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冬日暖阳里
　　 倚着麦秸堆
　　 祖母安然小寐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风干的女人
　　 那一头白雪
　　 沉积多少岁月的风霜
　　 那满脸沟壑?
　　 记刻多少人世的坎坷
　　 那瘦小的身板
　　 承载过多少生活的重负
　　 那双三寸金莲
　　 走过多少人生的风雨历程
　　 在这人生最后的季节
　　 祖母干涸成一条生命的河流
　　
　　 祖母一生苦难呵
　　 幼即遭弃成童养媳
　　 少女梦未醒已为人妻
　　 壮年丧夫剩与独子相依
　　 贫苦劳苦孤苦……
　　 祖母用卤制酸菜的方法
　　 在苦水里浸泡着无尽的年月……
　　
　　 而今苦尽甘来呵
　　 看祖母正安然享受着冬天的阳光
　　 享受着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点温暖
　　 当一切苦难随时光走远
　　 祖母依然安然地活着
　　 我突然感动了
　　 感动于祖母此刻还安然地活着
　　
　　 祖母——这个一生甘受命运奴役的女人哟
　　 又何尝不是在同命运默默地抗争了一辈子呵
　　 她赢了
　　 此刻
　　 她正在孙子崇敬的目光下接受着老天爷温暖的赏赐呵
　　
　　
　　 饿死鬼的天堂
　　
　　 这是发生在我家乡——长江边一个贫穷、落后小村庄的真实故事：一个傻子老汉给他亲哥哥放了一辈子牛，却终日忍饥挨饿。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死在了牛圈里他的床上……
　　
　　 他死了——
　　 是饿死的！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
　　 一个饥饿的孤魂上了天堂。
　　
　　 如柴瘦骨被塞进一张破麻袋，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
　　 由几个亲族的后辈们拎着，
　　 埋在了野外……
　　
　　 来于人世，
　　 天生的弱智注定了悲剧的一生；
　　 离开人世，
　　 一张破麻袋便是最终唯一的归宿！
　　
　　 再也不会看到：
　　 一个衣不蔽体的老头在寒风中瑟缩；
　　 再也不会听到：
　　 一个凄惨的声音哀号着——我饿啊！
　　
　　 活着
　　 却要受尽人世间的苦痛，
　　 死
　　 也许是最好、唯一的解脱!——
　　
　　 但愿
　　 天堂是人世的又一轮回，
　　 那么一个饥饿的孤魂所面对的
　　 就不再是人世间少得可怜的剩饭残汤
　　 而是
　　 无上的佳肴！
　　
　　
　　 《我们离泥土的距离远了》
　　
　　 我越来越感到
　　 我们离泥土的距离远了
　　
　　 习惯于走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
　　 习惯于穿梭于林立的高楼大厦丛林里
　　 习惯于被钢筋水泥束之高阁
　　 习惯于呼吸没有泥土气息的空气
　　 直到那天
　　 孩子问我什么是蚂蚁
　　 我想找只蚂蚁却怎么也找不到因为找不到裸露的泥土
　　 这时
　　 我才猛然悲哀地感到
　　 我们真的已经离泥土的距离很远了
　　
　　 泥土曾经是我们生存的全部呵
　　 我们在泥土里播下希望的种子
　　 我们在泥土里收获幸福的果实
　　 我们赤脚感受泥土的热度
　　 我们最终还都归于泥土在泥土深处寻求安稳的归宿
　　 那时侯
　　 我们都是泥土虔诚的孩子呵
　　
　　 然而何时起
　　 我们开始背弃泥土背弃我们原始的生存之源
　　 我们鄙视泥土的平庸低贱
　　 我们厌弃泥土的肮脏猥琐
　　 我们用水泥隔离泥土
　　 我们试图在水泥地面上构筑我们理想中天堂般完美的家园
　　
　　 终于
　　 我们离泥土的距离远了
　　 我们连死后的骨灰盒也都安放在一个狭小的水泥洞里
　　 ——我们的魂灵还能够找到安稳的归宿么？
　　
　　
　　 乡村黄昏
　　
　　 日落黄昏
　　 村庄迷蒙在暮霭炊烟中
　　 地底下传来的鸡犬声有如天籁
　　
　　 黄昏的颜色是梦的颜色
　　 我在黄昏的迷梦中走近又走远
　　 许多年前和若干年后于是一起幻境交叠
　　 在这黄昏不真实的背景中真实地显现
　　
　　 恍惚中
　　 小牧童的短笛声在黄昏的静谧中再一次嘹响
　　 小牧童笑了
　　 他收起短笛跨上牛背
　　 扬鞭如英雄般凯旋……
　　
　　 恍惚中
　　 我如愿选在这乡村的黄昏中死去
　　 生命终结时刻我最后一次迷醉
　　 看袅袅炊烟升腾散化
　　 听遥远的空旷里传来不真实的声音
　　 在夜幕四合的那一刻我阖上眼
　　 ——母亲呵我来了！
　　
　　 清明祭祖
　　
　　 又雨清明
　　 沿着田野小径
　　 踏着一路无形的足迹
　　 我试图走向一个人的地狱或天堂
　　
　　 三月的原野
　　 雨中沉寂如死
　　 远古的静谧中
　　 谁从泥土深处传来的幽泣声有如天籁
　　 当悲怆的唢呐声再次平空嘹响
　　 许多年前的一个葬礼
　　 开始穿越时空真实地演绎——
　　 爷爷生命在棺材里定格
　　 在几个女人的丧歌和泪雨里
　　 在子孙后辈的一路跪拜中
　　 走完这人生最后一段路……
　　
　　 据说这路的前面
　　 是一扇叫做“死亡”的门
　　 据说跨过去
　　 就是我们最终、永恒的归宿
　　 于是
　　 我在心里预演一个人的葬礼
　　 我在细雨幽咽中走向一个人的死亡
　　 当坟岭出现在面前的时候
　　 我在心里告诉爷爷我来了
　　
　　 一座坟就是一个被岁月尘封的旧梦呵
　　 此刻我正对着祖父埋藏一生梦想的坟
　　 焚起纸点起香
　　 鞭炮燃起声中我折腰——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感谢爷爷赋予我以生命
　　 感谢爷爷为儿孙幸福劳碌一生……
　　
　　 车转身我踏上归程
　　 也踏上
　　 属于我的人生之路
　　
　　 煤油灯
　　
　　 曾经
　　 照亮我儿时岁月的
　　 是一盏煤油灯呵
　　
　　 煤油灯下
　　 吃着奶奶炒的油盐饭
　　 煤油灯下
　　 玩着爷爷教的手影戏
　　 煤油灯下
　　 看父亲编织着竹筐篮
　　 煤油灯下
　　 看母亲针纳着“千层底”
　　
　　 煤油灯如豆的灯光
　　 照亮不了黑夜呵
　　 但却足以照亮
　　 我的双眼我的胸膛
　　 那微弱而恒久的光亮呵
　　 给了我足够的勇气和力量
　　 让我勇敢无畏的地走向远方
　　
　　 如今
　　 我身处异地他乡
　　 这华灯璀璨的都市呵
　　 哪里还需要煤油灯的微光
　　 然而
　　 心中的煤油灯不灭
　　 ——照亮我全部记忆的
　　 还是那盏锈迹班驳的
　　 煤油灯呵
　　
　　
　　 祭海
　　 ——致我不幸于渤海湾溺水身亡的挚友W.P
　　
　　 三月的海风
　　 捎来你于另一个世界的讯息
　　 我于是提一壶不堪独饮的酒
　　 再一次来到你魂归大海的地方
　　
　　 海在你死亡的时候已经一同死去
　　 眼前这一片汪洋
　　 翻腾着你们的残骸
　　 咸腥的海风中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什么叫做天人永隔呵
　　 站在生之海岸我试图找寻
　　 死亡深海中你孤独的身影
　　 海近在咫尺而你
　　 却遥远在我的视线之外
　　 海天之间一只精卫鸟在孤影飞翔
　　 ——那可是你不死的魂灵在继续
　　 你与海前世的夙缘与宿怨?
　　
　　 那些一起醉酒一起狂歌的日子不再呵
　　 此刻面海孤立我祭海
　　 祭海中你孤独的魂灵
　　 倒一碗酒进肚里
　　 倒一碗酒进海里
　　 于是心的深处掀起海的浊浪翻腾
　　 于是海的深处传来
　　 谁满含幽怨的哭泣？
　　
　　 三月的歌
　　
　　 三月空气中一种律动的声音源自
　　 新草翻动泥土和鸟雀梳翅的声响以及一切
　　 在去冬一场浩劫中蒙难生灵复苏的声息
　　 甚至包括被清明香烛招至轮回的魂灵
　　 在细雨幽咽中数点冥纸的天籁之音
　　
　　 三月风吹开内心的坟墓
　　 记忆中埋藏的梦的残骸破土而出
　　 一如一场迷蒙烟雨后
　　 泥土深出埋藏一冬的季节的秘密暴露无遗
　　
　　 那些用纸片飞翔的旧梦呵
　　 背景依然是纯净的蓝
　　 被纸鸢牵引奔跑的小牧童
　　 依然在记忆的绿野上放牧他的童年
　　
　　 而此刻我所熟知的那块土地上
　　 一场生存的战斗已经吹响号角
　　 那一群泥土的子孙又一次向土地弯下腰
　　 满怀虔诚将一个原始的梦想深深埋藏……
　　
　　 在这如歌的三月
　　 总有那么多的希望如和风拂柳
　　 如甘霖
　　 润泽干渴的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