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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财富(散文)
晚,近7点的时候。街面已是霓红流彩、华灯绽放。
市第二医院7楼某病房里,4张病床让不足30平米的空间梗阻、浮肿。病人家属、护工侧身(或错位)在病榻前照料着各自的病员:或喂饭、或擦身、或陪聊……
病房里的四周墙壁上,残印着点点、条条、块块黯红、土黄、墨灰色的血、痰、涕、汤的斑渍,40瓦的日光灯亮下,磨砂的地面上几蹵脏兮兮的卫生纸和少许积水阻碍了灯光的反射。室内,没有了“三甲”医院应有的明朗……也难怪,这个病房本就是为75岁以上的老年病员准备的,谁还会把钱再往这些弥留之际的人的身上花呢,能将就、就这么将就着,“最大利益化”,也让这些濒危的人再做一些贡献吧……
我收缩着身心,尽量避免多占用一丝空间地紧贴在病人床头的过道上,默默地注视着我探视的病人。
他是我战友“六子”家的老爷子,今年整90岁!他也住在这间病房里。此刻,他眼帘轻合,嘴巴微张,已无甚脂肪的脸上几无血色、也没有表情地倚靠在垫身的枕头上 。一旁,年近60岁的男护工正半爬在他的病榻前,往他插入鼻孔的“导食管”里注射进微绿色的“饭浆”,维护着老爷子还在顽强跳动的心肌……
老爷子是1939年当兵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他曾随部队先后转战于山东、江苏、浙江、广东、福建……救治过他已记不清了的战友的生命。他一生中养育了6个儿子,没有女儿。妻逝去后,他便一直伴随自己最小的儿子 ——“六子”,一起生活。
“六子”已虚龄50多岁了,媳、女都有工资收入,且,老爷子享受的待遇更丰,子孝媳顺,其家融融,小康水准令人惊羡。
衰老是人生自然。现在,老爷子病倒了,却只躺在这样的病房里……
我心里对我的这位老战友很有“看法”。
我和同来的另一位战友在老爷子完成了吸咽“饭浆”、护工为他擦洗净脸上些许不舒服后,用每次见他时的语调向他道了一声:“老爷子,你好啊。我们来看看您了。”
老爷子仍然耳聪。听到我们的问候声,他便迅速地睁开双目:那眼睛巩膜已是浑浊,但,瞳孔却还清亮。难怪我们在五、六个月前的春节给他“拜年”时,六子还自豪地讲老爷子还能“看报纸哩”。见我们来看望他,他有些激动,嘴巴竭力地扇合着,喉管里嘟噜着:“啊,哦……”再后面就是“ %……”的说着什么,我是听不清楚了。
只是站在一边的战友兄弟含着笑:“嗯,好的。你好好地养着,很快就会好的。”其实,我知道他也是在敷衍老爷子了。
临告别,我们祝老爷子早日康复,他却仍在“%、%……”的重复着说着什么。见我们走了,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黯淡了下去。
这是我见“老爷子”的最后一面。
……
再次“见”老爷子时,他已经躺在冷冷地“冰棺”里了。我只能跪在他的棺前,隔着氨气吹冷的不锈钢棺皮,向他重重地磕了几下头!密封严实的冰棺阻隔了八月的燥热。阴阳两离,我连瞻仰一下他遗容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送他火葬的那天,我去了外地。
家乡殡葬的习俗:人,去世后的第三天必须火化、下葬。火化前两天供死者亲友、同事祭拜。
因六子的要求,我在老爷子家帮他两天忙。我的任务是验收、登记“丧礼金”、书写奠联、接待前来悼念的亲朋、同事。
随便一点火星子也能让空气燃烧起来的日子,连续数天了。可不知为什么,老爷子离世的这两天偏偏遇到了阴云。不时卷过的“窜巷风”时断时续地挟着唢呐“大开门、小开门”的曲调绕窜于楼群的缝隙和往来忙碌的人群里。临时搭建的棚布、长长的楼荫,也少了些许庇护盛夏中操办老爷子丧事的功能了。
六子忙碌着,他来来回回地缝来宾便劝说,大家不要太肃穆、悲伤了,老爷子都90了,就当“喜事”办吧……说归说,可当六子稍闲下来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能感受得到他深深地悲痛,毕竟,他家的“小银行”倒闭了啊……但同时,我心里却仍在怪他没让老爷子在最后的日子里住最好的病房!因为,那时他们家不缺钱!况且,那钱是老爷子挣得……
午饭后短暂的闲暇,六子带着未散的酒劲坐到了我们一群帮忙人的旁边。已两天没合眼的他,在烈酒的催促中有了几分倦意,但他仍坚持着不肯去休息。既然是你不肯休息,那我就乘机把我对他心存的那份“不满”向他倾倒了过去。酒后无忌!更何况我们是战友、兄弟哩。我们平时都这么没心没肺的。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你也甭冤枉我,是老爷子他不让啊!”面对我的责疑,六子倒显得坦然、平静。说话间,他拿我作了对比对象,“你也是党员呵?!你敢跟老爷子比吗?”
我疑惑:这里怎么有我的事情呢?
六子继续说道:“还是去年的时候,你猜老爷子让我干啥了?”见我没接话,他自语道:“ 老爷子是医生,你是知道的。去年,我们要给他办‘90 岁寿宴’的,他说,老就老了,还办那宴干嘛?把那办寿宴的钱給我们家支助的那个学校寄去,我要看回单!事后不久,他便住院了。我已经给他开了老干部病房了,是他硬要退出来的!他说他知道自己快了,不要再化那么多无谓的钱了,给公家添麻烦!这不,病稍稍好了一些,他就闹着要回家。回到家,隔几天就又问一遍我们替他交了党费没有!我们告诉他按时交了,他还问交了多少钱,收据呢?他看了收据,又说,过了年应该交300了。等我们答应了一定会按时、足额交的,他才不再提了。还有,前段时间,他住院就没让我们给他办住‘老干部病房’的,你想,这一次,他能让我们再给他吗?”叙述完这一段,六子没忘了 “ 刺 ” 我一下,道:“ 你看你这个党员如不如他啊?”
本以为我与老爷子不住“老干部病房”有一定的关联呢,没想到六子是拿话在这儿堵着我呢。顿时,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他的问话给狠狠地震了!瞬间,我觉得有一股子汗水“唰”的一下渗透了后背……唉,这该死的天气,真热!我掩饰着。
见我不接话,六子接着往下说道:“ 前两天,我们在给他换衣服、擦洗身体的时候,突然听到他清楚地讲话了。你猜他说什么了?……‘ 我17岁就入党了,到时候,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们就给我买一面党旗!我要盖党旗 !!!还有,组织上要来人问你们有什么要求的时候,你们除了我讲的要党旗外,其他的不许提任何条件!’…… ”六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只能含泪扶摇他的双肩。我还能说什么呢?
六子接下来的话让我在谅解他的同时,一股崇敬老爷子的心情油然而生 :
“上午,区委组织部来人了。你也是看见的。他们在祭拜老爷子后和我们商量追悼会的悼辞。其中,关于老爷子参加工作的时间,他的档案里记载为1949年!他们想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
虽然以前也曾听老爷子说过这事儿,这个与事实整整差了10年的信息,我还是不太相信!你推算一下:如果老爷子是1949年参加工作的,那时他就已经是27岁了,这怎么可能呢?17岁参加革命,是老爷子人生大事,他不会记错的!况且,这10年,是老爷子定性为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还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关系到老干部享受待遇的差别是非常大的!如果按1949年参加革命定性,这么些年来,我们少领了多少钱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啊?’
面对我的提问,组织部来人冷静地解释道:‘ 当初,组织部整理档案时,因为他工作的地方太多,相关的个人资料已基本上没有了。填审干表的时候是和老爷子见面的。老爷子当时也提出过这个问题,但面对因为缺少相关资料和需花费相当大的力量去查证的窘况,他就表了态,说:我是党员,就随组织上定吧。这个表态有你父亲的签字。所以,我们现在只能按当时的审干表来确定。’
老爷子让我们不要再找组织上的麻烦,肯定也是惦记着这件事,才早给我们打了‘预防针’的。唉 ——只能这样子了。让老爷子安安心心地走就行了……”
天色,渐渐地黯淡了下来。我的心里却已被六子的话语助燃得格外燥热!当即,我立起身再次走到老爷子的灵棺前,压迫下全身心,深深的、深深地向老爷子跪别……
后记: 文中“老爷子”原形——鲁连成。原工作单位——江苏省淮安市清浦区城中医院。生前职业——医生。
谨以此文纪念我们敬仰的先辈!
2013年8月记 改于2014年11月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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