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件衣服啊！”我紧皱眉头，那一件半旧的带淡青色菊花的短衫，在我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审视了好几遍，然后撅着嘴嘟囔着：“这件衣服好难看！我不穿！”“这衣服怎么了？这不就是你老姨穿过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啊！”娘从我口气里听出了不满，忙着解释道。
　　 “哎呦，娘哎，我都多大了，还穿那老式衣服。您看看，这肩袖还不分呢，还是手工缝制的，现在哪还有人穿那！”我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了。“爱穿不穿，就这一件！”我的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我都上初中了，怎么还让我穿这个，那我还怎么见人嘛！想到这里，我简直自卑到了极点……
　　 全班五十几号人，才升上来二十几个，成为初中生的我们自是欣喜。1977年刚刚恢复高考，正好赶上教育体制改革的我们赶了个早班车，五年半的小学生活，就在1978年7月结束了。当我们坐在初中一年级教室里的时候，那种欢呼雀跃取代了我早上没合适衣服穿的尴尬，好像就在一夜之间，我们忽然就长大了一般。成为初中生就意味着我们长大了，就像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一样，像模像样的大学生，再不是不懂事的小屁孩儿了。看着满屋子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我心里充满了忐忑，又夹带着几分欣喜。
　　 初一只有一半的新生，还有一半的留级生。新生我们当然熟悉了，毕竟我们同窗五年半呢。那些留级生也似曾相识，毕竟都是一个村里的，巴掌大的地方就那些人数都数得过来。而那些颇为陌生的大概就是邻村的学生了。满屋子的人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还没有老师来光顾，这时的教室属于无政府状态。正在你说我嚷的工夫，一位背有些驼瘦瘦的中年人一步迈了进来。顿时，屋里鸦雀无声。我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我们学校的寇校长。只见他煞有介事地背着双手，在教室里踱着方步，眼睛炯炯地看着我们。突然，他停在我桌位旁边，一本正经地指了指我：“这谁带来的？啊？赶快领走，这是初一班，不招小学生，这谁带来的？”他反复说了两遍“谁带来的”，顿时班里哄笑一团。原来我的个子小，他错认为我是这个班里谁带来的弟弟妹妹了！我们那时上学有带弟弟妹妹上课堂的习惯。切，你不就是校长吗？干嘛这么侮辱人啊，我眼睛都有些冒火了！再说了，你就是校长也不能目中无人那！我简直义愤填膺了！正在我酝酿爆发的时刻，只见校长扑哧一下笑了，我恍然大悟，原来刚才他是跟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班里的笑声更响了。我没觉得我有多特殊啊，不就是个头小点嘛，干嘛朝我开刀。什么素质的校长！我心里暗自嘟囔着。
　　 值得高兴的事情还在后面，我们的班主任露面了。一位留有齐耳短发的女子神采奕奕地走进教室。我仔细一瞅，呵呵，太巧了！吴老师，太熟悉了！原来她是我们四年级时候的语文老师。只见她个子不高，圆脸，弯弯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最显眼的就是下巴颏左下角那颗黑痣。喜欢吴老师讲课时的眉飞色舞，她让你情不自禁沉浸于她描绘的情景当中，因此在别人看来颇为枯燥的语文课便成了我的最爱。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讲课艺术是极高的，在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中是首屈一指的。
　　 人确实有缘分，就像我遇到吴老师一样。当时并不爱学习，甚至可以说有些顽劣的我，可以对其他老师表示我的不敬，而对吴老师却是心服口服。一堂课就是一部戏，演员就是她自己，教室、讲台就是她的舞台，她能把课本上的篇章，变成她的语言，然后通过她思想的酝酿，用丰富的表情、肢体语言和充满感情色彩的口头语言传授给她的学生们。在她的感召下，我们可以在简陋的教室里让思绪任意飞扬驰骋，飞越时空，历经古今沧桑。战场上英勇厮杀的惨烈，和平年代幸福美好的赞颂，祖国山川锦绣的描绘，充满人性光辉形象的彰显，中华民族文明的传承，无一不出自她的口授言传。吴老师的一言一行都是沉浸在一种忘我的状态，她出色的情感表达无一不影响着我们的思维活动，由不得你开小差，因为我们早已听得入了神。这对于我这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影响深远。因为那个时候的我正是叛逆期极为强烈的时候。我是个缺少家庭温暖的孩子，沉默寡言，很少与父母交流。而就是这位老师用她的热情点燃了我学习知识的欲望。
　　 人与人之间，瞬间拉近距离，也许就因为几句贴心的话语。原本我不是个受老师关注的学生，生性怯懦、胆小，很少在课堂上发言。我之所以被她青睐，大概是因为我四年级时候出色的学习成绩。我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那么无可挑剔。从她一次次鼓励夸奖里，让我认识到自己不是个很差的学生。一个过分自卑的孩子顺利成长为一个心理健康的孩子，信心显得尤为重要。我的作文水平自认为不是很高，可吴老师次次都在班里讲读我的作文。这让我信心倍增。她让我相信：我有能力把自己的成绩学好的。一次外出劳动，她很特意地和我走在了一起，她无意中夸我长高了，说我眼角的痦子不好，最好把它去掉；后又谈到我的家庭，我母亲的病；看着我额前拧着的头旋儿，说起我的倔强脾气。此时的她明显是以朋友的身份在和我交谈，这对我触动很大，让我感受到老师给予我的春天般的温暖。
　　 我不是个遵守纪律的学生，上课爱开小差，爱做小动作，爱打瞌睡。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语文课或者数学课。课堂上的我是有选择的，比如数学课，我可以整节课安安静静地呆下来。教我数学的是一位姓穆的男老师，他已近四十，一米六几的个儿，一顶前进帽下的一张刀削脸，唯有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讲课非常干脆利落。我在数学课上是绝对的听话老实。这种认真能持续到整堂课。我的数学成绩次次稳拿第一，因而得到老师格外喜欢，自然而然地把我当成了好学生的典型来表扬。而这种表扬，在我的那帮了解底细的同学们那里，根本就没有说服力，因为我爱玩是出了名的。一个“认真”冠在我的头顶，实在说服不了民众。我的叔伯姐姐跟我同班，每当表扬完了之后，总会对我不客气地说：“哼，说你学习刻苦，谁相信呢？老师又没见到你玩的时候，树你为典型，让大伙向你学习，全班还不玩疯了？”不管怎么说，我的成绩还是始终如一地名列前茅。这大概是唯一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凡事都不是一如既往的顺利，初二时，班上来了一位厉害角色，我终于有了甘败下风的时候。一个长得很帅气的男孩子引起了全班的注意。他叫范书全，家在沧州，父母在那里上班。不知什么原因，他却回到他穷乡僻壤的老家来复读了。自从班上来了一个他，便立刻成为了全班的焦点。原因在于他的玩性十足，而成绩却出人意料的好。他的数学成绩一直是班上的第一，我再怎么努力也还是赶不上他。看着他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学习却出奇的好；看着那两个调皮的小酒窝神气地显现在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再不然给女生来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脸，简直是流气十足！不服气归不服气，人家照样成绩好，人家照样得意洋洋，原来优越感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吃着皇粮长大的就是跟乡下孩子不一样。本来吧，学习没什么压力，可看到别人的优势才不得不低下头，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底下就有绝顶聪明的人，天底下更有聪明且不勤奋却学习好的人群。
　　 我之所以对自己的初中经历那么清楚，主要的还不是学习成绩如何。因为在那个学习氛围不甚浓的年代里，人们自主学习能力很差。像我们这帮青春期的孩子，说小不小，要大不算大，管理起来相当难的。老师刚刚摘了臭老九的帽子，让学生们老老实实听话真的很难。正气没形成，往往歪风邪气占了上风，像背后给老师起外号了，扰乱课堂秩序了，再不然课堂上公然跟老师挑衅了……那个时候的初中有两个年级，两个教室紧挨着。初二班放个屁初一班也最先知道。像谁谁考试得了第一，像谁谁给每个老师起“雅号”，像谁谁与老师公然顶嘴，气得老师半天说不上话来，还有谁谁考试坐了小红椅子。（过去，学生学习成绩上榜公布，老师把成绩不好的同学画上横杆杠，这叫坐小红椅子）
　　 初二班级的消息一经传出，初一的学弟学妹们立马效仿，把学来的歪风邪气一股脑地应用到课堂上。老师被我们气得七窍生烟，可又无可奈何。毕竟有一些是大人了，你打他，可能他会还手，你老师的力气恐怕还敌不过他力气大；你让他罚站，他正好瞅个机会上外边放风去；你批评他，他把脖子一横，抢白你一句：“甭管我，老子两年后就充爹！”说这话的已经是个十六的大小伙子了，还别说，他说的还真会兑现，十八岁结婚，年底就生儿子，十八他就真充了爹。跟这帮小痞子较量，还真得有度量，要不然得气死。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将来做什么职业也不当教师，太累心！
　　 随着年龄的增大，青春期的孩子已经有了鲜明的生理特征，男女间情感变得十分微妙起来。小学时候的两小无猜，不分性别，玩在一处。可不知从哪天起，男孩子或女孩子之间说句话就会不自然起来。最可气的是，在公开场合，若是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说话，旁观的那帮人就会起哄。当然起哄的都是些男同学。这种风气一旦兴起，严重违反了课堂正常教学秩序。清晨或中午，谁先到，屋子里就是谁们的天下。女同学在屋里，男同学一个不敢进，若进去了，外边就会沸腾般地起了哄。男生在屋里，女生更是不敢进。这种尴尬持续到上课时间，在老师的呵斥下才敢进屋。曾经为此班主任也曾做过很多说服工作，不要把男女之别分得那么清。可是谁敢？就是异性同学是你的邻居，你也得装着不认识。在无人的情况下才敢说句话，弄得像是地下工作者。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一年多的时间，等到初二时退下来好多留级生，才有所好转，男女同学才开始说话。当然这里边不乏有勇敢者敢于打破陈规陋习，最先品尝恋爱的滋味。我们班长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因为现在他们的婚姻就那时酝酿成的。我们班长是个长得很帅气的小伙子，他的妻子就是看上他的帅气机灵才跟他谈恋爱的。要知道他们顶着可不是一般的压力。众目睽睽之下，眉来眼去，嬉笑打闹，竟能旁若无人。管你学生议论纷纷，还是老师讽刺，反正是看上了！最后也终成眷属了。这也是我们班最大胆也是唯一成功的例子。
　　 我初一时的同桌是一个瘦得跟细杆似的女孩，她窄窄的脸庞，被一头浓密的头发盖住一小半脸儿。我俩同岁，她活泼好动，顽皮得有些像男孩子。她平时爱穿一件天蓝色列宁装，因为瘦，胳膊腿都显得格外细长，像一只仙鹤。这小疯丫头打人可蛮狠地，小拳头举起来落在你身上，那叫真疼啊！我若是跟她动起拳脚来，我可是沾不上什么便宜。她瘦得皮包骨，打一下，手都硌得慌。结果我会吃尽她小拳头的亏，尽管不是真打。这样吃过几次亏之后，我便学乖了。不管在什么情形下，我便认输告饶，省了我一顿皮肉之苦。自习课上，见无人看管，我和“仙鹤”偷空儿来场“战争”，那也弄得鸡飞狗跳，狼烟四起。最后结局往往是课桌仰面朝天，书本、文具盒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到了初二，排的位子就有意思了。班主任真会想法，他们知道男女生在一起不好意思搭话，便故意安排两男一女或两女一男，中间隔开。用这个法子治理班上的纪律混乱。我记得我被安排在靠北墙的第一排的座位上，左边是穆振清，右边是范国军，中间是我。左边的穆振清特老实，他耳朵有点背，学习很是认真。我们彼此相安无事。最有意思的是右边这位，上课经常打瞌睡的主儿，课堂上讲的东西对他来讲都是对牛弹琴。别看平时没精打采，待到挑写生字或者默写古文的时候，他立刻来了精神，抬眉瞪眼，忙着抄袭。时间长了，我们也形成了默契，不等他来看，我就连忙递给他答案。他自是感恩不尽。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听说他爸在县里数得上书法大家，大概属于遗传，可惜学习太不用功。我不惹事，他们两个也不找事，我们便平安无事。我们身后的那三位可真是战事不断了。我后面是张秀霞，她左边是范国春，右边是谢晋东。三个人为了彼此的战线，天天打得不亦乐乎。理应绅士一点，男生应该让着女生，我看到的情景却实在不敢恭维那两位男生的度量。一道三八线隔开各自的领地。谁要是超过那可是不依不饶。苦就苦了张秀霞，她在中间，一不小心就会超过彼此的界限，于是便是你推我搡，两个男生明显地欺负人家张秀霞。每天听得身后大声或小声的纷争不断。因为那块自己的领土不受侵犯，互不相让，咬牙切齿地在那儿寸土必争，简直让我们在一边看得哭笑不得。
　　 新添的英语课程学起来得心应手，因为是自己的四叔在教，我自是给他争气，我说起英语来竟不觉得拗口。即使遇到什么难题，有伯父在，一切便不成问题。成绩经常是满分。而同样新添的物理课，却让我叫苦不迭。其实并不是厌烦物理这门课程，而是厌恶教物理的老师。物理老师就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寇老师。其实他是个教学经验极为丰富的老师。他讲课风趣，同学们都爱听，而唯独我对他产生了反感。他是一校之长，理应对他尊重。就因为我小，他在学生面前开我的玩笑。就像刚刚升入初一的时候一样，拿我根本不当回事。我知道他跟我四叔很熟，大概就因为这个，说话便放肆起来。现在我以一个成年人的立场看待当年的他，也许他在表示对我的一种戏谑，这种戏谑并不含恶意，就是一种格外的关切吧！但年幼的我，年龄不大，自尊心却很强，恰好不喜欢这种不尊重。比如，大夏天的，大家都爱热，提不起精神来听课，他便突然来一嗓子“肖，站起来！”室内鸦雀无声，大家目不转精地盯着我。我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只见他呲牙一乐“呵呵，天热，我想让大家醒醒盹儿。”听此话，班里哄堂大笑。我肺都气炸了，我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就当了别人的笑料，好伤心呐！这下好，再上课的我是绝对不认真了！后来发展到只要他的课，我就从中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