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深秋时节，走在乡间小道上，举目远望尽是众乡亲忙碌的身影。恍若积雪压枝的棉田里，多是缠裹头巾的女人，腰间围了自制的粗布兜子，两只手好像啄木鸟灵活的尖喙，一刻不停地一路啄过田垄的那边去了。
　　 棉花，家乡最常见的作物，开花稳桃，桃开却又是花。以花作为生命的开始，以花作为生命的结束，一生也算极尽了绚烂。
　　 想起小的时候，老屋的土炕上时常摆放一架陈旧的纺车，每到冬闲时的傍晚，妈妈便借着窗台上小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彻夜不停地摇响它。弹过的棉花瓜子洁白蓬松，仿佛毛绒绒安静的猫咪，趴伏在妈妈的膝畔。她熟练地盘坐着，一只手摇动纺车的手柄，一只手轻捻着被搓成了长条状的棉絮，纺车“吱吱呀呀”唱响一曲催眠的夜歌。车架上的纺锤，眼看被雪白的棉线缠圆了肚子，白胖胖沉甸甸，仿佛绽出了笑脸满月的婴儿样，被妈妈喜孜孜地从纺车上摘下来放到一边。这时的她脸红扑扑的，清亮的眼睛里盈满笑意，额头上细微的汗珠，在灯影里忽隐忽现的闪烁。窗外北风呼啸，薄薄的糊窗纸，扑扑啦啦忽闪着，从墙缝打进来的风丝儿，将煤油灯暗红的火苗推得左右晃动，投射在山墙上妈妈的影子高大得让人目眩。我就趴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眼朦胧地看着她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这一忙就是整整一个冬天。
　　 白天妈妈也不得休息，她埋头为家人缝补衣衫的影像，几乎已成为童年记忆的全部。妈妈心灵手巧，她纺出的线结实耐用，上村来采买的人总是会优先订购，家里的大部分家用就是靠她的双手一点一点纺出来的。但不管来人怎样央告，妈妈总会留下一些自己使用。那时的日子艰辛窘迫，我们哥妹三个只有在过年时才有次穿新衣的机会，平时穿破了的衣服，就全靠她一针一线的缝补。妈妈的心思很细，知道小妹爱美，给她打的补丁就很漂亮，细密的针脚配着灰扑扑的土布头，居然也能够做出很美的图案来，忽而小猫小狗，忽而花儿啊蝴蝶儿什么的，这让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我很是嫉妒。每逢这时妈妈就会哄我说“小妹是女孩，当然要美点儿，你和哥哥是男子汉，男子汉就要有男子汉的样儿，是不？”话虽这样说，可打那以后，她为我做的补丁也好看多了。穿了妈妈打过补丁的衣服，总爱往人堆里钻，她的手工真的精致，听着人们由衷的赞扬，便感觉比穿了新衣还要骄傲和自豪。可妈妈为自己缝制的衣服却是很粗糙的，她是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我们的身上。她就像家乡大田里的棉株一样，无怨无悔奉献出全部的美丽与温暖，留下枯干的枝干，在岁月的风雨中咬牙坚守，直到被风干成柴依然要化成我们生命里永不熄灭的火焰啊。意识到这一点，心中难免生出深深的愧疚与自责，我们真的亏欠妈妈太多太多了。
　　 妈妈做棉衣的本领也是首屈一指，她做出的棉衣不但暖和舒适，而且远没有别家女人缝制的那么臃肿。当不相干的人只顾羡慕她的手工时，我却知道，她能做到这一点其实是很不容易的。处暑一过，棉花就零零星星地开了，这时的花却不能用，因为头遍花有很多死瓣，掺杂在其中会影响弹出棉花的品质；霜降时节，正是棉花开得正旺的时候，这时的花同样不能用，因为经霜打过的花颜色发黄，弹出的花柔韧度降低，保暖性能打了折扣。这就需要在处暑过后一段时间采出无任何杂质的腰花，经过彻底晾晒，用密封性能好的袋子妥善保管，直到农闲时弹出品质上乘用于做工的皮棉……
　　 为了我们能够过一个温暖的冬天，妈妈真的煞费了苦心。记得有一天在她缝制棉衣时，提到了刚看过的一出戏曲“鞭打芦花”。那好像是讲一个孩子受到后母虐待的故事：寒冬腊月，后母为亲生子做的棉衣里絮满丝绒，给前子用的却是芦花。一次外出，看起来穿得很厚实的前子冻得瑟瑟发抖，惹怒父亲挥鞭抽打，结果棉衣裂开芦花飞扬。东窗事发。具体的情节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妈妈唏嘘感叹的样子。“世上怎么会有心肠这么歹毒的女人呢？可怜的娃儿啊！”她说着说着就把我揽在了怀里，无比怜惜地用一只温暖的手掌在我头上轻轻摩挲。我懵懵懂懂中看到她眼睛里有些清亮的东西在不停地闪动，从那时起，便恍惚觉出妈妈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而她愈发细致地为我们缝制能够捂热心窝的棉服，大约是想起剧目中可怜的孩子了吧？原来，天下的母爱真的是可以跨越血缘时空的！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保暖内衣羽绒服走进了千家万户，粗笨难看的土棉袄，似乎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家乡最美最洁白的花，似乎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那纺车、那鞭打芦花的故事，似乎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幼时妈妈对我们无微不至的疼爱与关怀，也似乎在日常的忙碌中渐渐淡去。直到去年冬天，我出差到东北的前日，老态龙钟的妈妈忽然找到我，她不知何时连夜赶制出了一件沉甸甸的棉衣，颤颤巍巍递到我的手上。“东北可冷，穿上，能扛风。”望着憔悴苍老的妈妈，我哽咽了。哦，原来，妈妈对我们的爱从来就不曾消减过，她只是把它藏在了心底。大爱无声，妈妈的爱是否就和故乡田野里默默静立的棉株一样，看似平凡却又那样伟大！
　　 穿起妈妈亲手缝制的衣，我又闻到了熟悉的故乡花儿的味道，我又回到了妈妈的怀抱。我多想穿着它一生一世不再脱下，我多想做一个永远被妈妈抱着的孩子！无论以后的人生还会有多少孤寂与寒冷，只要还在妈妈的怀里，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温暖的人！
　　 再次踏步在入秋的故乡大地上，举目无边的棉田是一片花的海洋，那似雪无瑕的花儿，已经开放在了我的生命中，就如同妈妈对我的爱，一生一世不会褪色。
　　 ......
　　 母亲70岁了，却依然每天拖着瘦小的身躯，在田间地头忙碌着，她的头发已花白，牙齿也掉了几颗，沟壑一样的皱纹遍布了额头，整个人看上去苍老得就像野地里的一株荒草。她对于平时的穿衣打扮是很随意的，衣服大都不合体，颜色暗淡的褂子套在略显佝偻的身上，总是显得又肥又大。她又是个相当勤快的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在我们还在熟睡的光景，她已然独自在田里干了很久的农活了。等到暮色笼罩了田野，庄稼地里早已空无一人，她才荷了锄头慢慢归来。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劝她，这么大年纪了，已然辛苦操劳了一生，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吧！地里的农活就不要去做了，在家里做做饭，没事出去走走不挺好吗？可她却听不进去，只是说我待不住，闲下来就浑身不舒服，还不如干点活计心里倒敞亮，只当锻炼了。如此多次，我们也只能由她。
　　 母亲是个典型的农家妇女，年轻时的她开朗又乐观，她识字不多，据她讲那还是她在扫盲班里学来的。每当提起这段往事，她的兴致便高涨起来，我在班上学习成绩第一呢！就是原来家里穷，耽误了。止不住的唏嘘着。我知道，她的感慨是发自真心的，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她对于知识的渴望。
　　 母亲是个相当要强的人。在我的记忆里，她始终就像是一台永不停转的机器，同时，她的脑筋却又很活泛，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具有经济头脑。常常看到她在忙完农活后，提上一篮子鸡蛋急匆匆去了城里，等到晚上便会背了大半袋精米回来。这时的她，圆圆的脸蛋必然是红扑扑的，看上去兴奋着呢。和现在人们常见到的市侩不同，母亲自有她成功的生意经，那就是善良与朴实。听她回来讲，她的那些老主顾每天中午都要请她去家里吃饭的，可她却一次也没去过，她就蹲在人家的楼道里，就着凉水啃块玉米饼子，那心意咱领了，可不敢打扰人家。说到这些，我看到她很受感动的样子。日复一日，母亲就这样在田地与城市之间来回忙碌奔波，也正因了她的这勤奋，我们从小是没亏了嘴的，现在想来，这其实都是她一个人的付出所换来的。
　　 实事求是地说，农村的日子是很苦的，而最苦的便是乡下的女人们了。毕竟男人们还可以喝喝酒，赌一赌，时不时地放纵一下，而这些对于女人们来说却是不可想象的。尤其在当时的环境下，人们的思想意识还都很保守，一个女人如果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务农事，是会被大家耻笑的。给我印象极深的，便是被母亲叫上去大河里收割芦苇。已是深秋，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当我跟随了她踏入齐腰深的河水，霎时间仿佛万把钢针直钻入到骨髓中去，因为没有思想准备，那突如其来的冰冷与刺痛，让我的一口气憋在了胸膛中，竟至陷在淤泥中的整个人都动弹不得。等到我终于慢慢适应了那几近冰点的水温，牙齿磕磕着扭过头时，却发现若无其事的母亲正在利索地挥舞镰刀。这是有着怎样毅力的女人，这是怎样坚忍的母亲？！
　　 我的腿从那次起便落下了风湿的毛病，每到阴天下雨便会隐隐作痛，而让我不解的是，母亲却根本没有这样的症状，我有时甚至在怀疑，是不是乡下女人特有的基因造就了她们的钢筋铁骨？
　　 母爱无疆，一世花开！现在，母亲已经很苍老了，相比以往，她似乎沉默了很多，每天就是在不停地忙碌，偶尔和我们坐到一起时也总是怯怯的，仿佛生怕哪句话触怒了我们，这让我心里很是酸楚。缘于中国人含蓄内敛的天性，我和她都是不善于表达内心情感的人，我不曾记得她对我说过：儿子，妈妈爱你！我也没有勇气对她说：妈妈，我爱你！我们和大多数母子一样，把对对方的爱深藏在心底，但我却总在幻想着有那么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向她大声说：妈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