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北的傍晚，夜色如幕。倚在卧室窗前的我，目光穿过夜空，仰望着那漫天的飞雪。雪落无声，静谧的，如同抵达无人之地。
　　 半开的房门外，老公徐子涵正依靠在沙发上看书，儿子若愚，正在他房间里大声地唱着歌。客厅一角的一丛杜鹃花开得正艳，此刻映入我的眼里，是那样刺目。杜鹃花，杜鹃，哎，如此美丽的花，如此美丽的名字，为何会让我如此心痛呢？
　　 有谁会想到这个看似平淡和睦的家，已经被挤到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呢？哎，时间可以停止该有多好，那么我宁愿守着这样的寒冬，享受一室温暖。可，那一幕一幕如暗香一样，浮腾在我的眼前，让我挥之不去，无处可逃。
　　 那是半个月前的一个早晨，阳光透过窗帘温柔地洒落下来。睡梦初醒的我，朦胧中听见厨房里锅铲炒菜的声音，那是子涵在准备早餐。在学校任教的他自从放寒假以来，就主动承包了一切家务，每个清晨，都任由我睡到自然醒，这种温暖的宠爱，让我感动得忘记了窗外零下三十几度的气温，一心沉醉下去。
　　 我正感动于生活的美好时，子涵的手机铃响了，我听见他迅速地跑去客厅，估计是怕吵醒沉睡的我。过了几分钟，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来到床前，看见我正挑着眼皮看他，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么早，谁的电话？是不是儿子告诉你哪天回来啊？我问。
　　 你啊，就惦记着儿子。不是儿子，是我们寝室的老三，说大学同学后天要聚聚，正好是周末，要不，你也和我一块去吧！子涵说。
　　 听到子涵这样说，我心里泛起了不知名的味道，一个名字冒出来，又被我狠狠地压下去。不，我可不去，儿子马上就要回来了，我还要伺候儿子呢！你就自己去吧！这样说着，我背过身去，果断地拒绝子涵的邀约。
　　 子涵继续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半天，可我就是闷不吭声，他说早就看出我的失落了，这么多年一直为了儿子辛苦，现在儿子终于考上大学了，我却像丢了魂一样。子涵笑话我是离不开孩子的猫妈妈。猫妈妈就猫妈妈，我的小猫终于要回窝了，我得留在家里给我的小猫准备好吃的。
　　 别再打我的主意，我才不去妨碍你见初恋情人。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由得瞟了他一眼，伸了下舌头，用被子蒙住了眼睛。
　　 子涵笑了笑，把我脸上的被子拉开说，你这是咋了，我还没不好意思呢，你就不好意思啦？说就说呗，那是事实，有啥可避讳的。不过，我就算是想见她也见不到，人家不定跑哪儿享福去了。我啊，还是乖乖守着老佛爷您过一辈子吧！
　　 别贫了，快去做饭。虽然我口气轻松，但心却始终抽得紧紧的。
　　 【二】
　　 子涵从省城回来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在超市买刀鱼，儿子第二天就要回来了，这是儿子最喜欢吃的，我已经处于全力为儿子服务的状态之中。令人意外的是，电话里的子涵语气低沉，欲言又止，让我有了不好的预感。匆匆回家，看见他窝在沙发里，一脸的疲惫和憔悴。
　　 同学聚会咋弄得这么狼狈，不会是你们喝酒喝大了，闹事被警察抓了吧？我用调侃来掩饰此刻的不安。
　　 我倒情愿被警察抓，也不想发生这件事，秀芬，我要和你说件事，你千万别着急。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放下，把摸不着头脑的我按坐在沙发上。
　　 没事，你说，只要不是天塌下来，我就能挺住。我说。
　　 同学聚会我看见杜鹃了。子涵说。
　　 见就见吧，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计较的，这事也值得你纠结么，你知道我不是那小心眼的人。我说。
　　 秀芬，她说她要见儿子……子涵拉着我的手，一双眼睛紧盯着我说道。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猛然站起来，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身体不由得向后倾倒，子涵一把搂住我，顺势让我伏在他的肩上。
　　 杜鹃，杜鹃？杜鹃！这个名字撕扯着我的心，心像被刀子一下一下割着的疼。此刻的我，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无名的怒火瞬间燃烧起来，一张嘴就冲着子涵的肩头咬下去。
　　 夜深了，我依在子涵的怀里，看着被我咬过的肩头，隐约渗着血丝。我心疼地抚摸了一下他的伤口，轻声说：子涵，和我说说你和杜鹃的事吧，这些年，你不愿说起，我也从来没问过。事到如今，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子涵慢慢地说着，渐渐地，把我带入了那年那月发生的那些事情中去……
　　 杜鹃是子涵的前妻，是若愚的亲生母亲。当初，在毕业前夕，子涵和班花杜鹃才走到一起。他从没想过在大学谈恋爱，因为自己的家是在比较边远的小县城，父母都是老师，辛辛苦苦地教书育人，没有显赫的社会地位，更没有富足的经济来源，他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习，才能有一个理想的工作。
　　 大学四年他一直严格要求自己，把全部心思全用到了书本上。就在毕业前的一个月，他明显地感觉到杜鹃在向自己靠拢，他不明白周旋在男孩堆里的班花，怎么会相中自己，出于本能，他躲避着杜鹃的似火热情。可是人还是有弱点的，在同学们结束实习的庆祝会上，面对即将的分别，大家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似乎只有不断地干杯，才能表达他们那时难舍的心情和四年的友谊，子涵喝多了。
　　 当子涵醒来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看见杜鹃披散着一头乌发睡在自己身边，吓得一个翻身坐起来，被惊醒的杜鹃，看着惊慌失措的他，只是默默地垂泪。子涵怎么也想不清楚，是怎么被杜鹃扶进酒店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侵犯了人家的。
　　 看着梨花带雨的杜鹃，子涵吓蒙了，一个劲对杜鹃说他会负责的。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两个星期后杜鹃找到他，眼泪汪汪地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不知该怎么办。面临着毕业，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双双回到子涵的家乡任教，结婚生子。
　　 婚后两个人总是为经济上的问题争吵，杜鹃喜欢买漂亮衣服、买昂贵的化妆品。每当子涵给他父母一些零用钱，杜鹃就会闹个不停。怀孕八个多月的时候，因为学生的一次意外碰撞，杜鹃早产了，生下了儿子若愚。
　　 孩子一生下来，杜鹃就把孩子扔给婆婆照顾，还说为了保持体形，不给孩子喂母乳。无论一家人如何乞求，就是坚持不肯。更过分的是半年后，她竟然以夫妻性格不合提出了离婚。见状，心灰意冷的子涵没有做任何挽留，直接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杜鹃迟早要走，若不是当初的意外，这场婚姻根本就没有可能建立。与其这样彼此伤害，还不如放开她，只是可怜了小若愚，那么小就失去了母爱。
　　 我沉浸在子涵的故事里，心里阵阵酸涩。这样的阴差阳错，究竟该由谁来负责？子涵的苦，我懂；可我心里的痛，又如何化解？倾诉过之后的子涵，疲惫至极，沉沉睡去，看着他的侧脸，我辗转难眠。
　　
　　 【三】
　　 我和子涵，是在他离婚一年后认识的。
　　 第一次见面时，他如实地说他是个单亲父亲，离婚后带着个一岁多的孩子生活。说实话，我相亲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么直接的男人，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出于好奇，我让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儿子。
　　 第一眼我就爱上了那个孩子，才那么丁点大，就会甜甜地喊阿姨，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让人不由自主地怜爱，和他们爷俩相处半年后，我成了若愚的妈妈，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
　　 在过去的光阴里，我由被父母娇生惯养的女儿，转换成一个一岁半孩子的妈妈，其中所经历的挫折，是可想而知的。当时子涵是高中的语文老师，他的心，全放在了自己的学生身上，尤其是带毕业班的时候，更顾不了家里。孩子的衣食住行样样都是我操心，我和孩子摸爬滚打在一起，慢慢地教会他用筷子吃饭，会自己系鞋带。我看着他慢慢地从蓬头稚子成长为莽撞少年，继而消退了青涩，走向大学。
　　 还记得刚结婚的时候，生活中突然多了两个人，子涵还好说，我可以和他沟通，可一周岁多的孩子，真的让我束手无策。仍清楚的记得，有一天，他突然含糊不清地说肚子疼。子涵去省里参加教研会了，我一个人匆匆地抱着孩子去了小诊所，人家看过后不敢接，让去医院。到了医院大夫看看说没事，开了点药回来后，晚上孩子不见好，反而痛得更厉害了。我再次抱着孩子跑到医院，人家拍片一看，孩子是得了肠套叠，必须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看着孩子声声地喊疼，想着婆婆有心脏病，受不了刺激。丈夫离得远，和他说也无济于事，我咬咬牙、心一横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晚上八点孩子被推进了手术室内，我在手术室门口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还好，三个小时的手术，很成功。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在病房里不眠不休地过了三天。孩子哭，我就给他唱歌、讲故事；孩子没有排气不能吃饭，我就陪他一起饿着。等到子涵匆匆赶回的时候，儿子好多了，我却瘦了一大圈。
　　 仍记得，我和子涵曾经商量过，等到若愚上学三、四年级能自理了，再要孩子，可是若愚唯一的打架经历，让我改变了主意。
　　 那是在孩子上三年级的时候，从不与人争吵的他哭着跑回了家，身上的衣服脏得像在土里打了滚，小脸上泪水鼻涕开了染房。仔细一问原来是有的孩子和他说，妈妈还会生小弟弟小妹妹的，那时候就不疼他了，他怎么说都说不过人家，就打了起来。这件事给我触动很大，虽然若愚的做法有些偏颇，但是我若真地生了自己的孩子，能做到不偏不向么？那一碗水歪向哪一边，对孩子都是伤害。我想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做了绝育手术。子涵得知我先斩后奏的做法后，抱着我哭了。我笑着安慰他说：我们有一个若愚足够了，把他培养成才，我也能受用一辈子呀！
　　 高中的时候，每个家长都担心自己的孩子早恋。子涵本身是高中老师，明白早恋带给孩子的坏处，坚持严看死守，而我则认为堵不如疏。和儿子闲谈的时候，我就笑着对他说要是发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了，就告诉我，我去帮他掌掌眼。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说我是天外来客，思想和别的妈妈不一样，太开化了。不过从那以后，他和我之间没有了任何秘密，不管是快乐的事还是不快乐的事，都会颠颠地来和我分享
　　 我就是这样牵着儿子的小手，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曾经我和他依偎而眠，他笑着许诺说，等我老了，他还会和我一个被窝，让我抱着他取暖。还记得他第一次发现我长了白头发，大呼小叫地为我拔掉，可等到放学归来，又说，同学们说白头发不能拔，拔一根长十根。又出主意让我染发，那样就看不见白头发了。可转天他又告诉我说，妈妈、妈妈，染发剂里含有化学制剂，对身体不好，你还是放弃吧。我和爸爸都不嫌你有白头发，就算你满头白发了也是我最漂亮的妈妈。
　　 可是，现在却要让他知道，我不是他的亲妈，我一千一万个舍不得。
　　 我不明白，当初杜鹃舍得扔下孩子，现在为什么又要认回去？儿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更担心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就在我和子涵左右为难时，杜鹃竟然在我们的县城出现了。子涵皱着眉头对我说，秀芬，她要见我们，你说见不见？
　　 见，干嘛不见。咱又没做亏心事，问她住哪儿，明天咱就去找她。我气势汹汹地说，可心里在不停地打着小鼓。
　　
　　 【四】
　　 刚踏进杜鹃住的酒店房间，我就感觉到了她敌意的目光正上下打量着我。我不由得感叹，她真是个美人，都四十多岁了，一点不显老，瓜子脸上一双丹凤眼，微波潋滟含着怒气，直挺挺的鼻梁下，一张涂得粉粉嫩嫩的小嘴，正不屑地撇着。一身的名牌裹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两只手交叉着的放在胸前，硕大的钻石戒指肆意地闪着光芒。
　　 她摆出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话里话外都在奚落我，面对她刻意的挑衅，我并不在乎。我知道自己在她的眼里的卑微，衣服没她光鲜亮丽，样貌也没她出众，尤其这几天来的伤心，绝望，更让我显得憔悴不堪。但是，我来到这里不是和她像孔雀一样比美丽的，是来为我的孩子解决问题的。我不屑和她争吵，但子涵却不愿意我受委屈。
　　 当杜鹃说到孩子和我没有关系时，我的丈夫爆发了：你知道一种鸟也叫杜鹃吗？她会将自己的孩子放到别人的巢中，让别的父母抚养。你就和杜鹃鸟一样，如此残忍。现在你凭什么说孩子和秀芬没有关系？孩子长到十九岁，你这个亲妈为他做过一顿饭吗？为他剪过一次指甲吗？孩子病了，需要母爱时你在哪里？孩子青春期、叛逆期，需要疏导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还有脸说孩子是你的，你知道秀芬为孩子做出了多少？她为了若愚，不辞辛苦，甚至舍弃有亲生骨肉的权力！她是我的妻子，就是若愚的妈。你想认孩子，可以，但必须先过秀芬这一关。
　　 杜鹃看见子涵这么护着我，一张俏脸气得变了模样，声嘶力竭地对着子涵吼了起来，凭什么先过她那一关？徐子涵，我想认回孩子，和你打招呼是看得起你，不然凭你一个教书的，我不给你面子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就是不知道孩子在哪里读书，不然我直接去学校找孩子。
　　 看到杜鹃如此猖狂，气愤之极的我，站起来，想从这个让人感觉逼仄的空间逃离。但杜鹃却不依不饶。你走，反正你跟孩子也没有关系。哼！告诉你，徐子涵，你也别和我喊，其实你和你老婆一样，根本没权利干涉我认回孩子，我不但要认回他，还要带他走。杜鹃得寸进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