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琪十一岁那年，被冠上小偷的名号，他知道这名号很可耻，不像同学间起绰号，如矮冬瓜、黑鸭蛋、大鼻涕等等，那只是玩笑而已。可这不是玩笑，是班主任在课堂上宣布的。
　　 班主任姓吕，三十出头，修长的个头，白皙的脸上嵌着一副金丝眼镜，原本斯斯文文的样儿，现在满脸杀气。李琪站在那里，耷拉着小脑袋，任凭许多目光狠狠地戳他，感觉周身被戳得千疮百孔，似在汩汩地冒血。他幻想长出千张嘴为自己辩护，或是地上裂出一道缝隙钻进去。然而，他无能为力。
　　 事情经过是这样。那天，坐在李琪后面的张磊买了一个新圆规，不锈钢的，闪闪发亮。画多大圆，用手拨拉一下，便捷实用，不像同学们使用的圆规，铁皮做的，黯淡无光，画圆时还得拧上面螺丝，比划半天。张磊很神气，拿着新圆规，不停地在同学面前显摆，看看吧，我爸在县城大商场买来的。言毕，朝圆规亲了几口，用衣角擦了又擦，在同学们咂砸的羡慕声中，小心放进盒子里。
　　 李琪看着别扭，心想，神气啥啊，不就是仰仗爸爸是公社书记嘛，学习一塌糊涂，那个圆规如同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于是，趁着下课，张磊上厕所去了，他悄悄将圆规塞进屁股下面，屁股硌得生疼，心里却很舒服，想着张磊见不着圆规，肯定失魂落魄的样儿，那股得意劲便从他脸上溢出来。
　　 李琪之所以这样做，还有另一个原因——报复。不久前，张磊拿着一瓶墨汁，闻了闻，说是发臭，叫李琪闻闻，鉴定一下。李琪信以为真，接过张磊递过来的墨汁瓶，放到鼻尖闻，还没闻出味，张磊顺势推了墨汁瓶一下，墨汁泼到了李琪的鼻子上，顺着流到嘴里，顿时，教室里一片哄笑声。张磊洋洋得意，仿佛完成了一项杰作。
　　 李琪气得满脸通红，很想朝张磊的脸上狠狠打一拳，可是张磊人高马大，胖胖乎乎的，他弱小的身子如何对付得了。他见过张磊和同学打架，揪住同学头发，伸脚一绊，同学轰然倒地，张磊迅速骑到同学身上，压得同学动弹不得……李琪怒视了张磊一眼，转身跑去找吕老师。哪知，没等他说完，吕老师瞅了瞅他，咧着嘴笑，笑得比张磊还得意、开心。李琪很失望。
　　 吕老师极少批评张磊，时常帮着张磊补习功课，弄得比亲生儿子还亲。回教室的路上，李琪越想越来气，心里生出一个很大的疙瘩。
　　 然而，这次报复，让李琪遭受到绝然不同的后果，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上课铃响后，张磊气喘吁吁地跑回座位，立即发现心爱的圆规不见了，便大呼小叫起来。吕老师走到他身边，详细问他情况，张磊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明明把圆规放在桌子右上角，出去撒了一泡尿，转眼就不见了，像长了翅膀飞了似的。说罢，张磊眼睛红红的，似乎要哭。吕老师一边安慰张磊，一边叫周边同学站起来，逐个搜查书包、口袋。李琪没有站，依然坐在那里，心怦怦跳，一直跳到嗓眼。吕老师搜了其他同学后，叫李琪站起来，李琪歪他一眼，没动。顿时，吕老师暴跳如雷，骂骂咧咧地揪起李琪的耳朵，把李琪的脸扯歪了，李琪还是没动，小手紧紧拉住桌腿。吕老师呼呼地喘着气，一把拽住李琪的衣领，如拧小鸡般，将李琪拖出来，桌子哗啦一声跟着跑。这时，圆规漏了陷。
　　 吕老师拿起圆规，在同学们面前晃晃说，大家看到了吧？这是什么行为？小偷！
　　 小偷！同学们跟着起哄。
　　 李琪的脑袋嗡地大了，一片空白。他想说，那个破圆规自己才不稀罕呢，只想杀杀张磊的神气劲，报复一下他上次戏弄自己的行为。过后，瞅机会再放到张磊的书包里。可是一切都晚了。谁愿意听小偷狡辩呢！
　　 那天是最后一节课，为了一个圆规，整整耽误了半节课，放学铃响过好长时间，吕老师才讲完课，宣布放学。这时，太阳西沉，暮色渐浓。李琪还没跨出教室门槛，张磊又带头使劲喊着小偷！
　　 李琪不知道怎么回家的。他的家在学校东面，走过一条长长的田埂，翻过一座山，便看见山坳里的家了。李琪一路撒开腿跑，跑得像是腿脚离开了身子，那些喊声渐行渐远了，最后只有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
　　 直到推开院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才感到周身汗水浸透，像落汤鸡似的。此刻，夜幕降临，天空挂起了稀疏的星星。妈妈还在田地里忙碌。爸爸健在时，从不让妈妈下田，说女人的手是拿绣花针的。可在李琪五岁时，爸爸倒在车轮下，永远离开了他，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妈妈一直不愿改嫁，发誓要把儿子培养成人。往常回家，李琪直接去田地帮着妈妈干活。现在，他感觉周身没一点精气神，剩下只是撑不起的皮囊。
　　 院里很安静，微风轻轻刮，不住送来泥土气息。李琪坐在那里，白天的情景挥之不去，总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搅和，搅拌成一团浆糊。心里悔恨交加，眼泪汪汪。
　　 过了好长时间，院门吱呀一声，李琪回过神，赶紧抹去眼泪。黑暗中，妈妈的影子晃了过来，熟悉而亲切，他很想涌上前去，抱着妈妈痛哭一场，把满腹的委屈倾诉干净。李琪的心跑过去了，身子仍坐在那里，默不出声。妈妈趿拉着鞋子走到李琪身边，才发现地上坐着一个人。妈妈吓了一跳，忙将锄头一扔，探着脸看，见是儿子。妈妈很奇怪，一向活蹦乱跳的儿子，怎么变得像霜打的茄子了？于是，亮起嗓门，问，老天爷，和谁打架啦？
　　 李琪摇摇头。
　　 病啦？妈妈又问。没等李琪摇头，妈妈的手伸过来，放在李琪的额头上，一下又一下地摸，又把李琪的眼泪摸了出来。
　　 妈妈吃了一惊，慌乱起来，不知发生什么事。可是李琪什么也不说，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不能将可耻的事告诉妈妈，妈妈会伤心死的，他是妈妈唯一的希望。沉重的黑锅只能自己背着。
　　 第二天，太阳照常从山尖升起，映得青山一片葱绿。李琪的心情却阴沉沉的。吃罢饭，妈妈催促李琪赶快上学，李琪磨蹭着，不愿出门。他害怕走进学校，仿佛走进痛苦的深渊。妈妈吼起来，老天爷，你到底怎么啦？李琪低着头，吞吞吐吐说，我不想上学，要帮妈妈干活。
　　 妈妈先是一愣，接着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喊着命苦，骂李琪的爸爸狠心丢下她不管，养个不争气的儿子。李琪害怕妈妈这般哭，一声又一声，把他的心撕成了碎片。
　　 学校还得上，妈妈封死了退路。可是每一天都让李琪煎熬。同学们远离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背后有叽叽喳喳的嘲笑，让他无地自容，心在滴血。
　　 李琪决定找吕老师，说他不是故意的，是想报复一下张磊，他家虽然穷，妈妈说穷要穷得有骨气。他想请吕老师原谅，帮他澄清事实。然而，当他喊吕老师时，吕老师像是没听见似的，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琪开始憎恨吕老师。如果不是吕老师当众宣布他是小偷，他不会这样孤单落魄。以前，许多同学还崇拜他学习好呢！
　　 有一天，上体育课，老师分组打篮球，指定队长后，由队长挑选队员。大家选来选去，都不愿挑选李琪，尽管他的篮球打得很好。这对李琪刺激不小。他闷闷不乐地回到教室，拿着书，一口气爬到了山头，倚靠着小松树坐下来。这才感到泪水盈盈。他一把抹干泪水，发誓要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让这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
　　 学校四面环山，像个巨大的摇篮。李琪坐在山头，微风习习，阳光暖暖，舒适又安静，学校的角角落落尽收眼底。他尽心看起书来，努力把一切烦恼忘却。过了许久，感觉眼睛有些累，抬头看看操场，打篮球的同学剩下不多了。李琪估摸下课的时间快到了，于是站起身，准备下山。这时，他看见吕老师和一个女人匆匆走进房间，鬼鬼祟祟的样儿，李琪精神一振，好奇心涌上来，他飞也似的返回学校。
　　 吕老师的房间在学校拐角处，很偏僻。李琪蹑手蹑脚地凑到跟前，房间门关上了。于是他绕到房间后面，后面有个窗户，窗户靠着山脚，四周寂静。李琪贴着山脚挪到窗户边，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进去，吓了一跳，吕老师和那女人拥抱在一起，嘴对着嘴，然后两人开始脱衣服。很快，女人白花花的屁股一晃一晃起来……
　　 李琪大气不敢出，周身燥热，他赶紧悄悄退了出来。退出来后，刚才的一幕总在脑子里晃。他见过吕老师的老婆，矮矮胖胖的，在城里工作，每次来学校，都和吕老师吵一架，然后气呼呼地走。而那女人身材的确好看，脱光衣服后，浑身白得耀眼，像个陶瓷似的，一碰便碎，尤其那白花花的屁股……李琪周身又开始燥热，觉得自己很下流，吕老师更下流。想到吕老师揪他的耳朵，骂他是小偷，一股冲动让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吕老师的房门前，轻轻套上门扣，再弄根树枝插进扣眼里。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过去，神不知鬼不觉。
　　 到了吕老师上课的时候，吕老师没有来。教室里开始乱哄哄。只有李琪知道怎么回事。他有些得意，又有些不踏实，他想象着吕老师出不来的样儿，肯定像老鼠关在笼子里一般。他想去看看热闹，却又不敢。过了好一会，有同学建议去找吕老师，一呼百应，全都拥了出去，直奔吕老师房间。
　　 李琪是最后一个过去的。过去时，吕老师和那女人正从人缝中走出来，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儿。同学们都愣在那里，鸦雀无声。吕老师低头静静地走着，脸色苍白可怕，走到李琪跟前时，李琪觉得吕老师周身在颤抖。李琪暗暗发笑，很解恨。吕老师也成了小偷，不是偷东西，而是偷情。
　　 事情很快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说吕老师与那女人在房间急得猫跳似的，丢死人了；说锁门的人如何了得，简直就是一位神侠，这招太绝了。李琪发现，同学们渐渐很少说他了，似乎他的故事很寡淡，远远比不上吕老师的故事精彩、刺激，让人充满无限的想象。最终，吕老师被学校处理回家了。
　　 那年，李琪念小学五年级，毕业后去了中学念书。他选了离家很远的中学，那里没有同班同学，他想把过去的一切忘掉。
　　 但是，多少年后，许多往事如烟飘散，唯有当年发生的那些事让李琪历历在目，心头始终有道无法抹去的痕迹。想起小偷两字就隐隐作痛，想起吕老师那事，就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有些亏欠人家。对于吕老师的处理，他没想到会是那样。当时只想报复。现实太残酷了。他能感受到吕老师被处理回家的心情，也许还咒骂那个把他关在房间里的人。然而，他背上小偷名号受到同学们歧视的滋味，吕老师是无法体会的。
　　 后来，李琪见到了吕老师。那天，吕老师专程到省城找他。打开办公室门的刹那，李琪愣住了。吕老师满头白发，背有点勾，脸上如鞔了层老树皮，当年的模样，荡然无存。如果不是吕老师介绍，李琪很难认出来。他和吕老师握手的时候，吕老师的手掌上那厚厚的茧子，深深硌在他胸口，他的心在难受。可是，吕老师见到李琪立即兴奋起来，使劲握住李琪的手，晃了又晃，说他好不容易打听到李琪下落的。
　　 短暂寒暄后，直奔主题。吕老师说，他来省城，为了儿子工作事。儿子大学毕业后，很想留在省城工作，苦于没熟人，没门路，找了好多单位，条件都符合，就是没录取。您在煤炭厅工作，恰巧儿子学的是采矿工程，省城有企业招聘。您熟人多，门路广，所以，想请您帮帮忙……吕老师说到这，翻眼瞅瞅李琪，又补了一句话，当然啦，违背原则的事，不能强求。
　　 李琪笑笑，说他一定尽力。他感觉到了吕老师的客气，居然尊称他为“您”，这让他不自在。
　　 吕老师听罢，激动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阳光灿烂，连说谢谢！
　　 事不宜迟，李琪拿起电话找熟人。吕老师悄悄挨到办公桌边，竖着耳朵听，话筒里声音太小，听不见。于是，死死盯着李琪的脸，心在上蹿下跳。
　　 打完几个电话，说了一箩筐好话。完毕，李琪放下电话，感到口干舌燥，呷了一口茶，迎着吕老师的目光说，企业招聘要通过笔试和面试，笔试人家爱莫能助，面试可以通融一下。
　　 好的。好的。吕老师不住地点头。说儿子笔试每次考得都很好，就是面试通不过。您说怪不怪？
　　 那天，吕老师执意要请李琪吃饭。李琪笑道，老师见外了，能帮老师的忙是应该的。老师来看学生，哪有让老师请客的道理？同学们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说罢，邀着吕老师去了酒店。
　　 一块石头落了地，吕老师兴致高涨。酒过三巡，已是脸红脖子粗。两人话题自然离不开当年事。吕老师说，记得您在班上学习刻苦，成绩最好，知道您长大定成大器。
　　 李琪苦笑。当年的景象又浮现眼前，难道老师健忘啦？他想或许是这样。有些事，对自己来说刻骨铭心，而对别人，却如风吹过。老师经历的学生实在太多了。有一次，李琪见到初中老师，老师想了好半天，在李琪的开导下才慢慢想起一点来。
　　 李琪叹口气说，成什么大器啊，只是普通干部而已。
　　 吕老师摆摆手，说，此言差矣，像您这身份，在我们县里就是副县长了。
　　 呵呵，庙大了和尚自然跟着水涨船高了。李琪说。
　　 谦虚，谦虚。吕老师夹着油腻腻的红烧肉说。李琪发现，吕老师爱吃那碗红烧肉，吃到嘴里，油溢出来，弄得嘴唇油光光的。他递上餐巾纸。吕老师赶忙咽下红烧肉，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餐巾纸，反复揩着嘴巴。
　　 不谈这些了，喝酒。李琪终止了话题。觉得这样闲扯很没意思，多少带着虚假成分，他和吕老师难得见上一面，不想陷入尴尬境地。于是，又给吕老师斟上一杯酒，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