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是早上了，几束明亮的阳光穿过窗帘间的缝隙射进屋里。秀还躲在被窝里不愿起来。爱人文博上班去了，整个房间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一阵低沉的汽车轰鸣。
　　 秀很久没有照镜子化妆了，她不敢照镜子。她怕看到右侧脸上那一块鸡蛋大小的黑斑，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她把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藏了起来，洗手间的大镜子，她也想办法遮了起来，她心里讨厌镜子。偶尔她想看看那块黑斑怎么样了，加深了没有，就是没有胆量去看。忍得急了，爱人下班回来，她问他，你看怎么样了？他总是哄她说好多了，或者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辞了工作，专心在家养病，对女人来说，脸上的黑斑带来的痛苦是任何充实的工作也抵消不了的。
　　 爱人疼她，从她辞掉工作那天起，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晚上还要陪她看她喜欢的电视剧。他几乎把业余时间都耗在了她身上。她有时无聊至极，躲在床上胡思乱想，竟觉得婚姻里的幸福也就如此了吧，然而一转念，她又发现这是无端地消耗生命了。
　　 她已经在家里待了七个月，按照当初大夫的说法，这病只消半年就会好。她每天按时吃药，有好几种，都是专门调理内分泌的，有逍遥丸什么的。五月十二号早上起床时，爱人说，到今天正好半年，照一下镜子吧，我看已经好了。
　　 她把爱人递过来的镜子随手塞进床底下，说过段时间吧，半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几天。
　　 这一等又是一个月。
　　 秀的爱人是个细心的又没有多少话的男人，他们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恋爱了，参加工作就结了婚，婚后一直没孩子，感情却越来越浓，浓到谁也离不开谁。
　　 在这段静养的时间里，她偶尔会想起学生时代的天真和无拘无束，还有他们因爱得发疯而放弃考试去旅游。她想起这些过去的时候，总会微微地笑。她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得到他这样的关怀爱恋。她这样想的最后，往往就觉得对不起他了，她整天待在家里，虽然不差她那一点收入，可她怕，她怕这样下去，再甜再蜜的爱情也抵不过岁月的消磨。
　　 她决定起床了。
　　 这是第七个月的最后一天，农历五月初五。无论如何，她要看看这半年多的休养，这半年来的担忧，到底是什么结果。虽然她始终怕这结果的坏，可心里隐隐地希望，或者从爱人的眼神和语气里，她已看到了这结果的好，那块黑斑早就消失了，脸上美白如初了。
　　 她几乎颤抖地拿出一只化妆镜，把镜子擦了又擦，她没敢把窗帘打开，屋子里是暗淡的，静极了，在那几束明亮的光线里，她甚至看到了舞动着的尘埃。
　　 就在她的心要跳到嗓子眼儿的时候，她愣住了。她看到了镜子里的那张脸，那张仍旧有着鸡蛋大小的黑斑的脸。那一瞬间，仿佛时间和那些光线里舞动着的尘埃都凝固了，她想大哭，又想疯掉一般地大笑，她已经感觉不到心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同样的噩梦，梦里，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女巫，原来的自己消失不见了。
　　
　　 二
　　 秀终于明白这七个月的时间白白浪费的时候，有人敲门。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了一次，她呆呆地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镜子。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她从静默中回过神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在胸中憋了七个月。
　　 她打开门，是海燕，在公司时的同事，也算最好的姐妹。
　　 海燕看到秀呆滞的眼神，披散的头发，还有那一块即刻就刺进眼睛的黑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她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再次安慰秀，她知道秀与这黑斑所做的一切抗争。
　　 海燕有时羡慕秀的工作能力，羡慕秀的婚姻，甚至有一丝嫉妒只有秀才拥有那位高大的有宽厚胸膛又文质彬彬的男人。
　　 海燕是个聪明的人，用秀的话说，很有些灵气。她们相熟以后，说话总是无拘无束，海燕有时借着酒劲开玩笑说秀，要把男人管住，你要不管，我替你管。
　　 “这么久才开门，刚起来？”
　　 秀没说话。
　　 “文博呢？”
　　 “早走了。”
　　 “看你脸色这么差，收拾一下，今天南山有庙会，人可多了，热闹，我们再拜拜佛。”
　　 “……好吧。”秀想了想说。
　　 秀是不信佛的。
　　 自从在家静养后，几次南山庙会，海燕来找她，她都没去，脸上长了黑斑以后，她就讨厌热闹的地方。
　　 海燕今天提起庙会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内心也动过否定的念头，转瞬一想，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倒不如去散散心。
　　 几年以前，秀曾见过一个优雅的女人，那是在一个装修得富丽堂黄的商场。是个冬天吧，那女人穿了一双黑色高跟长靴，红色毛呢大衣，一顶黑色的女式高檐帽，还有黑色的羊皮手套。可是秀转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那女人的脸上有一块黑色的长着长毛的胎记，盖过眼角。这黑色的胎记就像一把尖刀瞬间插进了秀的心里，无论怎么努力也拔不出来。
　　 不久后的一次庙会里，秀再次看到了那个女人。庙会里人潮涌动，那个女人完全不在意别人的异样眼光。那女人的每一步都挺胸抬头，旁若无人。秀很佩服她的自信和从容。
　　 秀开始收拾打扮自己，她决定陪海燕去了，她甚至在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还在怀疑自己的这份决定是否太突然。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或者说物极必反吧，秀这样想着。可暗地里，秀想把自己交给佛祖，也许她前世懦弱无能，才使她今生争强好胜。在公司，除了老板，是任何人都要让她三分的。正当她以为事业顺风顺水的时候，她发现了脸上这块慢慢显现的黑斑。为了工作上有突出的表现，她一直休息不好，不得不加班加点，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公司是做企划的，她又是副总，外出陪客户的时候她也拼了命地喝酒，她习惯了早出晚归，吃不好，睡不香。她不确定那块黑斑就是由于拼命工作造成的，或者说正是由于她忘了人不能无所顾忌地糟蹋生命。如果真是这样，她准备今天就向佛祖求饶了。
　　 庙会里人很多，山脚下的马路上挤满了小汽车和正在赶来的人群，山门旁边的小路上都被小汽车和小商贩占据了。
　　 秀特意戴了顶极大的太阳帽，她的脸隐藏在下面。她紧紧地拉着海燕的手。
　　 过了“佛光普照”的大门，就是观音殿，往里走是天王殿，再往里是大雄宝殿。
　　 她们去排除买香烛还有鞭炮，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
　　 海燕说，人太多了，我们下午再来买吧。
　　 秀说，我就在这里排着，你去别处看吧。
　　 秀的心里安静得出奇，就像那七个月的时间就为这一刻的排队而准备的。海燕正要走，忽然想起拜佛的香烛鞭炮一定要自己亲自买的才算有诚心。
　　 不远处有个抽签的和尚，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叠纸签，还有一筒竹签，竹签上是数字，抽到一个数字，按着数字再去纸签里把相应的那一签找出来，每签十元钱。
　　 排队无聊至极的海燕说，我去抽一签吧。
　　 秀说，那不是白排队了？
　　 海燕说，一会再排吧，反正是玩。
　　 海燕抽了一签，签云：无因无果，无风无浪。
　　 秀抽的那一签，签云：看透，放下，自在，随缘。
　　 海燕一时没明白签的意思，她问和尚，我这签何解，和尚指着远处的一个地方，说那里才能解。旁边有人说，还要花钱解签吗？
　　 和尚说，抽签是抽签，这是前生定命，解签是解签，那是今生运数。
　　 经和尚这么一说，海燕竟忽然明白字面的意思了。她对生活没什么奢望，虽然有时羡慕秀的婚姻，暗地里也曾对秀的爱人动过一点心思，也仅仅是一闪念，走到今天，再看到秀现在的样子，她心底又希望过那种平平淡淡的生活了。
　　 可是秀没有明白自己手上这一签的含义，似乎在一瞬间她更迷惑不解了。秀也读过一些书，对佛教的经义，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一签，她真的不明白了。她怀着那一份加重了的阴郁心情走到解签处，交了钱，坐下来，递上签去，老和尚看了看签，又看了看她藏在帽子下面的脸，慢慢地说：
　　 “放下诸般自我，自会无风无浪，行舟万里。”
　　 秀更不解了。
　　 秀曾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她相信自己现在不是了，这七个月里，她眼里只有生活本身，只有安静的生活本身，有那么一段时间，除了吃药，她几乎忘了外面纷繁的世界。
　　 回头想想，她没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她虽事事争先，可并无害人之意。她掌握了在水泥丛林里生存的法则，她在公司里如鱼得水的那段日子，她看人的眼神，自我感觉都是温暖的。周围有的人害怕她，或者说不愿靠近她，那是他人的嫉妒进而疏远。
　　 即便没有放下诸般自我?——世人真的会放下自我吗——难道这黑斑出在脸上，不是最大的惩罚吗？
　　 想到这里，她发觉了和尚的卖弄，这个年代里，有学问的和尚不多。
　　 她决定不再去排队买香烛鞭炮了，要去附近的山上走走，然后再去市里的商场转一转。她从今天人们看她的目光里发现，其实这块黑斑没什么，不管是不是被太阳帽遮住了，她心里已经觉得没什么了。
　　 她们走出山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卦摊前挤了一些人，有人高声感谢算卦的先生，秀听到了。那是一个男人的肺腑之言，男人得了儿子。秀的心里掠过一丝惊异，她从不相信世上有鬼有神灵，可是冥冥中觉得算一卦也许有帮助。
　　 秀就那么大胆地坐在了老先生的面前，太阳帽遮住了她的脸。
　　 “这位女施主，想求什么？”老先生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也不求，请您给我看看脸上的黑斑怎么办才好？”秀一下子把就问题抛了出去，干净利落，她知道算卦的人是看不了这病的，医生说这是长期的内分泌失调造成的。
　　 “我能看一下吗？”老先生停了一会，慢慢地说。
　　 “可以。”秀的心里有了胆子。
　　 她刚一把太阳帽摘下来，围观的人“啊”地一声。
　　 “戴上吧。”老先生像是什么也没看到。
　　 “您说，这怎么办呢？也吃了不少药，就是不见好。”
　　 “多久了？”
　　 “前前后后，一年多了，在家休息也有半年多了。”
　　 “你还工作吗？”
　　 “算是辞掉了，这样子也没法见人。”
　　 “你信我吗？”老先生忽然说，“我不是大夫，算半个江湖术士。你能信我吗？”
　　 “那要看你说什么了？”
　　 “我不准备说什么，如果你信我的话，我不收你的钱，我保证三个月以后，你会主动给我送钱来。”
　　 看热闹的人安静了下来。
　　 “我不明白。”
　　 “你信我吗？”
　　 “信吧？”
　　 “不要勉强。”
　　 “信！”
　　 “好吧，”老先生说着，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小镜子，背面是铜的，镜面是普通的玻璃镜。“这是一只祖传的铜镜，说简单很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你每天早晚用它各照一次脸，每照一下，你的脸就会好一点。”
　　 “……真的？”
　　 “三个月后你再来找我。你觉得好了，一百块钱，还有镜子还给我。”
　　 “……真的？”秀更不解了。
　　 “哪有这种事，老先生真会说笑话。”有人取笑。
　　 “各位，有些事，信则有，无信则无啊。”老先生说。
　　 海燕听到这里，急忙拉着她挤出人群，向山上走去。
　　
　　 三
　　 老先生的话，秀觉得就是个笑话，这天下的事，她见得多了。唯物世界，一只小小的镜子就把她脸上的黑斑照没了？越想越是笑话。既然是个笑话，也就不再往心里去了。
　　 南山上有一条沿着山脊而修的小路，三三两两的人若闲庭信步，有说有笑。秀和海燕手拉着手，迎着微凉的风，偶尔望望远处晨雾中的城市，漫无目的地走着。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走着。
　　 凉风抚过，秀感觉轻松了。这七个月近乎牢狱的生活，完全是自找的。她怕什么呢？越想越觉得亏了自己，也亏了爱人。爱人原来有下午或晚间去健身的习惯，被她这么牵着待在家里七个月，体重增加了不少。她有时在床上看着爱人慢慢堆起的肚腩，边抚摸边笑他以前的健身都白练了，爱人只是被她摸得忍不住笑。
　　 她拉着海燕的手，想着与爱人间这七个月里的点点滴滴，开始意识到自己要去直面生活了，不再去管脸上的黑斑?——虽然这块黑斑曾天天拦在门口不让她出门。
　　 于是她不自觉地拿出那只小铜镜。镜子有些分量，背面的铜板和前面的包边部分被磨得发红发亮，看来它在老先生那里好多年了。从镜子里再看自己的脸，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脸上的黑斑真的好多了，不像在家里时那么黑了。这样想着，心里竟升起了一丝对未来的向往，这向往带着她越走越快，快到海燕开始说跟不上了。
　　 两个人下了山，又到了市里转了转，今天是周末，街上人多车也多。她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秀的太阳帽下面脸上的黑斑，没有一个人注意。秀有意无意地观察别人对她的反应，直到最后她才明白，这一切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她就像沙滩上的一粒沙子，没人在乎她。
　　 过了端午节，秀打算找点事做。爱人说，要不先这样吧，早上你在家看看书，下午我们一起去健身房。半年多没工作，天天在家待着，阳光都很少见，看你气血都不足，怎么样？
　　 秀高兴地同意了。
　　 健身房里热火朝天，跑步机上的人不愿停下来，汗水从脸上流下，运动T恤的前胸后背都湿了一大片。动感单车房间里激情四射，男男女女随着教练的节奏猛蹬着阻力自行车，像爬山，配合着音乐，他们高喊着，兴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