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长在六七十年代的鲁北平原的入海口的一个小村子里，我的名字叫荆条。我爹在我两岁时去世，家里只有我和我娘俩人。那个年月，附近的村庄都好穷好穷，一片片的盐碱滩盛开着一丛丛红荆花。红荆不惧怕贫瘠，对生长环境也不挑剔，它们就那样年年盛开，年年荼蘼。
　　 记得，那天，阳光明亮，照在墙上有些刺眼。我背着太阳，眯着眼睛一直盯视房墙。忽然发现一只奇怪的虫子，它身子在阳光下是那样浓绿肥硕。肥胖的绿在那里扭来扭去，像是要摆脱某种束缚一样强烈。这个胖胖的身体极像昨晚我偷看到的那个男人，女人是我娘。
　　 昨晚，我干了什么？我快速在脑海翻找，脑子里像一锅刚刚开始起泡的玉米面糊糊，糊糊开锅了，咕嘟着泡泡，泡泡变成昨晚看到的一切。
　　 昨晚，雨下得很大很急。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独自在黑乎乎的屋子里，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小木板上，听着一阵大过一阵的雨水敲击地面声音，心就揪在一起，感到害怕，于是悄悄地爬起来，寒冷潮湿一下子包裹着我赤裸的身体，吸一口凉气，觉得更冷，更害怕，没来得及找到地上的鞋子，亦或压根就没想找鞋子，光着脚，慌张逃向另一间屋子。
　　 娘在另一间屋子，可她不是一个人，一道闪电划过，借着电光我看到七、八岁孩子不该看到的一幕。
　　 娘要我第一次自己睡的那晚，我能看出娘有多不舍，先是把我抱在怀里嘤嘤地哭泣，我被娘紧紧搂着，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想要挣脱，但娘搂得太紧了，我没有挣开她的怀抱，无助里任由她搂紧。娘在深深呼吸后，摸一把鼻涕，那鼻涕被她甩出老远，稳稳粘在斑驳的墙上，然后她用坚决的口吻说：“荆条，孩子大了，应该学会独立，特别是男孩子，更应该挑起家里的大梁。先从一个人睡觉开始。”我心不甘，情不愿，怔怔地盯着她。我的记忆里，自从家里剩下我们娘俩，我越来越依赖娘那温暖的手掌抚摸我小脊梁的舒服，还有她热乎乎胸膛给我的安全感。
　　 奔向娘的同时，我在想，娘净骗人，她都多大了，自从她在黑夜把我禁锢在另一间屋子的木板上后，她不也经常找人做伴睡觉吗？说来也怪，有了那些人陪伴我娘睡觉后，我的吃穿条件有大大的改善，特别是在吃的方面，我不再需要勒紧裤腰缓解饥饿了，娘也不用半夜起来喝一碗凉水充饥。
　　 来我家的那些人有时是张三，有时是李四，还有的时候是那个哑巴。
　　 我喜欢哑巴来我家，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几块糖果，我最喜欢高粱饴，温暖的黄色糖纸里包着软软的、甜甜的糖块。我有几次把糖剥开，递给娘，娘总是含泪把我的小手推开：“荆条，你吃吧，娘怕吃了牙疼。”
　　 2
　　 哑巴是个经常捡破烂的人，他穿的衣服总是厚厚一层灰尘，脸黑的像是刚从煤灰里钻出来，只有他的牙是白的，泛着幽幽的冷光，在我看来是瘆人的。他妹妹花儿就不这样认为，为这事花儿总和我吵吵，有时因为我的声音稍大一点，她就气得抹眼泪，然后我就拿出他哥给我的糖块哄她。
　　 “这糖叫高粱饴，软软的，甜甜的。可好多人都叫它高粱台。”
　　 花儿拿着黄色糖纸包的糖块，就会抿嘴乐。看到她破涕为笑，我也脸上泛着红光，心里流淌着高兴，不好意思地小声嘟嘟：“花儿，我带你去个地方，然后干一件大人干的事。”具体要干什么事，我也说不清楚。
　　 花儿比我小四岁，跟我一样苦，甚至比我更苦，她的爹娘早早离开人世，一个小女孩跟着哑巴哥哥生活，而且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是那么大。听说，花儿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任务的，她娘想用她给她的哑巴哥哥换媳妇，可怜她娘在生下她后，离开了，没有看一眼这个呱呱落地的小女婴，她爹看着这个夺走他媳妇的孩子，觉得是一妖孽，不如摔死她算了，但是哑巴哥哥不依，跪在那里，死命抱住妹妹，她爹一跺脚，撒手不管了。没几年，他爹也撒手走人，世上剩下这相依为命的兄妹。哑巴哥哥除了去队里干活，在空里也会翻捡垃圾，捡拾些破烂卖掉后贴补家用。
　　 因为身世，花儿同我一样，在村子里不受人待见，经常受欺负。因此我们俩个孩子，就顺理成章可以玩到一起。
　　 花儿跟屁虫一样跟着我，而我就像做贼一样，用眼睛瞅瞅四周，领着她来到村里孩子们经常玩的地方，那是一块闲地，离村子二里路，四周红荆包围着，宽大的闲地里最南边放着一个歪倒、废弃的大铁箱子，箱子里面锈迹斑斑，旁边有沙子堆，石子堆。那个年月，因为这些，大铁箱子变成孩子们放学后玩耍的好地方，他们在这里过家家，玩游戏，捉迷藏。
　　 孩子们最喜爱玩的一种游戏是手盘手抬轿子娶新娘，新娘娶回家后就是根据现实生活里个人的家庭来演绎故事。虽然我个头挺高，力气挺大，他们却从不让我参加。说我是破鞋的孩子，不配跟他们一起玩。花儿偶尔可以参加，也只是扮演一些受欺负的脚色。
　　 有一次，我偷看他们玩游戏，他们竟然让花儿扮演一个受欺负的新媳妇，她男人在外边有了相好的，拿她当骡马，还要挨揍。她被打得直叫唤，别人却在一边偷着乐。她的眼睛满是委屈，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想到这里，我对身后的花儿说：“花儿，我们也玩娶媳妇的游戏，我不打你，还给你铺软和有香味的床，给你做好吃的尽着你吃……”我害羞又勇敢，把心里话说出来。花儿听着，捂着嘴一个劲笑，我心里也乐开了花。终于有人愿意和我玩过家家了。我也可以娶新娘，虽没有人和我搭伙抬新娘，可我可以一个人把花儿抱起来，或是背起来。我挑一些圆圆滑滑的石子，还从沙子堆里找一些奇形怪状的沙石，这个像狗，那个像老鼠……我们玩兴正酣，花儿忽然想起什么，对我问道：“荆条，你说的有香味的床在哪里？我没看到啊。”
　　 我拍拍脑袋：“我忘了呢，你等着，我一会就回来。”我让她一个人先在大铁箱子里玩着。
　　 我快乐如出笼的鸟儿，双手快速折断红荆花枝，红荆花花朵很小，一簇簇拥在一起，粉红色很淡很淡，而且香味很弱弱，有些飘忽不定，时有时无。时间不长，一大抱红荆花就被我揽入怀中。我屁颠屁颠的回到大铁箱子，手脚麻利地把红荆花平铺在箱底。
　　 “这不就是有香味的床吗？”我调皮地笑着。
　　 我牵着花儿的手，把她领到红荆花床上，让她盘腿坐下，她笑颜如花，像大姑娘似羞红了脸，我心里阵阵冲动，自己和那些孩子没什么两样。而且比他们还善良，没有因为花儿有收破烂的哑巴哥哥欺负她，而是把她捧在我的手心里，珍宝一样呵护着。我的脚趾在有几个破洞的鞋子里舞蹈，它们最知道我心里的快乐。
　　 这样的故事发生好多次，记忆里是数不清的温馨、甜蜜。
　　 3
　　 我们从少年长成青年，青年以后我们很少碰面，我总幻想能够与花儿重温童年的游戏，不，是现实结成夫妻而不是玩游戏。
　　 长大后，花儿乌黑的麻花辫，窈窕的身姿，在我眼前晃，搞得我心神不宁，总巴不得有机会和花儿再单独相处一次，也可以把自己憋在心里很长时间的秘密说给她：我要娶她当媳妇。听听她是否同意。
　　 时间留给有思想准备的人，那次相遇说不上是老天安排，还是花儿有意制造的。
　　 红荆花刚刚盛开，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我挑着一担水往家走，花儿从我的对面笑盈盈而来，在我们擦肩而过相遇时，她悄悄小声递过话来，约我第二天，在大铁箱子见面，我的心狂跳不已。
　　 一夜辗转难眠，只在天之将亮时迷糊一会，看见花儿穿着一身红装，娇羞的脸儿红霞朵朵，我也羞涩着，手脚不知该放在哪里合适。急得我出了一身汗。猛然间，听到娘一阵大喊：“荆条，快起床，你一个大男人整天价这么懒，这个家还有出头之日吗！”
　　 我被喊声惊醒，睁大眼睛看着屋顶，原来我刚才在做梦。心中有些许的遗憾，娘要是不叫醒我，我会不会就可以……
　　 大铁箱子经历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它的锈迹更厚重了，有的地方已经烂出窟窿，从箱子里朝外看，可以看外面的点点景象。四周的红荆花比以前更加荼蘼，蜜蜂嗡嗡，勤劳工作着。红荆，这种植物的繁殖力旺盛的让人叹服。现在的孩子们已经不在这里玩耍，沙子，石子也不在这里存放了。我倒背着手，四下瞧着这片空旷，静心聆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站在树梢的鸟儿门快乐的歌声，一切都预示着这是一次天随人愿的相见。我在耐心等着花儿。
　　 花儿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我的红荆花神。”我为自己这句神来之句感到眩晕。
　　 “你就会说。”花儿边说边松开手坐在我身边。虽然我们长大后，见面的次数很少，但年少时的深深印记，让彼此没有隔阂，我们依旧像好朋友一样无拘无束。一股淡淡香味扑入鼻腔，不是红荆花的香气，是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我陶醉了，我想此刻立即拥有这种迷人的气息。
　　 “有人上门来提亲，哥哥也答应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花儿有点闷闷不乐。
　　 “是换亲吗？”我仍然记得花儿来到这个世上的任务。
　　 “不是，我哥真好！他不用我给他换媳妇，只想让我活得更好，对方是镇上一个商人的独子，听说家庭条件很好。”花儿双手交错着，难道她没有察觉我对她的感情。
　　 我无语，我真的无语。我此刻遗憾我们是孤儿寡母，气愤娘的年迈无能，没有给我创造具有一定财产势力的家。
　　 这时，花儿大胆望着我，坚定的眼神传达出她对我深深眷恋与浓浓情意。我错怪花儿了，但同时一些小思想搅得我不敢向她说出心里话，比如：我家很穷，我娘的名声不好……我的心在退宿，在逃避。
　　 花儿火辣辣的双眸传达出热切的期盼，她用冰凉的双手牵着我热乎乎的大手放在了她的敏感部位，我的心跳加速，就要窜出喉咙。我急切地解着她的衣服，看到了红肚兜，上面绣着一片红荆花，一枝枝怒放着，虽然花儿颜色是淡粉色，已然令人目眩神迷。我紧张地注视掩在那下面的一对扑扑直跳的小兔子，很想伸手触及，感知。
　　 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把我冷不丁推倒在红荆花床上，面前血红的眼睛有要把我吞噬的愤怒。花儿被愤怒震慑到，她慌乱的穿起衣服。
　　 啪，啪……几声响亮的耳光在耳边带着风直逼我的脸，然后重重落下，接着我的耳朵轰鸣着，听不见风吹树叶沙沙声，听不见鸟儿欢快的歌唱，什么也听不见了，脸上火辣辣的疼。我羞愧，直挺挺瘫在红荆花床上，眼睁睁看着花儿被钳子般的手掌拽走了。她望向我的眼里泛起泪花，泪花后面是愤怒的无助，失落。
　　 红荆花香味依然似有如无，大铁箱子还是锈迹斑斑，我的王国土崩瓦解，我不再是国王，变成一个厚颜无耻的流氓。人人对我吐口水，说的话也是夹枪带棒。
　　 我走在村里大街上，村人指指点点：真不要脸，没瞎了是破鞋的儿子，不大点的岁数就想着祸害人。我从开始的怒目而视到后来的置若罔闻。我表面上是没有理会，内心的煎熬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心底在呐喊：我不是流氓。我对花儿是真心的。再说，花儿自己也是愿意的。
　　 娘很痛心地看着我，很多时候是无语。她现在已经是一个人睡在原来的屋里，我们没有太多的希求，只要吃饱肚子，冻不着身子，刮风下雨有地方可以容身就可以了，我也过了馋吃馋喝的年龄。
　　 红荆花开了一遍又一遍，我守着年迈的娘，她有时会自语：孩子他爹，那个年月，为了把荆条拉扯大，为了填饱肚子，我做下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也连累了儿子。
　　 有时，她会双眼浑浊，看着这个破败的家，然后叹一口气：哎，这都是命，天命不可违。
　　 我一个在白眼中长大的孩子，变得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整天混日子，守着几分土地，看天吃饭，只想饿不死就行，而我的天越来越狭小，越来越不透亮。村子里出现了二层楼。一排排宽敞明亮的二层小楼压得我低矮的破房喘不过气来，我头上的天空越来越小，我就是一只井底之蛙。我麻木的想这可能与我的社会地位相关联吧。
　　 4
　　 村长换成牛叔，他黑红的脸膛，大眼睛让村人害怕。我不怕，因为我不比他矮，又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也绝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以前，牛叔拿我没辙，他总是在看见我的时候马上掉头离开。即使遇到非要和我碰面，他的大眼睛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力软视。这样几年下来，他的眼神变了，变成用嘴说教。
　　 牛叔瞪着大眼：“荆条，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看人家日子过得有滋玉味，你就不馋？走出去，到外边的工厂干活，好好干，趁年轻挣几个钱，讨房媳妇，结婚成家，再者好好孝敬你娘，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我听着大道理，看着现实中小院里那方窄小的天空，一只麻雀叽叽着飞过，我还会像鸟儿一样展翅飞翔吗？牛叔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在数不清的说教次数后，我终于变得意气风发。这些变化并不是因为听了村长的话，而是他随口说的花儿离婚了，这个消息让我高兴。于是我想为花儿以后的幸福，我雄心万丈，要活出个人样来。我现在倒是有些遗憾，遗憾自己这些年没有像个男人样，出去挣钱，把家里变得富足，那样我就可以理直气壮的提出娶花儿做媳妇，我转念一想，也许现在还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