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吟】万物生(小说)
【一】
“大头,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一个女人的高声喊叫,打破了小村清晨的寂静:“还学会骗人了,好的不学,专学邪门歪道——”随着女人的声落,一个胖墩墩的小身影从村东头的一户农院里窜了出来。
这个叫大头的小男孩跑出门外,紧接着,小狗花花也随之跟着跑出来。大头转过身,冲门里做了一个鬼脸后,迅捷地向村外跑去。花花撵着大头的脚步,也奋力迈开它那四只小短腿,一人一狗,很快消失在晨光中。
追出门外的女人叫秀花。她手里拿着短扫把,看着大头远去的背影,将扫把气哼哼地扔在地上,悻悻地走回院子里。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公公刘老汉坐在板凳上点着一袋老旱烟,看秀花无功而返,脸上竟露出笑容。
“教育孩子不是打出来的,有事儿不能好好的说呀!”刘老汉的嘴“吧嗒吧嗒”地用力吸着烟袋,看见烟锅子里有了火星才放慢了吸烟的速度。
秀花一把没薅住大头,气正不打一处来,听公公还教训起了她,心里更是来气:“爹呀!我管大头的时候,你别总是拦着,中不中?孩子都被你惯坏了。”
“我惯着咋了?他是我孙子,我们老刘家的独苗苗,我就不兴你打他。”刘老汉听了秀花的话,面子上有点过不去,有些恼羞成怒。
秀花看公公生了气,没再和公公顶嘴,大早上的,犯不着生一肚子闲气,要不这一天都不顺当。秀花扯过空猪食桶,提着向屋里走去,光顾着和大头生气,猪都忘了喂。刚迈过堂屋门槛的秀花想起啥,又返回到刘老汉跟前:“爹,我可以不打大头,你能不能管管你儿子,一天到晚不着家,这日子到底还过不过了?”
刘老汉抬起头问:“刘鹏又没回家?这个兔崽子,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秀花听了刘老汉的话,心里冷笑着:“爷俩一个德性,谁也不用说谁,儿子是你养的,也是你管教出来的,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刘老汉看秀花默不作声,还当是他为她解了气的缘故。刘老汉从板凳上站起来,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磕了磕,向外走去:“老二家的把口粮送过来没有?”刘老汉没想过要去管教大儿子刘鹏,他一早上心里惦着的是老二刘博说今天要给他送口粮来。
“没有,这才啥时候,懒人这个点还在被窝呢!”秀花不想再跟刘老汉争论那个不争气的男人的事,进堂屋灶火上去熬猪食,这一家人的生活还要指着这两头猪。
刘老汉打开西墙上的一扇小门,走回自己隔壁的院子,他从窗台上拿起一包东西放在地上,铺打开,原来是一包已经搓成细末的旱烟。刘老汉打开随身的烟口袋,往里装了半包,拉紧口袋嘴上的细绳,将烟口袋掖在裤腰带上。他收起烟包,又放回窗台,然后悠悠达达地向门外走去。
“老二说好了送口粮,咋还没送呢?”刘老汉看看日头都过头顶了,心里犯起了嘀咕。刘老汉边走边又点上了一锅子老旱烟,向老二家走去。
正值深秋的季节,庄稼都进了院门,秋天总算是过完了。秋天一过,村里的闲人也越来越多,像刘老汉这样只需要闲逛养老的很早就会在街上溜达,要不就三人一群两人一伙,聚在向阳的墙根,聊聊天打打牌。刘老汉是个爱热闹的人,年轻那会儿就是村里出了名的好玩,谁家操持打牌,他就像狗闻到腥一样,闻着味就去了。现在,老了老了,虽然很少再去凑那闹,但依旧改不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扎的喜好。
这不,刘老汉老远就看到前面有一群人,好奇心驱使着他没有转去老二家的街上。刘老汉一手举着烟袋,一只手背在身后,像过去老辈子的财主一样拔着腰板向人群走去。他刘老汉在村里大小也算个人物,这点形象还是要有的。
“哟,刘大爷,这树叶都落地了,你这精神头倒是足得很,这是要去哪儿啊?”人群里有人远远瞧见刘老汉走过来,便打趣地问道。
刘老汉拿下嘴里的烟袋,越发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深情:“没事!出来转转,人老了,得多运动运动,要不这老胳膊老腿就废了。大早上的,都聚在这儿干啥,有啥新鲜事还是咋的?”刘老汉瞄着人群里的面孔,都是年轻人,今天是咋的了,平常这群小子们都是懒得怕是中午了才会出家的主,怎么今天这么早?
“刘大爷,王富大爷昨天相了个后老伴,说要大办呢,小宝让我们几个商量商量这事怎么办呢!”小宝是王富的独生儿子。刘老汉听说王富还要续后老伴,乐了,这个老王八蛋,老了老了,还要开第二春是咋的。
不过,刘老汉想到小宝,心里就一阵别扭,说不上来的别扭。小宝在村里属于有钱人,平日里,开着一辆夏利车整天在村里招摇过市,他最看不上小宝的招摇劲,臭显摆啥呀?可话又说回来,人家显摆关他屁事。刘老汉心里的别扭是他爹王富那个老犊子年轻那会儿,总是针尖对麦芒地和他对着干,又赶上他有刘鹏这个不着调的儿子,日子过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总没个起色。老二刘博倒是稳重,但是,瘫上个病老婆,光药钱就吃了半拉日子,哪还有个好。
刘老汉嘴里“吧嗒”着烟袋,心里想着心事。头顶上,老槐树的叶子一片片在他的身边落下。
“刘大爷,你锅子早没火星子了,还抽个啥?来,我给大爷点上。”老李家的小子看刘老汉不吱声,拿出火柴凑到刘老汉面前,“刘大爷,我也不是说你,你瞧人家王富大爷,那活得叫一个滋润,你再看你,又不是没条件,啥时候也给我们讨个刘大妈回来?”
刘老汉开始看了锅子里没火星子,心里还道这小子还挺有眼力见的,听了老李家小子后面说的话,气得举起烟袋锅子冲他的头打去。年轻人手脚灵快,哪就那么容易让他打住,老李家小子没等烟袋落下,早跳一旁笑了起来。
“刘大爷,刘大爷,闹着玩,你老就当我放屁。”老李家小子边躲边逗刘老汉。
“小兔崽子,长了几个脑袋,敢和你大爷开这玩笑?”刘老汉自知和这群小子们闹不起,收起烟袋,骂骂咧咧地走了。身后,那群小子里有人学着刘老汉弯腰背手走路的样子,引来一阵阵暗笑。
“妈的,受他王富欺负,还要受他儿子欺负,这群小崽们都是小宝的铁杆兄弟,跟在小宝这个有钱人的后面,就差他拉完屎为他舔屁股了,什么玩意儿。”刘老汉没心思在街上溜达,想起刚要去老二刘博家的,担误事儿,王富娶几个老伴他都不眼馋,想法儿把下一年的饭解决了才算正事。
刘老汉走到二儿子刘博家门口,发现大门紧闭,还上了锁。刘老汉趴门缝往里瞧瞧:“真是没人。这是去哪了,不会又是老二家的上医院了吧?唉——这个刘博,一点儿不让我省心,这都结婚三年多,弄个媳妇整天病怏怏的,这也算了,你倒是快点让媳妇的肚子鼓起来呀!”
刘老汉站直起腰,又叹了口气,拿出他的烟袋,烟瘾说来就来。刘老汉点上烟,往家走去。
还没到家,刘老汉老远看见门口有两个人影在拉扯。是秀花和儿子刘鹏。这两个冤家,又是闹哪门子,真是不随心啊。刘老汉心里又暗自叹息了好一阵,不想进家又不知上哪去,去谁家摸把牌吧,又怕别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看到秀花两口子吵得热闹,肯定是刘鹏出去赌,又输光了钱才回家。
刘老汉站在那想起早逝的老伴来。“老伴,你去的太早了,要是你在,我也不至于整天在外面游荡。”刘老汉很少想去世了十几年的老伴,今儿个要不是听王富要续后老伴,他可能还不去想。“走了就走了,想她做啥,儿子帮她养大,又娶上了媳妇,自己没再讨老伴,也算对得起她。那个老鬼王富,老伴才死几年,就抻不住劲,这要是他老婆在地下有知,哼!不气得蹦出来找他才怪——”
刘老汉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除了贬低一下王富再不知道想啥。“这日子过的,没啥奔头。赖着活吧,唉,啥都不想啦!”刘老汉看看手里的烟袋锅子,用力吸了一口,不知啥时候,烟锅里的火星子又没了。
【二】
大头从家里出来后,带着他的小狗花花径直跑向村东头矮坡。矮坡上是大片的野酸枣树,正值深秋的枣树早已是光秃着枝桠,尖尖的针刺像冲天的利剑,凌厉着秋深里最后一缕萧瑟。
大头手里攥着从家里拿来的一块薄饼,在一棵枣树下东张西望。花花不管大头,撒开丫子地撒着欢。
“枣花,枣花,你在哪儿?”大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急得冲着枣林深处大声喊着。大头的声音刚落,从不远处一棵枣树后转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大头哥,我在这儿呢!”
大头寻着声音望去,枣花穿着一件破旧的花衬衣站那儿望着他。大头赶紧跑过去,把手里的薄饼塞到枣花手里:“快吃,还热乎着呢!”
枣花拿过饼,顾不得形象,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真好吃,大头哥,你往外拿吃的,是不是又挨打了?”
大头看着枣花吃得香甜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她妈手里拿着笤帚疙瘩追着打他的事早忘脑后去了。大头又伸手从裤口袋里拿出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苹果递给枣花:“我妈赶集买的沙果,别看个头小,可好吃了,又沙又甜。”
枣花见都没见过这样的沙果,更别说吃了,她接过沙果轻轻地咬了一口,大头看枣花笑了:“好吃吧?明天我再给你偷来。”枣花一听就知道今天大头哥又挨秀花婶子的打,谁家也没有闲钱买水果吃,就算是有,也都是紧着老人吃。
“大头哥,别给我拿沙果了,也别再惹秀花婶生气。”别看枣花只有十岁,她却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
大头晃着他的大脑袋不以为然地说:“没事,我妈就那一阵儿生气,我回去就没事了。对了,枣花,你妈回来没?”枣花见大头问她妈妈,小脸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沙果也不吃了,居然“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大头最看不得女孩子掉眼泪,他比枣花只大一个月,这一个月就有足够的理由让他处处护着枣花。大头推了推枣花的胳膊说:“哭啥,不回来就不回,以后我每天给你送吃的。”大头说完像小英雄一样拍拍胸脯。
枣花用衣袖抹着眼泪,说:“我妈回是回来了,不过,又让我爸给打跑了。”枣花想起昨天晚上她爸往死里打她妈的样子,还心有余悸。爸爸喝了酒就这样子,心里有气都撒在可怜的妈妈身上,有时候,她也会受牵连,有一次她跑过去护着妈妈,爸爸一脚把她踹倒在地,她的胳膊整整疼了三四天。
枣花不愿想爸爸。从记事起,她看见的爸爸不是喝得醉熏熏,就是对妈妈拳打脚踢,打骂相加。一个月前,妈妈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丢下她离家出走了。妈妈不在的日子里,爸爸总是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她害怕,她想妈妈,但她只能把自己蜷缩在炕角,偷偷地哭泣,还不敢让爸爸听见。
昨天,妈妈总算回来了,说只要爸爸不再打她,她就不会再走。但是,爸爸喝醉后,早忘记他和妈妈承诺过啥,妈妈的脸都被他踢青了,她一次次闯到爸爸的脚下,都被妈妈反身护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躺在地上呻吟,最后,没等天亮,没等爸爸酒醒,妈妈把她抱在怀里搂了搂,头也不回地又一次离开了家。
“我妈这次走了,怕是回不来了。”枣花看着脚下零落的枣树叶子,幽幽地说,“我爸不要我去上学了,说家里没钱供。”
“啊——”大头跳了起来,“不上学,你干啥?”大头看看枣花瘦弱的身体,像大人一样惋惜地摇摇头,“老师说你是班里最有希望的学生,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
说到上大学,枣花的眼里更加忧郁,那是她的愿望啊。唉,谁让她生不逢时,赶上这样一个爸爸,这是她的命。而且,她又不能违背爸爸,妈妈已经走了,她要照顾爸爸的起居,还要收拾地里的活计。别人家里,现在秋天都已经过完,只有她家的玉米还长在地里,桔杆子黄得没有一丁点绿色,玉米棒耷拉着脑袋,让人看了,没有一点丰收喜悦之情。不过,地里的荒草到是长得旺盛,这几天,枣花掰完棒子,就会打一筐猪草背回家。枣花觉得现在上学对于她来说是奢望,她只求能够让爸爸少喝些酒,妈妈能够回来,一家人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大头看枣花伤心的样子,安慰她说:“你妈一定会回来的,你爸不让你上学,也要学,我可以帮你,听完课给你讲好不好。”
枣花听了点点头,正要对大头说什么,小狗花花从山坡下急急地跑了上来,嘴里还“汪汪”地叫着。这小家伙,一眼看不到就不知去哪闯祸去了。大头叫着花花的名子,以为它玩够了才回来,看到花花像逃命一样地跑,大头看向花花身后,才发现,一个大黑狗正在赶花花的小短腿。是枣花家的大黑,大头赶快让枣花叫住大黑,花花和大黑是同类,见了面却像冤家一样,大黑个头大,花花就是拼了命也撕咬不过它,只有逃命的份。
大头带着花花往山下跑去,临走时,和枣花约好下午放学后到枣树林来给她补课。
大头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他在门上偷偷往家里瞄着:“嗯,没人……”然后蹑手蹑脚地往屋里走。大中午的,家里哪会没人,只不过都在屋地上的小桌子上吃饭呢。
大头刚挑门帘要进去,看见妈、爸、和爷爷正在吃饭,又把脚撤了回来。秀花早看见大头鬼鬼祟祟的样子,回过头说:“又做啥去,还不赶紧吃饭,吃完饭写作业,写完了跟我蹬三轮去地里把玉米秸子拉回来。”
“小孩子家的,哪干了那力气活,你不怕伤了我孙子,我怕。”刘老汉听秀花要让大头,去蹬三轮,放下饭碗,拉过大头,按在身边的板凳上,“今天,我孙子啥也不干,身体要是伤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