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聋子今年六十二了，在县城做清洁工，负责幸福路的卫生。
　　 石聋子身材不高，背稍有点驼，眼睛好像有毛病，常年红红的，还挂着眼屎，牙齿黑漆漆的，一开口说话，那些“黑宝贝”就露了出来，还喷出一股股浓浓的口臭，让人恶心。
　　 石聋子耳朵有点不灵，和他说话要吼声如雷。你的声音小一点，他就把一只手掌张开挡在耳后，一连串地问：“说啥？吃饭啊，吃了。”让你哭笑不得。
　　 俗话说“十聋九哑“，石聋子并不哑，话还特别多。130号门面的刘老板娶儿媳妇，在马路上一溜摆了十几个大烟花，几十圈大红鞭炮，新娘还没到，石聋子就嚷嚷开了。先是走到对门的李老板店里，对李老板说：“今天姓刘的要放这么多的炮仗，我不会扫，我任它摆在那里，领导也不会说我。”李老板不理他，他又跑到隔壁的陈老板家，对陈老板说：“今天姓刘的放完了鞭炮，我硬不扫，看他怎么办！”
　　 陈老板说：“人家今天娶媳妇做好事，放点鞭炮，你扫扫也没事，完了要他给你包烟就是。”
　　 石聋子歪着脖子，唾沫四溅地说：“一根烟都没看到，我扫？我扫个屁！”
　　 陈老板听了不再理他，他见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就又转到“烂崽”的麻将馆，还是那几句话：“今天姓刘的放鞭炮，我不会扫。”
　　 “烂崽”就逗他：“是，别扫，让他封个大红包给你，不然就别扫。县里有规定，放鞭炮产生的垃圾不属你的事。”
　　 石聋子像遇到了知音，咧开嘴笑了：“就是，就是。”
　　 他这前后一说，话就传到了刘老板耳里，大喜的日子，谁不想有个好彩头？刘老板就拿了二包烟还有五元钱，塞到了石聋子的手里。石聋子的嘴笑成了“二”字，却不接，一个劲地说：“不要，不要，我帮你扫了就是。”
　　 最后刘老板硬是把烟和钱塞进了石聋子的衣袋里。婚礼过后，石聋子拖了整整三车垃圾出去。
　　 也有遇到不好说话的，根本就不理会石聋子。那次搞房地产的张老板死了娘，大办丧事，搭了个大灵堂，占了半条街，唱了三天戏，做了三天道场，放的鞭炮在马路上堆成了几座小山。因为人家是做丧事，石聋子倒也不敢乱说。丧事结束后，马路上变成了垃圾场，废纸，一次性碗筷，烟头，剩菜剩饭，油水，到处都是。石聋子好像没看见，拉着那辆垃圾车在街上来回走了几趟也不扫，垃圾在街上摆了一整天，臭气熏天，街上的人怨声载道。第二天，石聋子拉着垃圾车来了，把那挡在路中间的几十个燃放完的烟花壳往车上搬。一个烟花壳能卖二元钱，石聋子精着呢。石聋子正搬得起劲，一个穿得时髦的女人大喝一声：“别搬我的烟花壳！”
　　 石聋子耳聋，当然听不见，照样搬起一个烟花壳往垃圾车上放。喝叫的女人是张老板的老婆，她见石聋子不理会，就跑到石聋子身边，劈手夺了石聋子手上的一个烟花壳，摔到地上。这下石聋子有反应了，他抬起头冲张老板的老婆说：“你干嘛抢我的烟花壳？”
　　 那女人说：“这是我的烟花壳，我自己要。”
　　 石聋子就涨红了脸说：“这条街是我扫，垃圾就得由我处理，我领导说的。”
　　 “放你娘的狗屁，我今天就不给你！”那女人说完就把石聋子已经搬上垃圾车的烟花壳往地上扔。石聋子自然不肯，于是两人就拉扯起来，没想到石聋子不是那女人的对手，被她拉倒在地，继而一屁股坐在他身上。石聋子在那女人的屁股底下拼命挣扎，可无济于事，看热闹的人中有好事的，就把那女人拉了起来，石聋子才得以脱身。石聋子站起身，也不要那些烟花壳了，拉起垃圾车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好男不跟女斗，我今天不打你，哼……”
　　 可这事还没完，石聋子没走几步，张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他拦住了：“石聋子，这街上的垃圾你怎么不扫？”
　　 石聋子双手没有离开车把，抬起头望着一脸怒气像半截铁塔一样的张老板，结结巴巴地说：“吃……吃了，吃了饭了。”
　　 “我问你这垃圾怎么不扫！”张老板提高了声音，用手指着满街的垃圾。
　　 “哦，吃饱了。”
　　 张老板火了，对着他的耳朵吼道：“吃你娘的饭，我让你把这些垃圾扫了！”
　　 这下石聋子好像听明白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迭声地说：“不扫，不扫，这不关我的事，当官的说了，建筑垃圾和红白喜事产生的垃圾事主得负责清理。”
　　 张老板见石聋子不买他的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垃圾车和扫把扣下了。围观者中有人劝张老板：“这种人不值得跟他闹，你给他几包烟让他帮你扫了算了。”张老板说：“他想得美，我会给他烟、和他说好话？这种人不能惯他，我看他扫不扫！”
　　 石聋子的车和扫把被扣了，就打电话报告领导。不久领导来了，张老板就搂着领导的肩进了屋，送了一条三百多元的烟。领导从张老板的屋里出来就说：“石聋子，把这些垃圾都扫了！”
　　 石聋子听了，“嘿嘿”干笑两声，低着头就去扫了。大热的天，那些油水、剩菜和灰尘都混在了一起，扫又扫不动，气味也难闻，石聋子就用手抓、用手捧，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整整一天，石聋子才把垃圾清理干净。这一次，他连好话都没捞着一句。
　　
　　 二
　　 石聋子是个临时工，他的老家在乡下，三十多岁时讨了个离了婚的女人做老婆，可老婆在为他生下儿子后就不声不响地走了。石聋子在幸福街扫了十几年街，和幸福街的人相处得并不和谐，幸福街的人对他评价是：可怜又可恶。扫马路又累又脏，又被人看不起，不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他都得扛着扫帚出门。过年过节，别人在家过节，他得加班加点。这些，幸福街的人都看在眼里，也都同情他。他和幸福街人的矛盾主要还是在垃圾上。路人丢了一团纸、一个烟蒂在街上，幸福街的人看见了就会说，石聋子的街一点也没扫干净；树上落了几片叶子在街上，幸福街的人也会说，石聋子越来越懒了；不知哪个没有品格的大人带小孩在人行道上的树下拉了一堆屎，幸福街的人看见了就不只是说，还会到环卫所去告状。而住在街上的人，一年四季，总会有人搞个维修、办个红白喜事什么的，由此产生的一些垃圾自然丢在马路边，石聋子也就得理不饶人，要么要人家一包烟或几元钱，要么就告诉当官的，这样，他和街上住户的关系就有点水火不容。
　　 当然，凡事都有个例外，石聋子和住在街东头的王老头关系就特别好。
　　 中午时分，石聋子拉着垃圾车准时出现在幸福街。王老头坐在人行道上晒太阳，秋未冬初，天气有点冷了。王老头见了石聋子，马上大声招呼：“老石，来，过来坐会。”
　　 石聋子平时每天都要和王老头聊会，当下把垃圾车放在马路边，走了过去。王老头从家里搬了把椅子出来，顺便递过一根烟。石聋子有点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嘴里说：“哟，怎么又呷（吸）你的烟。”
　　 王老头大声说：“老石，今天有点事想麻烦你，不知你有空不？”
　　 “有，有，天还早着呢，有什么事你就说。”石聋子吐着烟说。
　　 “是这样的，我家里那个旧灶台我不想要了，想请你帮忙拆了，顺便把垃圾拖出去。”
　　 “行，我马上就帮你拆，你若是请别人拆又会把垃圾堆到马路边。”石聋子说干就干，和王老头一起走进了王老头家的厨房。
　　 王老头一边帮着石聋子干活，一边和他聊天，聊着聊着就又聊到扫街的事上来了。
　　 “老石，还准备干几年啊？”
　　 “不想干了，这活不好干，又脏又得罪人，等我儿子有工作我就不干了。”
　　 “你儿子大学毕业了吗？”
　　 “今年毕业的，正在找工作。”
　　 “哦，你快要享清福了。你大哥还好吧？”王老头一边说，一边又递过去一支烟。
　　 石聋子把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接过烟，点着火又吸上了：“大哥还和原来差不多，这些天村里的人要我把大哥送敬老院去，我不愿意，我大哥又聋又哑，我不放心。”
　　 “老石，你可真是个大好人，照顾了又聋又哑的大哥一世。对了，现在什么都涨，你工资涨了没啊？”
　　 “没有，还是八百元。”
　　 “还这么少，不够你一家的生活费。”
　　 “省着点用吧，我在村里吃低保，生活基本没问题。”
　　 “你过年过节环卫所有奖金吧？”
　　 “有啊，过年有五十元红包，过中秋有一斤月饼。”
　　 “唉，”王老头叹了口气，“你们扫马路的真的辛苦，工资又不高，又被人看不起，现在有穿有吃的谁会干这个啊！”
　　 “都是些年老的或身体有缺陷的在干，挣一元是一元。昨天扫希望街的‘跛脚’不干了，说身体不行了，一时找不到人，领导让我干两个人的活。”
　　 “两个人的活你吃得消吗？”
　　 “早点起床就行，反正夜里也睡不着。”
　　 “那环卫所给你两个人的工资吧？”
　　 “没有，给我加四百元一个月。”
　　 “哦，”王老头又叹了口气，“现在有一些人不但不理解环卫工，不同情环卫工，还不讲文明，乱丢垃圾。”
　　 “是啊，就是怕那些乱丢垃圾的人，万一有人丢了垃圾，我没及时清扫被领导看到了就要罚款。”
　　 “罚多少钱啊？”
　　 “一次十五元。”
　　 “啊！半天工次。”
　　 “我上个月被罚了三次。”
　　 石聋子一边干活，一边聊天，一边还吸着烟，不知不觉烟吸完了，他还浑然不觉，烟就烧到了他的手，痛得他把手一阵乱摔。
　　 石聋子干了差不多一下午，才把王老头家的旧灶台拆掉，把拆下来的烂砖头拉了出去。完了，王老头塞给他五十元钱，他是死也不肯要。说：“我说了是给你帮忙，就不能要你的钱！”
　　
　　 三
　　 因为要干两个人的活，四点多，天还没亮，石聋子就起床了。天漆黑漆黑的，风也有点寒。
　　 吃了一碗昨夜的剩饭，穿上那件橘黄色工作服，石聋子就急匆匆地往幸福街赶。晚上他的垃圾车和扫把都放在幸福街的街口。
　　 昨晚下了雨，地上湿漉漉的。街道两旁停满了小车。这几年买车的人多了，一些人没地方停车，晚上就把车停在街道两旁。走到幸福街口，他发现垃圾车旁停了一辆白色的小车。谁这么不长眼，把车停在路口，石聋子心里嘀咕了一句。小车紧挨着垃圾车，他费了好大的劲、小心翼翼地把垃圾车拉到马路上，开始干活。
　　 天亮时，石聋子把两条街都打扫了一遍，他疲惫拉着车回到幸福街。
　　 街口的白色小车旁围了一堆人，车主是一个中年胖子，他看到石聋子马上拦住了他：“你把我的车刮坏了！”
　　 石聋子的脸色一下白了，腿有点发软。他偏着头，把手掌挡在耳后：“你说啥！吃饭啊，吃了。”
　　 胖子把石聋子拉到小车边，指着车身上的两条细微的擦痕说：“你别给我装聋作哑，你看，这里是不是你的垃圾车划的？”
　　 “我大清早就吃了，你干吗拉我看你的车？”石聋子答非所问。
　　 “我是说你碰坏了我的车！”
　　 “你要开车，你开啊。”石聋子笑着说，一边拉着车想走。
　　 胖子鼻子都气歪了，他一只手抓住石聋子的手，一只手扯着石聋子的耳朵，吼道：“老家伙，你把我的车碰坏了！”
　　 这下石聋子好像听清了，他挣脱胖子的手，说：“不是我，不是我！”一边弯下腰看了下车身划伤的地方，又接着说：“不是我，不是我！”
　　 胖子说：“昨晚我停车的时候，旁边只有你的垃圾车，今早你的垃圾车不见，你说不是你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给你守车的！”石聋子一脸的委屈。
　　 胖子火大了，把石聋子的头按到车身被划伤的地方，说：“你自己看清楚，是不是你碰坏的！”
　　 石聋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早晨拉垃圾车时碰坏了胖子的车，见胖子说得这么肯定，就不作声了。胖子见石聋子沉默了，就说：“你碰坏了我的车，就得赔钱。”
　　 听说要赔钱，石聋子急了：“我的垃圾车每晚都停在这里，你自己要把车子停我的垃圾车旁边，怪得了谁。”
　　 胖子年轻脾气大，见石聋子这种态度，当下指着石聋子的鼻尖说：“老家伙，你碰了我的车，还敢说不赔，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石聋子听了，转身跑到垃圾车旁，拿起车上的扫把，一边挥舞一边说：“你敢打我，你喊江泽民来讲我也不怕，我和县长一起吃过饭，乡长到我家来坐过……”
　　 石聋子的话没说完，胖子冲到他面前，扬起手，“啪啪”就是两巴掌。石聋子双手捂脸，摔倒在地。
　　 胖子还要打，旁边有人拉住了。
　　 胖子不解气，打电话叫来了石聋子的领导。
　　 领导到场看了一下，对胖子说：“县城找不到工人，扫街的都是些脑袋不清白的人，我们也没办法，你就谅解谅解。你这车上的划痕是尖锐物体所伤，我们环卫所的车都是新型车，塑料做的，不知这石聋子是怎么划伤了你的车。”
　　 小伙子听了，没说什么，和领导握了握手，事情算是过去了。
　　 石聋子站在不远处望着，不敢过来，由于摔在湿地上，衣服湿了，在冷冷的秋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四
　　 一连几天，没见石聋子来扫街，街上堆满了垃圾，幸福街的人记起了石聋子：这石聋子怎么了？街上都成垃圾场了还不来扫，莫非是那天碰坏了别人的小车，被环卫所开除了？
　　 这天，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幸福街扫街，大家都好奇，围着小伙子问：“怎么是你来扫街了，石聋子呢？”
　　 小伙子眼睛红红的，说：“大前天晚上，他天不亮就起床扫马路，由于耳朵不太灵，被车撞了，撞断了三根肋骨，现在正在医院住院。”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知怎么，平时大家讨厌石聋子，这会又同情、关心起他来，纷纷问：“石聋子没事吧，他还会不会来？”
　　 小伙子说：“谢谢大家关心他，他伤得很重，不过已经慢慢好转了。他不会来扫街了，他年纪已大，受不了这份苦。另外，他托我带了五元钱来还给赵老板，因为赵老板过几天过生日，可能要放鞭炮，早些日子提前给了他五元钱，到时让他帮忙扫鞭炮，现在他不会来了，所以让我把钱还给赵老板，谁认识赵老板请转告一声。”
　　 大家听完都沉默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是谁忽然问了一句：“你是谁？”
　　 小伙子说：“我是他儿子。”
　　 “啊！”大家都感到很惊讶。又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句：“儿子来扫，不知会不会又要烟要钱才给大家扫鞭炮和建筑垃圾。”
　　 没想到这话让小伙子听到了，他说：“我爸以前工作没干好，我在这里给大家道歉，不过他也真心想这条街干干净净，只是没能力。请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也请大家配合我，爱惜自己的家园。县里已做了决定，以后县城禁止红白喜事放鞭炮，禁止乱丢垃圾，实行门前三包……”
　　 原来儿子和老子不同，儿子耳聪目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