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这个夏季，雨水特别多。
　　 天一黑，女人没有开灯就上了床。女人头痛得厉害，没有做晚饭。女人不是偷懒，只是觉得不饿。女人想，也许人老了，晚上吃不吃饭都无所谓。可是女人今年才五十九岁，并不老。记得婆婆六十九岁那年，常常不吃晚饭。当时，刚结婚没多久的女人不理解，还以为是她这个做儿媳的没有侍候好呢。当然，如果女儿小菊今晚提前回来，女人一定会做晚饭，而且要做女儿最爱吃的青蒸鲫鱼。
　　 想起女儿，女人的眼睛有些湿润。女人没生儿子，二十九岁那年才有了宝贝女儿，男人沈宏生第二年却因急病独自走了，无论女人怎样哭着喊着也不睁开眼睛。女人咬着牙把所有的苦水往肚里咽，不顾婆婆好心的劝阻，硬是没有改嫁。因为女人离不开婆婆，因为婆婆待女人比亲闺女还要好。婆婆读过私塾，民国时教过书，是个知书达礼的奇女子。女人决定要替早死的男人为婆婆尽孝，好好抚养女儿，为婆婆养老送终。
　　 女儿一天天长大，女人慢慢地变老。终于等到了女儿出嫁的年龄了，可女儿领回家来的未来女婿，女人并不喜欢。女人总觉得，女儿若是跟了他，日后会吃苦的。可是这种预感，女人只能暗自藏在心底，女人没有足够的理由把它说出来。
　　 女儿毕竟年轻，不懂事，更不懂做娘的心，一心要嫁给那个面相有些凶的男人。女人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默认了。女人心想，也许，女儿是个例外，女儿的命运永远不会像婆婆，更不会像自己那么苦。女人还相信，女儿只要过了三十岁，就一定会幸福的。
　　 明天，就是女儿三十岁生日，女人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她。这东西，是婆婆临死前亲手交给女人的。
　　 其实，女人并不知道，女儿从今年三月起就开始吃苦了。女婿在外面打工，已经有半年没回来，也没寄过钱回家。电话里，女婿总说忙，还说老板资金周转不灵，工资要压到过年才能发。女儿半信半疑，直接找上门去，结果发现男人说了假话，男人不想回家，是因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所幸两人没有小孩，于是一气之下瞒着女人办了离婚。
　　
　　 门外，好像传来了敲门声，打乱了女人的思路。
　　 “桂花婶，睡了吗？”
　　 “谁呀？”
　　 “我是隔壁的小春。我公公刚才来电话说，婆婆突然发病，要我赶去医院。可是儿子小凡睡着了，麻烦婶子帮忙听一下动静，明天一早我就赶回来。”
　　 “好的，闺女，你别急，外面黑灯瞎火的，又下雨，千万慢点，注意安全！小凡我会顾看的。”
　　 “谢谢婶子，那我走了！”
　　 小春和女儿小菊同年出生，小时候，女人待小春就像另一个女儿一样。小春没有女儿读书多，高中还没毕业就嫁到乡下去了，男的是做木匠的。刚结婚那几年，公婆身体不好，常年病在床上，小春很可怜，吃了不少苦。可是这几年党的农村政策好，农民的日子比城里人好过多了。小春的老公常年在城里搞装修，不仅早已盖起了三层别墅，还买了小车。这不，小春三天两头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往娘家跑，让左邻右舍的老年人好生羡慕。女儿小菊虽说嫁给城里人，可小俩口的日子呀，并不好过。女人想到这里，总觉得是自己愧对女儿，当初若是狠下心肠拼死阻拦这场婚姻就好了……
　　 女人感觉头越来越疼了，像有针扎一样难受。
　　 女人找来一条毛巾，系在头上。床头柜子上，摆放着女儿平时给女人备用的止疼药，可女人今晚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想吃。
　　 女人在昏昏沉沉中，听见墙角有老鼠“吱吱—吱吱”急一声慢一声的叫。女人的心一紧，赶忙挣扎着爬起来，右手摸索着床头边的拉线开关，拉亮了灯。
　　 灯一亮，叫声一下子停止了。女人抬起头，朝床正前方的衣柜望去。
　　 在衣柜的顶上，放有一个暗红色的长方形木匣子。木匣子的外面，锁着一把扇形的古式挂锁。借着房间内十五瓦的日光灯，还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木匣子的上面绘有或明或暗的某种图案。
　　 还好，木匣子是安全的，那些可恶的老鼠的目标并不是它。
　　 女人清楚地记得，那年，女人二十九岁，刚生下女儿小菊。男人三十六岁。
　　 男人走后，婆婆有一天对女人说，男人哪，三十六岁是一道坎。只要闯过了，就没事了。我的宏儿命薄，没有躲过去，让你跟着我这个孤老婆子受苦。闺女，你真是一个好闺女，我于心不忍呀。说这话时，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女人和婆婆同睡一张床，帮婆婆暖脚。婆婆说到动情处，用一双手紧紧抓住女人的一双脚，久久舍不得松开。
　　 婆婆接着回忆说，我出嫁那年，是整个杨柳镇最漂亮的新娘子。我不是说我的五官长得有多么漂亮，身材有多好，而是因为我的那件旗袍嫁衣，是你喜欢唱京剧的公公花了一百五十块大洋给我定做的，上面有苏绣，绣的是百鸟朝凤的图案。我相信，任何一个女人，哪怕生得并不端正，只要穿上它，就会显得庄重、秀美、典雅、娴静，整个人看上去会变得内敛而高贵，尽显全身柔美的曲线。一个女人只要有了它，会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在男人和世界面前，演绎得淋漓尽致。那么贵重的衣服，我只在婚礼上穿过一次。三十八年后，你公公临死的时候对我说：
　　 “宏儿他娘，我们沈家三代单传，你要把那件宝贝一代代传下去，传女不传男，并且要记得告诉后代闺女们，一定要过了三十才能穿。因为闺女年轻时太清浅，论身段和资历尚嫩，难免镇不住那件宝贝。若到年长时，沧桑的面庞、发胖的体态，又会让那宝贝晦暗无光。只有三十岁的少妇，恰好与宝贝相配。”
　　
　　 婆婆信佛，更信迷信。女人出生在新社会，虽然不相信命运之说，可是自己的男人早逝，令她不得不把婆婆的话奉若神灵。办完儿子的丧事，婆婆一下子就老了，并且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婆婆临死前，交给女人这个木匣子。由于中年丧夫，女人无缘打开这个木匣子。但每逢婆婆的忌日，女人都要将木匣子擦拭干净，抱着它睡一晚。
　　 哎，总算盼到了！明天，就是女儿小菊三十岁生日，女人可以亲手将木匣子交到女儿手中。想到这，女人顾不上头疼欲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起床，搬来一个小木凳垫脚，颤颤危危地站上去，去拿衣柜顶上的那个暗红色木匣子……
　　 与此同时，冥冥中似乎有某种感应，隔壁传来一个四岁男孩子被噩梦惊醒后凄婉的叫声：妈妈——我要妈妈——
　　
　　 次日下午，夏雨骤歇的天空，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彩虹。彩虹由七种灿烂明亮的颜色组合，弯曲成一个半圆，犹如一条七彩的立交桥悬挂在半空中。
　　 女人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喇叭、唢呐、鞭炮、土铳，响声震天；花圈、挽幡、冥币，铺天盖地。
　　 八名身强力壮的年轻后生，手臂各缠黑纱，抬着一具用最粗绳索捆绑成花纹的红木棺材，走在盛夏酷热的田间小路上。棺材上面，坐着一位三十年华、国色天香般的美少妇：她，梨花带雨，哭得声音嘶哑；她，披麻戴孝，身上却穿一件大红的苏绣开襟高领旗袍。旗袍上面，绣着一幅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图案：那凤，头向朝阳，振翅欲飞……
　　
　　 2014/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