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桂兰之春(小说)
【一】
“信!二叔,信!”
田家湾村的老村长二叔今天手气很好,拱猪连着赢了几把。这会儿,正自得地端起一碗滚烫的大碗茶吹气,一个背着竹背篓,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粗大的嗓门打断了他的雅兴。
二叔皱了下眉,放下碗,扶正头上的鸭舌帽,不紧不慢地问:“咋的了,桂兰?看你那猴刨刨的样子,莫非捡到金元宝了?”
桌上另三位胡子花白的老汉就笑起来,说财不外露,真捡到金元宝,怕是早就揣回家藏瓦罐底了,哪个还会跑到茶馆里嚷嚷,招惹贼惦记哦。
“二叔,信,宇儿……宇儿来信了!”
桂兰顾不得一屋子打牌喝茶的老头汉子们稀罕的眼光,一只手胡乱地擦拭着额头的汗,另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透过茶馆里昏暗的灯光,眼睛好使的汉子看到雪白的信封上,有两个圆溜溜的邮戳。于是,有人接了腔:“哟,挂号信嗦!”
二叔看到了桂兰手里的信,也听到了人们的嘀咕,他不慌不忙地用食指把老花镜推到鼻梁上,侧过身子问:“真的假的?你莫神戳戳的又拿了别个的信哦!”
“真的,千真万确。邮局的人还让我盖了手印的。看嘛,信封上是我的名字哩。”桂兰急切地分辩着,一把将信塞到二叔手里,催促道:“二叔,快,帮我念念,写的啥?”
信封已经拆了口,信纸角上有些泛潮。
“你看过啦?”二叔展开信,并没立即看,而是目光从眼镜架的上方穿过,投射到桂兰脸上,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
“我……我不识字嘛。”桂兰低下头,扭捏地搓着衣角,黝黑的脸膛上升起了两朵红霞。
“唔……”二叔呷了口茶,拖长鼻音应了声,朗朗地念起来:“妈:您好!很久没写信回家了,不知您在家里过得好不好,儿子甚是挂念!”
茶馆静了下来,打牌喝茶的人全停止了喧闹,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二叔,竖起耳朵聆听。
站在二叔旁边的桂兰见这情形,紧张得挺直了背,直懊恼上街前擦的雪花膏被风吹散了香味。而二叔亦坐正身子,拖长了声音:“妈,我时常记得您对我的期望和教悔,您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今年,我又立了功得到嘉奖,现在,我已经是代理排长了……”
“哇,当兵的啊,还是当官的……”
“也,大嫂,有福气啊,娃儿有出息哟……”
二叔还没念完,茶馆里就沸腾了起来。大家纷纷对桂兰投以敬慕的目光,低声交流着当兵的话题。桂兰顿时身子轻飘飘的,像站在云朵上。她咧开嘴,保持着自认为最优雅的姿势笑着,感到从未有过的陶醉。二叔也激动地搓着手,提高声音说:“这娃儿,乖!从小我就看出长大了有造化。他当兵啊,还是我亲自帮忙找的关系……”
在人们艳羡的眼光与窃窃交谈中,二叔站起身,抑扬顿挫地继续往下念:“妈,我来部队已经四年多了,按规定,明年就得退伍了……”
“哦嗬!”角落里,不知哪个阴阳怪气地喝了声倒彩,喝茶和洗牌的声音紧跟着次第响起。
桂兰依然扯动两边唇角弯弯的上扬着,只是脸上肌肉却有些僵硬。
二叔伸手把帽檐拉下一点,取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接着捧起信,声音比刚才小了很多:“妈,我不想退伍。我还没干出一翻作为,一旦退伍回家,只会被人耻笑继续受人欺负,再无出头之日了。我听说如果有机会被保送读军校,就能留在部队,但我与首长非亲非故,竞争的人又多,我担心争取不到这个机会。思来想去,我决定趁过年给首长送点礼,拉拉关系。妈,你能帮我凑五万块钱吗?我知道难为你了,但情非得已,我只有博一把……”
“还当是啥人物,原来是这样的啊……”
“切,又是个白耍几年回来修地球的哦……”
二叔脸色铁青,把信塞到桂兰手里,小声抱怨了句:“这娃儿,硬跟他老汉一样,只晓得瞎折腾!莫球管他!”然后,把放在桌上的纸牌一抓,冲其它三位老头吼道:“开走噻,还木起做啥子?”
桂兰没动,依然保持着自认为最优雅的姿势笑着,眼睛瞪得额头上的皱纹似被风吹皱的池水,滴滴答答地从眼角滑落……
【二】
桂兰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缩着身子,紧紧拽着被角,感觉寒气依然从四面八方钻进了被窝里、身体里、甚至骨髓里。她不停地辗转,身下竹蔑和枯草就悉悉索索响个不停,更加重了她的烦恼。
她索性翻身起床,扯动灯绳开了灯,她看到床头的闹钟才指向十二点。
她掀开枕头,熟练地拿出一张照片,仔细地端详,轻轻地摩挲,嘴里喃喃自语着“宇儿”,表情温柔而慈祥。泛黄的照片上,一位穿着橄榄绿军装的年轻小伙儿,身子站得笔直,目光炯炯地和她对视着。
看着看着,桂兰的神情就变得迷糊起来。
快五年了,她承受着身心的巨痛,死守在这间冰冷的屋里,只为了远在千里之外当兵的儿子。一千多个日子,她不知儿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她知道儿子是做大事的,全部心思都在部队,没时间给她写信唠叨;她也体谅儿子对家里境遇的介怀,所以从不责怪他走后没回来探亲。她只要儿子平安、能出人头。她坚信,儿子一定会成功,因为算命先生说过他是将才之相。
虽然儿子的信很少,但却全是好喜讯——儿子在部队立功了,得嘉奖了,升职了……每每从信里听到这些消息,她高兴得仿佛看到了儿子坐着轿车前拥后簇的排场,也觉得自己离脱农袍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于是,她微驮的背挺得越来越直,骂架的底气也越来越足。
高兴的时候,她会在庄稼地里站直腰,手扶锄把,望着天空悠然飘过的白云,嘿嘿地傻笑。嘴里嗫嚅着:“宇儿,我的乖儿子,你没负妈一片苦心,你是好样的!”然后,畅快地朝手心吐一口唾沫,双手一搓,牙一咬,躬背,伸腰,抡圆胳膊,将锄把高高举过头顶。亮晃晃的锄刃迎着白花花的阳光,溅起一道刺目的闪光,随着“嗨”一声长喝,顺当地“嚓”一声插进泥土深处……
紧接着,不远处的庄稼地里,必然会响起一片揶揄声:
“死寡妇,又在做梦了。天天都巴望着那宝贝疙瘩升官发财,也不看看自家祖坟冒青烟没。”
“嗤!你让她看哪家的祖坟啊。田家?还是她陈家?”
“嘿嘿,男人都守不住,熊个屁!”
“切,以为当了兵能吃公粮?想得美!人家王瘸子的儿子王小帅还早几年当兵呢,退伍了不照样跑到外面去打工搬砖头?”
这样的时候,桂兰表现得很大度,是懒得跟她们计较的。
七年来,这田家村,除了二叔,她家家都吵过架。她知道,大家恨她,都巴不得她儿子没出息,好看她笑话。她不怕!她就是要说给人们听,就是要让人眼红。她的目的很明显——哼,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人,等着吧,今天欺负了我陈桂兰,看我儿子当了官回来怎么治你们!
她又拿出那封信,目光落在两个字上——
五万!
为了这两个字,她搜出藏在苞谷缸里的存折,藏在谷仓里、稻草里的零钱,清点了一遍又一遍,又把一个小本子翻开来,把那只有她自己认得出的名字后的数字加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满脸沮丧地叹息:“哎!这么多年,咋才这么点钱?”
她的目光在小本子上一个叫“琴儿”的名字上停留了很长时间,重重地把名字后的三千加到刚核算出的金额后面,依然愁眉不展。
五万,真是个天文数字啊!
她想起儿子走前立下的誓言,想起儿子期盼的眼睛,想起自己这些年受的凌辱,她咬着牙,从牙槽里发出声音:“儿子,你放心,妈一定弄到钱,帮你达成心愿……”
可是,怎么才能弄到五万,却是件比死还要难的事。
她又把家里的谷仓和粮缸打开看了一次,眉头锁得更紧了。这些年,她卯着劲地干,粮食多得仓都装不下了。但是,自从土地包产到户后,家家都有好收成,粮食根本就不值钱。就算把这些粮卖个精光,加上存折和欠债,不过才两万块,差得远着哩。
还有啥值钱的?她搜肠刮肚,脑子灵光一闪——猪。是了,过年前,一头肥猪能卖几大百哩。
她赶紧下床,顺着墙根摸索着走到伙房。僵冷的手在墙壁上摸到一条细小的开关绳,用力一扯,简陋的屋子顿时有了一层桔黄色的光晕。
桂兰径直走到灶台前,熟练地从柴堆里抓起一把枯叶投进灶里。又在灶台上摸出火柴盒,“哧”地一声划燃,把冒着红色火焰的火柴伸到灶里引燃。枯叶在灶里欢快地燃烧起来,发出“毕啵毕啵”的声响,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也有了一丝暖意。摇曳的火苗照亮了桂兰黝黑的脸,她神情凝重,两束红色的光点在眼睛里狂乱地跳动。
柴火燃烧得很旺,桂兰却觉得冷气从脚底、后背侵袭着,迅速蔓延到全身,冷得直哆嗦。她不停地往灶里添加柴火,要把全部希望都让火苗点燃似的。但是她清醒地知道,生猪卖了也是杯水车薪。同时,她把自己的关系圈梳理了一遍,颓丧地发现,要借到三万块钱,简直比让公猪生崽还难。
实在不行,只好去求他了。儿子是他的亲骨肉,他不至于不管吧。
桂兰想着,又往灶膛里加了把柴火。眼里的火苗消退了,变成一汪充盈的湖水,泛起温柔的涟漪。
她舔了舔喉咙,轻咳一声,把一口痰吐到柴灰里,轻轻地哼起来:“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流水也会有时尽,阿哥永远在我身旁……”
【三】
梅大婶在睡梦中被歌声吵醒了。
她以为天亮了,一咕噜翻身坐起,熟练地把手伸到床头。随着桔黄的灯光晕开,她用力睁开酸涩的眼睛,使劲瞅了瞅柜子上的闹钟,缩着脖子又躺回了被窝。
屋子重新隐没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阵阵如雷的呼噜声与歌声相呼应着。
她疲惫地翻了个身,闭上眼,却怎么也无法入眠。歌声哀婉、凄切,似在倾诉、哭泣、呻吟,更像在嚎哭。在寂静的夜晚,歌声被山风撕扯着、揉捏着,像一根棍子在河里搅动,搅得她心烦意乱。
“这个死寡妇,叫,叫春啊!”
她大骂一声,往被窝里踢了一脚。呼噜声停止了,响起吧嗒吧嗒咂嘴的声音和咯吱咯吱稻草和床板相挤压的声音。中一会儿,呼噜声又如战鼓般响起。
“死老头,只晓得睡!”她恨恨地低声骂了句,自己也翻了个身,把感觉像散了架一样又酸又痛的骨头调整了面。连着施了几天小麦追肥,实在是累得够呛,半夜三更还被人骚扰,想到明天还要去西山坡施肥,她就更加窝火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睡不着。
这死桂兰,不知又哪根筋发痒,又开始折腾了。七年,老二走了七年,她也被这夜半歌声折磨了七年。
很久以前,当那寡妇不是寡妇而是老二的婆娘、她的弟媳,当她俩一起为公婆分担农活拉扯小叔小姑的时候,桂兰曾经害羞而得意地唱给她听过,并告诉她那首歌好像叫阿哥阿妹什么的。当时她说好下流,桂兰却急得差点跟她翻了脸,说歌是老二教她的,老二说那是流行歌曲。桂兰还告诉她,流行,就是洋气的意思,是城里才有的玩意儿。还说那不是咱土包子整得明白的,得老二那样的能人才能玩得转。
一提老二,她就打心眼里有气。田家总共六个子女,她家那口子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小叔子两个小姑子。这老二生得倒周正,就是不会过日子,打她嫁进田家,就没见他在家落过脚。公公婆婆管不了,就给他讨了个媳妇,指望媳妇能拴住他。不想这媳妇却是个傻婆娘,自己里里外外一把抓,却任由他在外面胡来,还帮他借钱在街上租个房子,学城里人当起了老板,成天咔嚓咔嚓地围着大姑娘小媳妇转。公公婆婆家一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折腾,倒是一把年纪的爷爷看不过眼,扶着拐杖颤巍巍地骂“败家子儿”。她为那傻婆娘抱不平,她却笑着说她乐意,只要能帮自己的男人成就事业,让他过得自在,别说那从打娘肚子下来就离不开的农活,就算做牛做马也愿意。
老二虽没干出多大名堂,但每次一回来,两个娃娃吃那花花绿绿的糖果零食,晃悠悠地从村口一直拎到家那大块血红的后腿子肉,却晃热了村里人的眼睛,晃笑了公公婆婆的脸,也晃翻了梅大嫂的醋缸。
窝囊废!对自己那个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成天只知道弓腰驼背倒腾一亩三分土疙瘩的男人,梅大嫂只能这样骂。她就想不明白了,同是一个爹妈生的,咋就那么大差别哩?
田老大也不生气,只是咧开大嘴,嘿嘿讪笑:“人比人,气死人!咱不缺吃不缺穿,生那个闲气作啥?”然后从门背后抄起锄头,往肩头一扛,哼着山歌上山去了。
不过,土地不会亏欠勤劳的庄稼人。
靠着田老大的一身蛮力,和梅大嫂的精打细算,几年后,她家盖起两间青砖黑瓦的楼房,成了村里最气派的房子。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和老二家扯平,在公婆面前说话也有了份量。
可是,不到两年,老二家也盖起了两间红砖黑瓦的平房。桂兰说,按她的打算是要盖得跟梅大嫂家一样的,可是,老二说不回农村住,不愿花钱盖房子,吵吵闹闹的只盖了平房。为此,公公跳着脚骂了老二一通,说一个庄稼人再怎么蹦达,老了也是要归根的,不盖房难道要老死在街上当野鬼?
桂兰一句无意的话,却让梅大嫂心里有了想法。哼,这分明是处处想压着我,让我出不了头嘛!虽然心里有隔阂,但梅大嫂是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人,两家又隔得近,所以,当爷爷责骂老二天棒,私自更改了屋基动土的字向,坏了风水,会家破人亡时,她虽然暗自得意,却又莫名地为老二一家担忧。
以上纯属个见,请原谅我的直言。
1 故事是以九0初为背景,地点是大重庆一偏远山区。关于生产队山林,我九几年的时候我们那地方都有,一部分是承包到户,划为私人的,另一部分就是公有的,口头的叫法是生产队或者队上的。霜儿在这里混淆了书面和方言的说法,的确是一大失误。
2 感谢老师就士官一事解释得如此透彻!因为霜儿缺乏这方面常识,只在百度上随便搜了下,众说纷纭,未做考证地写下了这几个字,原想只为表现其为了摆脱家庭处境很用心取得一定成绩,以为几个字会蒙混过去。还是老师火眼金睛,令人折服,同时也感谢你给霜儿普及了这个常识!
3 关于田老大一家的转变,霜儿是想通过田老大的儿子和媳妇来改变的,文中略有铺垫。而田老头对孙子的态度,可能霜儿的确处理得有些过,因为出发点,我是以生活中的某个原型为基础,想把田老头塑造得坏一点。但无论出发点怎么样,让人采生分歧,霜儿认为都是文章不成熟的表现。下去,我会用心琢磨老师的金玉良言,并修改。
4 结尾部分,原构思的桂兰出走,后来为了想增强一种悲壮或者说讽刺效果,临时改成这样。文章结尾的处理,也的确是霜儿写作时很弱的一个环节。老师的建见,我会再斟酌。
好话也许好听,但是对初学写作者没有任何价值。霜儿在网上,一直寻寻觅觅的,就是像老师这种专业敬业而且能说真话的好作者,好编辑,好老师。很幸运拙作能得到老师编辑!更感谢老师中肯的意见!
再次感谢素馨老师!遥握,祝好!
嘿嘿,声明一点啊,我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写字的人,一名业余的编辑,所以,“老师”是万不敢当的,直接称呼我“素馨”即可。我们湖北与你们重庆接壤,我06-07年在重庆待过一年,我们如能像重庆火锅一样爽快交流,该是好的吧?
关于士官,原来分六期(级),时间大概是在1998-2009年左右吧,现在都与国际接轨分下士、中士、上士和四、三、二、一级军士长了。故你要写宇儿是三级士官,故事背景就得至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小说可以读出你对田家两老是非常厌恶的,因为讨厌所以总想把他们写坏一点,怎么说呢?我也经常犯这样的毛病,有老师给我指出,并告诉我:不能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到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不能左右读者的判断,人物是好是坏,读者通过读作品心中自有一杆秤。仔细想想是很有道理的。
在朋友们眼里,我是一个直言、铁面的人。因为这个,曾被写手质疑和质问,也曾被某些人嘲讽为捡根棒棒当根针,不知道天高地厚。幸运的是进入了酒家,碰到了故事社长。他多次跟我讲编辑首先以自己快乐为原则。酒家的目标不在排名,要敢于退稿,敢于直言,在直言中与写手共同进步。天塌下来有他这个社长给顶着。嘿嘿,我就“无法无天”了!
好了,不啰嗦了,说得对的、不对的,都统统包涵哈!
问好霜儿,祝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