药。
　　 我们都能想到，这是谁下的毒手。
　　 母亲又跨上墙头连哭带骂的、指桑骂愧的对邻居叫骂了一番，邻居依旧没人回应。但那人，却在村里放出话来说，要让我家年年月月养不成狗。
　　 这样，奶奶和父母都坚决不让我们兄妹在家里养狗了。
　　 他们说，在家里养狗，遇上了这样歹毒而残酷的邻居，简直和不停的杀生没两样，长毛的畜牲也是一条命，坏种造孽就由他去吧。以后，我们家再也不养狗了，这样可以避免生气和伤心，遇到这样禽兽不如的邻家，养狗，不会说话的黯哑牲口，也跟着无辜遭罪……
　　 我们的邻居，还是处心积虑的专门给我家挑衅找事。
　　 父亲辛辛苦苦收破烂，靠自行车驮着的两竹筐，给我家修建了三间瓦房。邻居碎牛却在我家房墙后钉长长的木橛，直至穿透了房间中堂悬挂的毛主席像的下颌。父亲去理论，人家却说我家的房墙就是他们家的院墙，他在自家的院墙上钉橛挂木犁挂农具是理所当然的，除非我家的瓦房修到别处去，最好修到大队部；他家的核桃树枝股伸到了我家屋脊上方，他骑在树上用木棒一顿猛敲猛砸，我家的瓦片年年在秋季阴雨弥漫时支离破碎，房中雨漏得盆子都倒泼不及；去狭西当了麦客回来后，碎牛逢人就说，狗蛋他大修的上房还在村里数第一呢，其实连人家关中农民的厕所都比不上……十七岁那年，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在恢复的差不多第二个年头，父亲不顾我们的劝阻，兴冲冲的收拾包裹行李，准备和村里人一起，再次开始他的麦客营生。可是，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带着他、都不乐意和他一块搭伴外出揽工。我的那个邻居，我的堂兄碎牛，曾经当着父亲的面、当着村里很多人的面奚落父亲说，狗蛋他大，病成了一个痨鬼模样，还妄想着出去赶场割麦呢，……小心一出去，把骨殖丢到陕西地界，到了，进不了家门，落个孤魂野鬼……面对他的讥讽和其他人的耻笑，父亲一言不发的回到家里，脚步趔趄，脸色苍白，一进家门就抱住我放声大哭了起来。他涕泪交流的说，娃呀，大不行了，大不能出去赶场了，大挣不来钱了，咱们家的日月过活，可咋办价，咋办价……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严肃内敛而坚强的父亲第一次面对我嚎啕大哭，至今一忆及于此，心里依旧沉郁酸涩，对他的仇恨又顿添一层……
　　 我对他滋生的恨意，在他成了村里第一个收费的专职杀猪屠夫以后，一下子却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恐惧和心惊胆颤。
　　 我从小就是一个懦弱与胆怕事的人，直至现在终于发展成长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虽然，我从小崇拜快意恩仇的山东好汉武二郎。但事实上，我多的是怯懦，少的是勇武。
　　 人性的弱点，往往是骨子是缺少什么就企羡什么。看到他用吹毛寸断的刀子坚定的捅进肥猪的脖子、让泛着泡沫的腥血染红手背洇袖筒之际，我的勇气顿然消失殆尽。
　　 那年腊月里的一天，他杀完猪后，抽烟喝茶和旁边的人闲聊时，突然他用凶狠的眼神盯着一旁等待抢猪尿脬的我说，他就是个不得好死屠户，杀猪其实和杀人是一样的，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村里若有谁招惹了他，他就会像宰猪一样宰了他狗日的，一个不留，连窝全端！
　　 我很明晰的知道，他是对我说的，针对我们家说的。
　　 看着他血迹还没擦尽的手，看着那两把靠在他身旁的两把利刃，我顿时感到恐怕如滔天巨浪一样席卷而来。惊惧之余，我盼望着我的长大和他的衰老，我想，如果能立刻长大，先除了他，就能消除我天天如影相随的恐惧……
　　 上五年级时，大爹家的黑狗产下了四条黑狗，三只送了人，一只贏弱的狗崽没人要。我和妹妹偷偷的把它带回了家。白天，把它放在阳光充沛的牛槽里，用手去捉拿时，感受到它的小心脏通通跳跃。我们喂它面条，它就开始用粉红的舌头一下又一下的舔我们的手掌，温热的舒服让人甚至感觉到屁眼突然收紧的一种快活。
　　 它一天天长大了，开始学着吠叫，练习着扭动圆滚滚的屁股在院落中快活伯追鸡逐猫。晚上，在奶奶的斥责中.我把它拥在我的被窝中，让它冰凉的鼻尖在我的光身子上，闻闻嗅嗅的点来探去。我常常在梦中都会警觉的醒来好几次，生怕一翻身，把它挤压成一个肉坨。
　　 狗和人的童年是相似的吧。它根本想不到世界的险恶和人心的叵测。它可能认为所有直立行走的、貌状神态烔异的所谓的主宰大地的叫人人的动物，都如疼爱它的主人一样的心肠和态度吧。它喜欢温暖的阳光，热爱这个贫穷但朴实干净的院落，愿意亲近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和动物。
　　 它太小了，就像无忧无虑的小孩似的，限制它的自由，束缚它的行动、把它用链绳控制在柿子树下，我们都于心不忍。可是，那一夜，它和以往一样，在大门外面蹓跶疯跑了一圈后，却永远离开这个她欢喜着的、这个他从来没有戒备过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一打开屋门，大家见不到它胖乎乎的跟在人前脚后笨拙扭动的身影，就分头到处去找它。但直到中午，终究不见踪迹，鸡窝里不见，牛圈中也没有。直到下午我赶着牛去沟底小溪饮水时，才发现小狗仰身躺在崖边路旁的一块青石上，黑黑的眼珠蒙上了一层黄土，雾蒙蒙的凝滞不动，空洞无神的翻向天空，圆鼓鼓的肚皮已经裂开，红红绿绿的肠肚绽落出鼓囊囊的一团，招惹了一群绿头苍蝇在小小的尸身周围嗡嗡乱飞……
　　 小狗自己是不会跳崖自尽的，肯定是被人抓着耳朵轻轻一甩手扔下沟边的。或者是它晚上在村落游荡，遇见任何一个行路的人，都像对待主人一样热情的摇着尾巴、扭动圆滚滚的身子，欢欢悦悦的去扑抓那人裤角撒娇时，被来人顺势奋起一脚，踢下悬崖的…
　　 那晚把小狗踹下我家门前崖边人，毫无疑问，就是下决心非让我家养不我狗的碎牛堂哥。他是村子里晚上归家最晚的人之一，左邻右舍土狗们一呼百应的叫嚣，开始打破村庄深夜静寂的时刻，就是他打麻将或者酒醉回家的时候。
　　 那条小狗，是只雌狗。奶奶说，人的一月，相当于狗长一岁。那只小黑狗，在被邻居踢下悬崖不明不白死去之前，拿人的成长历程来说，正好处在羞涩懵懂但又热情纯真的少女时代，我至今还记得它总是好像蒙着一层雾气似的清澈的黑眼睛、总能想起它咻咻喘着气息的湿湿的黑鼻尖。在狗的眼中，没有好人坏人之分，没有贫富贵贱的差别，你对它好，它就把你当主人，会无条件的忠诚于你。可是，我家的那条小黑狗，却由于两家人的恩怨仇恨，早早的生命陨落，停止了长大，没体验过爱情，没享受过当母亲的愉悦，没伴随着主人院落里猪牛鸡羊在缓缓流逝的岁月中慢慢变老……
　　 刘亮程说，“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在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好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他没有了办法，只好撒手，把它交给时间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