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夕阳东下（或年轻时的我们）

　　009.夕阳东下（或年轻时的我们）
　　我少年时候，每看到火红火红的落日悬在不远处的牛形山上空，就总想着快步赶过去，在山的那一头看夕阳东下——那该是多么别致有趣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可能，认识到那不过是一个少年的头脑简单。
　　进入亚龙公司后，我一度还是那样头脑简单，看事情总是单角度、片面化，譬如我对正勤的成见，死死地抱了好长一段时间。
　　严打期间，正勤撞在了枪口上：与路边店女招待淫乱被当场抓获。接到电话，我立马赶过去，交过罚款，将他领了出来。
　　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正勤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说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一定有人告密。可是我想，严打期间作案被抓，这有什么奇怪？“要怪只怪你自己太过分，不是才回去陪过几天老婆么？”
　　这是秋天。晚风吹在脸上，已经颇有些凉意了，这使我恨不得马上离开桃镇回桂州去。真的，每到深秋乍寒还暖的季节，我就有点想家——想成家了。可恨的是工程交工的日期一再推迟，那些零碎的修修补补看似不起眼，却相当费时间，并且反反复复，像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可公司财务部的何大姐前几天又打电话来，问我月底能否回去一趟，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两个小妞——知道吗，就像A片里面那样……”
　　听正勤这么一说，想象着那些场景，我的身体便急速膨胀起来，裤子被高高撑成伞的形状，很是尴尬和难堪。幸好是在夜里，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
　　奇怪的是，从这以后，我就很少再和正勤交往。（我似乎觉得，当我满脑子想的是何大姐介绍的女朋友的时候，正勤他，不应该来破坏我对于爱情的美好想望；当我头脑里充斥着想像中女朋友的一颦一笑，他不应该提他在小酒馆的淫乱场景、提什么A片。我甚至觉得，正勤无意中亵渎了我即将到来的爱情；相比起我们的爱情，他是多么无耻和下流。）晚饭后打台球，曾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但这以后，一吃过晚饭我就独自去附近的学校打篮球。正勤每次找我，都扑了空。这样的次数多了，彼此间便自然地疏远下来。
　　工程终于交工后，我们都回了桂州总部。只是不久之后，正勤又被调到南方一工地上去了。他在南边给我打过电话，但我只是木然地应着，总感到无话可说。
　　何大姐给我介绍的女孩叫小燕，虽然年轻，处事却相当老练。
　　和小燕相处了一段时间，刚开始是快乐的，是那种可以忘记时间的快乐。然而后来，随着了解的深入，她对于我上班两三年而没什么存款一直耿耿于怀，对于我乡下人的出身也委婉地表示很难接受。在那些夜里，即便我的身体冲动到近乎沸腾，即便她自己的身体也冲动到近乎沸腾，她还是顽固地守住了自己。她说：
　　“伍汉，这是个原则问题——我做人是有原则的。”
　　她也许确实有她的原则吧，比如说经济基础。经济基础既然决定上层建筑，当然也就决定她的裤带只为谁松开。我看着自己那前胸贴着后背的钱夹，一时戚然，无可奈何。
　　更要命的是，她曾直截了当地指出：“你这种性格，不是当官的料。”一副牛不吃草的表情。这让我既愤恨又羞愧，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样的性格才适于当官。
　　我没有为这些和她争论，事实明摆着：我们的分手在所难免。在一个傍晚，我们相约在农学院附近一个小餐馆里进行“最后的晚餐”。其时她装出几分不舍，而我在她上车离去之后，也长吁了一口气。
　　后来，小燕与公司孔书记那游手好闲的儿子勾搭在了一起。这使我更加释然和轻松，但同时也有一点后怕。我在想，如果当时一失足跟她结合了，后果将是多么不堪！记得有一次我们从河西回来，在公交车上她靠着我的肩睡着了；我看着那多肉而性感的唇吻，一时冲动不已……可是想想看吧，孔公子那张因频繁咀嚼槟榔而严重扭曲变形了的嘴后来也曾覆在那肉感的唇吻之上。我每一想到这个，时空错乱之际，就恶心得差点把多年来的年夜饭统统给呕吐出来……
　　多年后，我得以用一种回望的、俯瞰的视角，重新回想那些事。正勤自然有错，他不该背叛妻子，不该顶风作案，不该破坏我对于爱情的满腔憧憬和想望。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的淫乱，的确无耻下流。但怎么说呢？做过一次贼，并非永远是贼。再说，淫乱事件并不妨碍他国标舞跳得响当当，并且能说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四川话和广东话；也不妨碍他成为亚龙公司的技术标兵、一名优秀职工、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同事……
　　那么小燕呢？
　　我后来终于认识到，小燕其实并不比正勤高尚。譬如在婚姻问题上，她漠视情感，将自己嫁给想象中的权力和地位。我有理由怀疑她和孔公子之间，有多少纯粹的情感涌动。那么，小燕的行为，是不是比正勤的淫乱更其无耻和下流？我甚至想，假使小燕是个男人，会不会比正勤更其荒淫无度？
　　和小燕分手后，我重新过上了形影相吊的单身汉生活。一把西班牙吉他，一杯浓郁如酱的苦茶，几本金庸的武打小说，如此而已。想像一下青春的苦闷吧……找对象又不能一蹴而就，而如果将自己的第一次付诸某个娼妇，总是心有不甘。其实我这样想的时候，小华的形象早已在头脑里跳动不止。
　　小华是正勤老婆。平日里无聊之中，我曾漫漫地幻想过她；尤其在正勤去了南方后，接近小华更有着现实的可能。我因此冥思苦想，研究狭路相逢的可行性，试图制造一些“偶遇”、一些“巧合”……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我忽然宽容了正勤。我发现自己没有裁判他的资格。我并不比正勤高尚，甚至恰恰相反。（回头想想，我那时受不了他那个轻薄的态度，固然有处男矜持的因素，但会不会也夹杂着嫉妒的成分？尤其在桃镇工地那几年里，身心正遭受着性欲的严重折磨。）我也并不比小燕高尚，甚至可能相反。当我指着小燕的鼻子，尖刻地嘲讽她对自己的婚姻不负责任的时候，她完全可以倒打一耙，痛斥我为禽兽，竟然幻想朋友的老婆，令人发指。
　　于是我们什么也不说，令一切若无其事。
　　
　　010.债
　　但赵苓的泪，我还是要说。
　　如您所知，那滴泪落在我的手上。它带着来自其母体的温度，滴落在我的手上，然后融进我的温度。在经历了惊恐、慌乱、茫然、嗒然、颓然、晕眩、疼痛、疲倦之后，也许我太脆弱，经不起一滴泪的撩拨。我仍在她身边躺着，死人一般地躺着，既不动弹，也不叫号；但我明明知道，那一滴泪，已将这个死人的神经唤醒。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感知到那一滴泪，我才像婴儿在含着了奶嘴之后那样，忽然间安静下来。自下午与同伴走散直到这初夜陷入困顿的整个遭际，因此而富于别样的意义。
　　我不敢说那滴泪一定来自某种狭义的情感（比如说“爱”），我想它很可能源于同情（同情我滚下山来的狼狈，同情我满身的伤）、惊吓（她还不了解我受伤的具体程度，可能以为我伤得很重）或者恐惧（天已经黑了，而我们还困在疑似的荒冢旁，夜雾茫茫，归途漫漫）。我能确信的是，它来自善良。
　　这就足够了。
　　没想到的是，从那以后，赵苓和我之间就有了一些异样。在楼廊里擦肩走过，在食堂里面对面坐着吃饭，她总是慌慌的，意欲闪避。即便在和女同事言笑靥靥，一旦见了我，笑容会即刻僵硬起来，话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像突然想起什么遥远往事似的，莫名焦虑，心不在焉。这使我隐隐地有些不安，可又不知如何去改善。
　　由于身在外地，她和张疤子的婚礼十分简单，省略了大部分繁文缛节。晚上我随着众人去闹洞房，看到门楣上贴着大大的红囍字，知道她和张疤子的确结婚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笑盈盈地回应所有人的调侃或祝福，只是仍然回避我的目光。她看着她的新婚丈夫张疤子给我点烟，但随即又移开视线。最后她总算在众人的嬉戏笑闹之中给自己找到一个很好的差事：给大家削苹果。
　　水果刀就在我身边的桌上。我递给她。
　　“嗯。”她说。
　　我很难准确地描画她当时的神情。在这样的时候，我总感到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语言并不能形状所有的事情。赵苓在接过水果刀那一瞬间的心情，也许她自己都无法言说。但愿没有人看出什么异样。
　　“一对新夫妇，两个旧东西……”
　　有人突然这样说，之后大家爆发出哄笑。这话当然不雅，可是所谓闹洞房，不正需要这样一些戏谑、一些调侃、一些不雅么？
　　“嗯。”
　　她削着苹果，竟然这样回应。这使我有理由去猜：她已经有点失态了。随即她抬起头来，在大家新一波的笑声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忽然憋得很难受，只想离开，又觉得不妥。我知道，这一切都源于我们在太姥山的遭遇。那次我们身陷绝境，与世隔绝；那次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出来；那次是我，感受过她身体的饱满和柔软；那次我们在暗道里匍匐前进，她拽着我的脚；当我滚下山来，她亲眼见到我的不知是死是活，并且洒下泪滴……不妨说，不论对我还是对她，那都是一个极珍贵的，却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今她带着这个秘密出嫁了，她从此将要和张兵，她的丈夫，去创设和坚守新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她在结婚的时候，会不会因为带着和我的秘密嫁给他人，感到自己残忍的背叛，感到自己欠债未还的深深焦灼？
　　我想是这样。
　　在她婚后不久，我调离福州，回到了公司总部。
　　正是基于上述的理由，那天我们在亚龙公司她的办公室邂逅，她潜意识里仍慌慌地试图回避。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调到工程部了。但严格地说，那次的见面，不像久不谋面后的热烈重逢。顾左右而言他，言不及义，慌乱，掩饰……到底时事变迁，何况我和张兵早已交恶——赵苓一开始就不小心触及到了这个，使气氛遭到严重破坏；其后她也曾试着做些努力，比如努力笑得自然些，再比如说一些关于孩子和物价方面的议题，以便让久别重逢的气氛热烈些，让久别重逢看上去的确像久别重逢……然而我们的重逢终究流于毛糙和草率，像匆匆忙忙来不及准备即进入程序的会议，或者粗心大意准备不齐未经彩排的劣等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