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又在满厂里转悠了，逢人就说，我要走了。
　　 工友们问，去哪儿？他说，幸福院（养老院）。
　　 工友们都说，该去，该去，你也该享福了。他嘿嘿地笑着，不言语了。
　　 “科长”是工友们对他的谑称，他的真实姓名估计没有几个工友知道。他是厂里的门卫，按编制是保卫科，保卫科就一个人，科长自然是他，科员也是他，他是光杆司令。要说他麾下也有几名成员的，不过不会说话，只会汪汪地叫，它们帮不上科长的忙，反倒是一日三餐科长拎着小勺伺候它们。
　　 “科长”这个称谓是谁赐予的，无从考证。不会是大老板，因为大老板是他的亲侄子，大老板总不能拿他亲叔叔开玩笑吧。他倒是笑纳了这一称呼，这也是他这辈子唯一有干部级别的称谓，因为他连全世界最小的干部——家长都不是，他60多岁了，至今还是八百年前立的杆——老光棍 。
　　 他瘦瘦的，头发花白，凌乱不堪，胡子也是邋邋遢遢，老舍不得刮，他的衣着多是别人送的，春夏秋上身穿背后印有“豪爵摩托”或“史丹利复合肥”字样的文化衫，长期背着化肥或摩托车，使得他不堪负重，有些驼背，他不管冷与不冷，总习惯把一只手揣到另一只的袖口里。他目光有点呆滞，走起路来，身子往前拱着，速度很快，不像正常人的走相。
　　 的确，他不算是正常人，但也说不上是弱智，只是比起正常人来说，缺少一点点心眼 ，不比常人灵通利落，说话憨言慢语，又加上至今是童子之身，无家无室，所以，别人总喊他“憨老三”。
　　 人一跟“憨”接亲，就不被人当做人了。
　　 早先厂里有伙房管科长饭吃，伙房里的老钱按说拿了厂里的钱，应好好供应科长吃食才是，但老钱偏不，把一碗凉豆腐菜给科长吃，科长吃成了阑尾炎，住院开刀。老钱还说呢：憨老三，饿不死他就行……
　　 他是门卫，职责是为厂里看家护院，吃住在厂里，全天候值班，真的是以厂为家。除了警卫工作，他还有许多兼职：烧锅炉就是其中之一，在没有安装电热水器之前，厂里有一台锅炉供应热水，他就烧锅炉，我们7点半上班，每每上班之前，锅炉里的水都是开的，炉膛里的火正旺。春夏季节也就算了， 因为昼长夜短，不用早起，而到了秋冬，开水正点供应，真是不易，他得起个大早，炉子封好了还行，炉子灭了，重新点，则费事把火。我不止一次感叹他烧水及时，他还是习惯地嘿嘿着憨笑。
　　 工人们下班了，他则各个车间转悠，哪里的灯亮着，他就给关掉，谁的窗户没关，他随手拉上窗户。第二天他踱到你面前，告诉你临走灯没关，或窗户敞着，下次注意。抽烟的工友为表示感谢，递给他一根烟，他便喷云吐雾，很是过一遍烟瘾。
　　 他有工资，但是他没有钱。所以他连盒烟也买不来，哪怕是几块钱的劣质烟。他的工资被自小拉扯他长大的二哥嫂领取了——他打小就父母双亡，哥嫂把他抚养大，再说他又不识字，甚至不认得钱，用钱干啥？钱被哥嫂领取保管，是为他的养老钱。哥嫂也有苦衷的，他们也一大把年纪了，不可能陪伴科长终老，钱还是给他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哥嫂对他也太抠了，每天只给他3块钱的馒头钱，菜是萝卜条 ，或者是工友们带给他的糖蒜、腌辣椒，没有油水。我下班洗完澡总在他的门卫室里照照镜子，看到他的生活很少有改善的时候。
　　 他打回牙祭，往往得益于工友们的喜事——结婚，添人等等。工友们把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打包，给他拎回来。要知道，工友们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吃喜宴喝喜酒也是难得的补充能量的机会，即使这样，大家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东西留给科长。有一次，给他多半只烧鸡，他把小饭桌搬到大门口，大口大口地啃着烧鸡，满嘴是油和肉沫，他在向人们炫耀他的生活有了起色。别人调笑说，科长，生活不错啊，吃上鸡儿啦。他还是嘿嘿笑着说，他们给的。作为回报，他为工友们义务送水，工友们的大事小情，他都屁颠屁颠地冲锋在前。
　　 大老板很体恤这个老叔，断不了的给他带些吃食。我有时也因回老家，就把不方便带走的蔬菜、馒头甚至炒菜送给他：爷们，东西别嫌孬。他还是招牌式地嘿然笑笑。但毕竟日子长远，饭桌上跟他不离不弃的还是馒头、咸菜，白开水。
　　 他的生活很平淡，也缺乏色彩。可是，不乏壮举，抓小偷就是故事之一——
　　 早先厂里院墙低矮，又是花墙子，从马路上瞟一眼就能把厂里的情况摸透，这为小偷们创造了时机，那天在厂外的草丛里发现一堆厂里的废件，显然是小偷没来得及运走。是夜，老板安排科长和其他两位工友蹲守。果然小偷在子夜时分出现，待他把东西装进口袋，准备离开时，科长大喊一声，站住！把东西留下！东西很沉，小偷背起走了两步，就把口袋扔掉，仓皇逃窜。科长在后面紧追，那阵式非要把小偷逮住不可。那两个工友心眼多，停下脚步，在后面喊他回来，他没有停止追赶的步伐，小偷急了，俯身捡起一块砖头，掷向科长……科长的头被击中，裂开一个口子，缝了六针 。老板心疼的泪流满面：
　　 叔啊，穷寇莫追，他把东西放下了，就算了，你还追……
　　 他还是嘿嘿地憨笑——俺觉得厂里没了东西，是俺没有尽到心，俺想逮住他，给厂里一个交代……
　　 老板叹气说，唉，你真……
　　
　　 他这把年纪，在别人看来，该无欲无求才是。可是，他不知怎地有了一段恋情，当然，是单恋。这可是他人生中的大事，也是“壮举”之一。
　　 这个心思是被我的同事老郑看穿的。
　　 老郑注意到科长总有事没事到我们这个车间转，到车间门口，眼睛直直地往里盯一会儿，就悄悄离开。本来他负责西边那个厂区的警卫工作，东厂区不再他的管辖之内，可他还是往我们这边跑，我们这边，是全厂唯一的 女工车间，男工很少，是葱花。
　　 车间里女工多半是4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徐娘已经半老，风韵当然不存，因为这些妇女根本谈不上风韵。都是为生活所迫，才来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吃苦耐劳的精神令人佩服，长相是另一回事，我也不恭维了。其中有一妇女刘芳，30多岁，是这里面比较年轻的了，很瘦小，像个发育不良的中学生。不过人家儿子都上四年级了，老公是大货车司机， 经年累月回不几趟家。科长目不转睛的看的就是刘芳，如此几次，老郑揣摩到了科长的心思，不禁哈哈对我们笑道：你说科长傻儿巴叽，他都60多了，还有这想法，真是癞蛤蟆不长毛——天生这物啊。他倒很会定位，看上刘芳，他怎么不看上赵媛啊，人家可是美女……我对老郑的说法颇不赞同：很正常啊，当年你不也这样啊，哈哈。老郑一个劲摇头：草草，他哪能跟我比啊。
　　 老郑的说法在科长这里得到验证。
　　 我到科长屋里，不止一次听他说，今天刘芳没来啊 。或者是，今天人不全啊。再补一句，刘芳好几天没来了啊。言语之中，是很失落的口吻。科长不仅在思想上，而且在行动上都表现出来。他看守西厂的东门，我们的车子在西厂车棚里放着，回家赶车子要经东门，只要是刘芳没走，东门永远敞开着，刘芳一走，科长立即关了东门，也不管有没有其他的人。还有一次，因停电，热水器里的水不开，别人接水，科长不言不语，刘芳来接了一杯水，科长见状对刘芳说，那水不开，我屋里有才烧的。刘芳哼了一声，不搭理他，径自扭头就走，科长讪讪的，也没再说话。碰巧老郑来接水，看到这一幕，有些气：水不开，你怎么不告诉我啊？真有你的啊，科长还是招牌式地嘿然一笑。
　　 要说爱情的力量真是无穷的，大家注意到科长的衣着比以前干净了，虽然不是新衣服。脸上也干净了，胡子挂的只剩下青乎乎的胡子茬。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也是？可是，人家刘芳根本没有这心思，人家有家室啊。
　　 刘芳躺着也中枪，她气呼呼地对车间主任说，你告诉科长声，少给我献殷勤，人家以为我真和他相好哩，不然我告他性骚扰。
　　 主任乐了：科长知道啥是性骚扰啊。
　　 不知道主任告诉科长没有，但科长对刘芳的热心 依旧是有增无减——给她留着大门，眼睛直勾勾目送她到来或离开。直到刘芳辞职不干了，科长才不再到我们车间守望。我去他屋里，他说，刘芳不干了，回老家了，再也不会来了……言语中，是很深很深的落寞。我没说什么（估计老郑会接话：找她去啊），是的，这本来是一厢情愿的事，也是不可能的事，说科长痴心妄想不为过。但爱与被爱，本是都是很幸福的事。我们何必嘲弄一个人的异想天开呢？哪怕是他再愚劣，再卑微，也有爱的权力吧。
　　
　　 科长去幸福院了。
　　 他再不用起早贪黑巡视车间了。工友们也不再把吃剩下的饭菜打包拎回来了，倒是不时有人说起科长，说起他的憨，他的痴……
　　 我也常在想：幸福院里肯定很幸福吧？说不定，科长会遇见另一个刘芳，把未了的心思变成幸福的现实呢，也未可知。
　　 ——让我们祝福这位憨大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