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圹圩农场十二年 第三节
作品名称:大圹圩农场十二年 作者:甄远东 发布时间:2014-11-07 15:32:37 字数:3777
三,缪师父
第一次上班是给黄豆苗锄草,就是用耙子或铁锹将地里黄豆苗中的野草锄掉、铲掉,没什么技术含量。
姓郭的女团支书带着我们一个排三个班的知青,到保管室让每人都领取一只耙子或一把铁锹。然后,她将我们带到很远的一片黄豆地里,她让我们在田头一字排好队,每人按六行株距,大约有一米五那么宽,叫我们将黄豆苗留好,将其它的杂草除去。
这对我不算什么难事,十二岁时我就开始到城郊割草、打柴禾了。因此,我干得很轻松。
但有些第一次干农活的人就不一样了,有的人将杂草和豆苗一起锄掉了。有的人则是锄过草不知道将草根翻向上,那样生命力极强的野草会很快复活,等于留下隐患。有的人是握耙子或铁锹的手攥得太紧,很快手就被磨出血泡。
空旷的田地里,五月初的太阳已经很有威力,加上没有水喝,不一会,一些不常在户外活动的人,就感到体力不支,招架不住了。
好在带队姓郭的女团支书还有点人情味,知道大家是第一次干农活,并没苛求我们。她还不时走来走去纠正一些人的错误的操作,上午还在田间让大家休息了两次。
她告诉我们,领导规定上午七点半出工,十二点收工;下午两点出工,六点半收工的时间,是雷打不动的。上班不许迟到,收工不准提前。分配的工作任务,只能超额完成,不能少干。还说先让我们实习三天,以后工作会定量分配,按班实行任务制,完不成任务不准下班。另外,领导规定星期天不放假,每月在十五号发工资,十六号放假一天。
我们边干活边聊天,我了解到,后家湖分场计有二百多人,其中有几十名老工人,一百多知青,还有一些管理干部、技术人员和后勤人员。我们知青的工资每月是十六元,扣除伙食费九元,每人每月只能领取七元工薪。
原以为吃饭不要钱,现在我傻眼了。这让我很不满,被压迫被剥削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相信,很多人的感觉与我一样。
但就有那么一种人,虽然对此心里很不满,却满嘴积极拥护。
我们叫这种人为“假积极”。
而在领导的眼中,能忍受这种残酷剥削,不发牢骚的人,就是积极分子,就是热爱党、热爱国家的人。
难以理解的是,这些被剥削者也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就是积极分子,就是爱国者了。
屈指一算,七元钱怎么也不够开支。要购买每月的肥皂、牙膏、信纸、邮票,还需要添置雨鞋、袜子、内衣,以及一些零碎的生活必需品,困难显而易见。
我想给母亲寄十元钱的愿望立即化为泡影,原打算要定一份《长江文艺》的计划,也顷刻打消。
一切都不顺心。
中午收工后,吃完饭,寝室里有人睡觉,有人在洗衣服,有人在补鞋子。我百无聊赖,准备在附近转一圈,了解一下周围的环境。
我走出寝室,避开大路,在田埂、沟埂上围着整个驻地漫步而行。
前面有个孤零零的砖窑,窑旁边有三间房屋,屋顶的烟囱正在冒烟,显然住的有人。
我顺着沟埂向砖窑走去,旁边有好几座荒芜的坟茔,还有一些散落裸露的死人白骨。我想,这些枯骨兴许都是前几年大饥荒是饿死,被草草掩埋的人。
情景有点恐怖,但我并不恐惧。
身边长满芦苇接近干枯的水沟吸引着我。六安城郊外有许多水沟、池塘,我以前经常去郊外摸鱼捉虾,我有经验,知道我将有收获。
果然,已经接近干枯的水沟里,有好几个也接近干枯的水坑。水坑里,我看见了几条藏在泥糊里的鱼。它们一动不动隐藏在泥糊里,只将嘴裸露在外面。就是距离很近,你不仔细看,也很难发现它们。它们在等死,或者是等待下雨、来水,期待着奇迹发生,能死里逃生。
我喜出望外,分开芦苇,毫不犹豫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走下水沟。
在沟里的水坑里,我很容易就捉到了五条比筷子还长的草鱼。而且,我还发现附近的稀泥中,还隐藏有几条鱼。我没有惊动它们,只是牢牢记下了这个地点,准备下次再来捉鱼。
我用一根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枝条,串起草鱼,在水坑胡乱洗洗脚,又在草地上擦干脚,套上鞋子,提着胜利品向砖窑走去。
来到砖窑的房子前,我看见一户人家在里面吃饭。
夫妻二人,男的四十多岁,女的不到四十,衣着都很整洁。他俩带着几乎差不多一个接一个出生的,四个三至八岁的女孩,围在小饭桌边吃饭。
那男人英武而和善,看见我就热情招呼:“小同志,吃饭没有?”
我说吃过了。
他说:“进来坐坐,喝口水。”
我道声谢,走进去在一个小木凳上坐下。
他老婆已经将一碗开水递到我手上。
我连忙称谢。
男人显然知道我的身份,开门见山地问:“你是哪个县的?”
我说:“六安的。”
他点点头,说:“再吃一点吧,我知道你们都吃不饱。”
我很感激。
我说:“不了,我吃饱了。刚才我捉到了几条鱼,送给你。”
他老婆说:“那怎么行?你留着吃啊。”
我笑着说:“我又没有锅灶油盐,我拿回去只能吃生的了。”
男人大笑:“好好,你晚上收工到我这来吃晚饭,我请你喝酒。”
我虽然求之不得,也不好答应。说:“不了,那我的那份晚饭就浪费了。”
男人说:“那样难吃的饭菜,浪费就浪费,别心疼。你晚上一定要来,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粗人。”
盛情难却,我对他顿生好感,便答应了。
我恭敬地问:“大哥你贵姓?”
他说:“我性缪,老家在扬州,是场里负责烧窑的。这附近的人都认识我,你喊我缪师傅就行了。哦,你叫什么?”
我报上姓名。
缪师傅说:“那我以后就喊你甄老弟了。”
我点头称是,缪师傅大为欢喜。
远远听到了上班的钟声。
我连忙告辞,赶回寝室,拿起耙子,去追赶已经出工的队伍。
下午还是锄黄豆地,干完活,我将耙子交给一位外号叫孟先生的室友,告诉他我晚上有事,不回去吃饭了。
他善解人意地说:“好,我将你的饭盛好,给你留着。”
我说:“不用,你吃吧,要是你一人吃不完,就分点给赵婊子。”
他十分高兴,也非常精明。他问:“怎么?有人请你吃饭?”
我点点头。
他大为惊奇:“嗬,有本事啊?你才来两天,居然就有人请你吃饭?”
我笑而不语。
他善解人意,也不再问,但他不时回头看我。
我知道他是在观察我往什么方向走。
我向砖窑的相反方向走去,待人走远看不见我时,我方转回砖窑。我不是小心眼,是不想给缪师傅添麻烦。
须知,假如缪师傅的政治背景有问题,他的好客就是腐蚀知识青年。当然,他若根红苗正,便是关心知识青年。
事情就是这样的无情和荒唐。
来到砖窑缪师傅家,天色已晚。
他家点着一盏马灯,桌上有好几个菜,一大盆红烧鱼和一大碗韭菜炒肉丝,使得满屋飘香。
缪师傅两口子看见我,十分高兴。缪师傅连忙招呼我说:“来得正好,你嫂子刚好将饭菜弄好,老弟你快坐。”
我也不再推辞,坐在缪师傅旁边。
她老婆拿来一瓶酒,在我和缪师傅面前各放上一个酒杯。
我连忙说:“谢谢,缪大哥,你请便,我不会喝酒。”
缪师傅说:“学,学着喝。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说完,他拿出一包香烟,递给我一根。
我连连摇头:“不会,真不会。”
缪师傅不容置疑地说:“学,学着抽。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抽烟的道理?”
我笨拙地接过香烟,他已经利索地划着火柴,为我点烟。说:“吸,你大口吸。”
我猛吸一口,立刻呛得我直咳嗽。
缪师傅大笑,说:“慢点慢点。”
我企图将烟熄灭,缪师傅连忙制止:“慢慢吸,别掐灭。”
我苦笑:“缪大哥,我不会吸烟啊。”
缪师傅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很容易就会了。”
我说:“我这是乌龟吃大麦,瞎糟蹋粮食啊。”
缪师傅说:“那就干熰着,不许熄灭。”
我无奈。
我说:“叫孩子和嫂子都来吃。”
缪师傅说:“那不行,那不是待客的规矩。”
我将碗筷一推,站起身说:“你这样客套,没意思。我走了。”
缪师傅连忙拦住我,笑道:“好好,你别走,我喊她们来。”
说罢,他大喊一声:“都来吃饭。”
四个孩子一起拿着碗筷冲出来,迅速在桌子边坐好。
他老婆接着出来,一一给孩子盛饭。
我指指这盘韭菜炒肉丝,不满地说:“还专门上集镇去买肉,没劲。”
缪师傅认真地说:“也不是专门去买肉,是顺便。老弟,你知道吗?我顺便在那转一圈,在他们的窑厂看一眼,稍微指点一下,不费吹灰之力,挣的钱就抵上你一个月的工资了,知道吗?”
我惊奇地睁大眼睛,佩服、羡慕之至。
缪师傅说:“你以后要是嫌食堂的饭菜不对口味,直接到我这来吃。”
真感谢他的豪爽。
我也知道点这里的名堂,就是他有烧砖的“秘笈”,有一套秘不传人的技术。
这样一来也好,使我觉得吃他的、喝他的,有点心安理得了。
说话间,缪师傅已经为我斟上酒,并对我举起酒杯:“来,第一杯,干!”
人生第一杯酒,我举杯昂首,一饮而尽。
“好样的!”缪师傅赞叹一声,边给我斟酒,边问:“第一次喝酒吧?”
我很奇怪,问:“是的,缪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缪师傅笑道:“酒杯都不会端,我还能看不出来吗?老弟,你是好样的!吃菜吃菜。”
实在饿了,我故作优雅,吃了一点鱼。
缪师傅又给我斟上酒。
不知何故,我居然没推辞。
我们边吃边喝边谈,四个孩子已经吃好饭,离开桌子。此时,他老婆才有机会上桌吃饭。
我和缪师傅正喝着酒,他家大丫头走来,说:“妈。小妹妹醒了。”
缪师傅老婆连忙放下饭碗,说:“我去看看,别尿到床上了。”
我十分吃惊,问:“缪大哥,你五个孩子?”
缪师傅叹道:“五朵金花,唉,我一定要生个男孩!”
我尚未在惊诧中缓过劲,他老婆抱着个婴孩走过来。说:“我是不能再生孩子了。医生说,我要是再怀孕,我就会死在生孩子上。”
缪师傅不屑地说:“你不想生,我就只好找别人代一窝。”
他老婆说:“我不管。管你找谁代窝,我都不吃醋。”
我听懂了他们的话,明白了“代窝”就是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的意思。
我为他们这样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谈论此事而惊奇。
我劝道:“缪大哥,男孩女孩一个样,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缪师傅忙说:“不一样,不一样。”
说话间,一瓶酒已经被我两人喝光了。
时间已经不早,我连忙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