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误解的词”

　　013.“误解的词”
　　要向读者绍介亚龙公司，当然也可以采取一种更为便捷直观的方式，比如这样：
　　公司名称：××××××
　　公司住址：××××××
　　法人代表：××××××
　　注册资本：××××××
　　公司类型：××××××
　　经营范围：××××××
　　组织机构代码：××××××
　　税务登记证号：××××××
　　公司代表作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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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这些来自工商档案等方面的表格化资料，读者也能对亚龙公司获得一定的印象，比如了解到它的主营业务、它的经营规模。但很快我就发现，这不是在填写档案资料——如果要深入了解一家公司，光凭这些远远不够。好比对于一个陌生人，单知道他的性别年龄，到底谈不上了解。鉴于此，我不得不提到下面这几个词。
　　业务。“亚龙人”普遍喜欢用“业务”这个词：业务员，业务招待费，办业务去了，这笔业务好像有点问题，在联系业务，业务关系宽广，业务水平高，业务不熟……嗯，正是这样，无人不“业务”，无时不“业务”，无事不“业务”。“业务”之声不绝于耳，令我直纳闷：这所谓“业务”到底是什么意思？“亚龙人”为何这么热衷于“业务”？
　　正织着毛线的收发员路玉接电话说自己“业务忙得团团转”。老唐将招待老家来客的费用化作“业务招待费”入账。小燕的丈夫、孔书记的儿子孔三娃在履历表中将他与一帮狐朋狗友的交情粉饰为“业务关系宽广”。预算部的路厚颜更将N年前初二英语单词默写比赛获得名次的经历放大为“精通涉外业务”……直到这时，我才悟出“业务”在“聋哑人”这里的真正含义。一切私事私务，一经“业务”，立即化为公务并由公家“买单”。任何雕虫伎俩，一经“业务”化即金光灿灿，立马换上新的卖相。
　　履历。亚龙公司几乎每年下发履历表，最频时甚至刚过半年就又填报一次。过去我一直怀疑频频填报履历表的必要性——像我自己，多年了，填来填去还是那点信息，有什么必要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反反复复做同一件无谓的事？
　　我当然错了。比方说，邹文革在履历上填报的资料，总是变着花样翻新。他竟然把看电视呀旅游呀之类物事写到“业余爱好”一栏里去。再比如毕业学校一栏：最初是某初中，后来成了某高中，再后来是某某机电学校（中专），再再后来更是胆量惊人，填上了河海大学土木工程系——他跳过大专，直接进入大学，一个高难度的跳级呵。这样一来，也算是一步到位了。当然也未必，没准哪天，硕士乃至博士就出现在他的履历表上。就像路万国，刚开始那几年还没好意思填（毕竟是钢筋工出身），到后来也堂而皇之地填上硕士学历了。据人力资源部小陈说，路总是有毕业证的。至于那毕业证是花大价钱找校方办的呢还是在地摊上花几十块钱让“办证”人员给捣鼓出来的，小陈说他也没把握。
　　华北分公司经理高浩宇明显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是货真价实的武大毕业，觉得没有必要再在学历上做手脚——那样的话，弄不好他的武大都要被人怀疑，太不上算。他灵机一动，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父亲的职业上：小学老师→初中老师→高中语文老师→高中英语老师……相信要不了多久，他父亲会被他亲手提拔为教授、研究员或者院士的。
　　这些都不算什么，刘月季做得更绝。她在填写履历的过程中，表现出了超人或者神仙的功夫。具体情形不妨啰嗦一下：1994年，她填报的年龄是35岁；1998年的一次填报，居然还是35岁；2003年那次，她报的43岁（与1994年基本吻合）；2006年，刘大姐忽然只有39了。不能驻颜，能驻龄也是好事——反正人身上又不像树那样长着年轮，难以分辨，任你费解去。这样一来，她恐怕永远也到不了50，永远年轻。
　　报告。初到亚龙公司上班的人，都会发现一个费解莫名的现象：同志们打个报告，字总是设得很大，正文至少是三号字，初号的也不鲜见。原本极简单的一个事情，也常常要弄成几页纸。那次焦瑛让我向分公司打个报告，请示发放年度资金回收奖。看我打出来的报告只半张纸了事，大惊失色，高呼道：
　　“天哪！怎么才这么一点，一张纸都没排满——就这样你想拿到奖金？！”
　　我只好按照她的意思，一次次将字体放大，直至排出一页半。那哪里还是什么报告，分明是打的标语、大字报呵。
　　后来我才知道，“聋哑人”将报告弄成那样，纯粹是一种避讳。就是说，如果你打的报告字太小，你的行为无疑就成了“打小报告”，大家因此要提防你，长此以往，你就要被孤立。谁都不愿意被孤立，因而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对此很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迷信而已；但我终究怕被孤立，那就照办吧……这个习惯就这么薪火相传，一年年沿袭下来，成为一条不可稍改的铁律。
　　
　　014.迷信
　　“亚龙人”对迷信活动矢志不渝的坚持，不只是报告的字体，还体现在生活中其它许多方面，对吉祥号码的追求便是其中之一，比如电话号码、汽车牌号等等。他们相信好的号码冥冥之中能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而凶号则往往将自己导向不可预知的厄运。老党员魏先运同志愿意花几百元买一个尾数为88的手机号码，即便后来到了南宁，宁可忍受中国移动昂贵漫游费的强奸，誓死不愿换成当地的号码。这有点匪夷所思，其实并非偶然。
　　记得当年公司统一给各领导家里装电话，为电话号码也闹过一些事。路总家的尾号是1588，匡副总家里是1566，都很吉祥且好记。基本上说来，权力越大，号码越吉祥（这其实不难理解）。没想到几天之后，严主席老婆吵到路万国办公室一顿咆哮吵闹，后来甚至哀号不止，哭声共骂声一气，鼻涕与眼泪齐飞。她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文采飞扬，有条有理、层次分明，算得上一篇好文章，打得动铁石心肠。她先是简单回顾了一下她家老严为公司所做的贡献，动情地说起某年冬天老严为承接某工程深更半夜在甲方总经理家楼下守株待兔，落下关节炎至今，又絮絮叨叨批评她家老严太老实，别人出差都住五星宾馆老严却住四星级为公司节约下来的成本有谁看见还不是被挥霍掉了，最后她语带威胁地表示公司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别以为她不知道她只是暂时不想说……大家竖着耳朵，终于听明白她是在为电话号码的事叫屈，原来她家尾号是1472（要死妻儿），她认定公司这是存心让她家破人亡——
　　“‘要死妻儿’！”她愤愤地，“有这样欺负人的吗？你们倒好，发的发（指路总家的尾号88），顺的顺（指匡副总家的尾号66），人家就连活路都……呜呜，我的命怎么这么……”
　　接着便传出沉闷的声音，似乎在以头撞墙（撞墙是我国妇女用以表达悲哀和无告时的一种很古老的行为艺术，亏得她还在用）；然后便是哀号，听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懑。
　　幸好老严及时赶到，将婆娘好一顿训斥，弄回家里去了。严主席脸色也很难看——似乎不仅仅是针对婆娘。于是就有流言传出，说严主席夫妇明显是在家里商量好了，来演出这一幕双簧的。“要不然，他怎么非等到婆娘闹得差不多了才现身？开始的时候故意外出，哪有这么碰巧的事？婆娘去总经理办公室大闹天宫，事先会不和老公通气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传闻，这是常识，不值得惊怪。好在事情总算有个结果：严主席家的1472与公司收发室的1593互换——收发室就一个路玉，她再“业务忙得团团转”，又能说些什么？再说严主席到底是堂堂工会主席，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其实我更相信这事系出于误会。除极少数顶级吉祥号码外，普通号码的分配未必都经由路万国亲自安排。就是说，1472落到严主席身上，只是一个随机事件。严主席要怪，也只好怪自己运气不济——假使1472真的不吉利的话。
　　假使1472真的不吉利，再假使这号码确实是故意或者说恶意安排给严主席家的，那严主席婆娘的大闹天宫就不只是必要，反而显得不痛不痒并且半途而废，仅仅是走了个过场而已，换了1472也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人家亡你之心不死，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放过？
　　有趣的是，好事者又在煽风点火，说1593也不是什么好东西：1593，“要我就散”，比“要死妻儿”好是好一点，但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云云。这话传到严主席家里，老婆娘差一点又要上诉。路万国被她搞怕了，专门派后勤科牛科长去安抚严主席。牛科长说：
　　“主席，上次那个事都怪我考虑不周啊……路总为这事一直批评我呢。”
　　“数字游戏而已嘛，其实我没那些讲究……”严主席有点心不在焉。
　　“嗯。不过路总这次也算用心良苦呵！”牛科长极秘密的样子，“主席你想过吗，1593，‘要我就上’——你仔细想过吗？”
　　牛科长说完，讨好地望着严主席，哈哈大笑。严主席顿悟，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激动中，递烟点火，抚肩拍背，很是亲密，像密谋成功之后的欢庆仪式。
　　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就那么如痴似傻的，几乎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