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空白记忆
老王对死亡的看法很简单,人死了就是人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化成灰进了土,就这么简单。至于人死之后的事,他从未想过,虽然书上说人死之后还有灵魂,可他既未见过也未在自己身上体验过,无神论教育又说灵魂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灵魂。所以,当与老同学张主任参加完前任院长的葬礼后,两人在医院附近选了一家小面馆,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两杯酒,老王很快就把刚刚参加过的葬礼忘得一干二净了。老王在生意场上摸打滚爬十几年,公司开得大,生意也旺,可他最愁的事就是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有了孙子,他的生意或者说他的公司才能看到希望。而张主任更关心医院里那些叫人头疼的事,当然,他的心愿是年内进入副院长的候选名单,人嘛,不为利,也得为名,在一个市级中心医院熬了半辈子,老了老了,多少也要混个名堂。
“孙子就是我的命,我做这么大生意,都是为了我孙子。”老王认真地说。
“孙女儿就不行了?你呀!”
“孙女儿肯定不行,将来是外姓人了。”
“你比我还老古董。我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啊,快到年底了,候选名单还没下来。”张主任说。
当年老王和张主任从医专毕业后同时分配到了市中心医院,九六年全国大下岗的时候,他脑子里灵光一现,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偏要下海。也算老天有眼,老王没白折腾,十几年过去了,老王有钱了,在经济泡沫之前,他就已经有房有车了。
老王以前当医生的时候在放射科工作,在他眼皮底下死去的病人,怎么也有百八十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的命,都是命中注定,好好的人进了医院,照了片子,显了阴影,能活着出去的有几个?没几个。
他对老院长也没什么感情,他进医院没一年,老院长就退休了,这一晃十几年,面儿也没见几次,何谈感情,要不是张主任拉着他,他也懒得去参加葬礼。
两人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张主任的手机响了,值班大夫叫他回去一下。张主任看看时间,又看看老王,说:“怎么样?吃好了没……你先回去,我还得去趟院里……现在的年轻人,一点小事也要找我。”
“什么事,天都黑了。”
“医院能有什么事……我得回去一下。”
老王别了张主任,打了出租车,回到家倒头便睡,第二天醒来时已经上午十点多了。他独自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回来的了,只朦胧间记得参加了老院长的葬礼,葬礼之后到现在的这一段时间,成了一片空白。
这种情况在老王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出现,他翻开手机看看时间,十点三十二分。他重新闭上眼睛努力去想昨晚的事,可连自己怎么脱的衣服上的床睡的觉,都忘了。
他索性披着睡衣起来,走进餐厅,餐桌上什么也没有。他记忆里,这种情况下,餐桌上应该有他的那一份早餐的。老伴做了他的早餐放在桌子上,往往还会有一张纸条,写些嘱咐的话。可是今天,餐桌上空空的。他走进厨房,里面也是冷冰冰的。
他不由得给爱人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之后才接起来。
“喂,你中午回来不了?”老王急切地问。
“……不回来了,这边有事,晚上再说,你自己做饭吃吧。”
“……我问你啊,我昨晚怎么睡的?”
“什么怎么睡的,你喝多了……回去再说,这边有事。”
老王还想说什么,电话那边挂了。老王从厨房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厨房,冷清的房子里没一点回声,老王第一次在自己的房子里感到了孤独。
这份不期而至的孤独,使老王失去了吃早餐的欲望,他要想办法把自己丢失的那段记忆找回来,虽然只有酒后的一个夜晚,但在生意人老王看来极为重要。
他慢慢地洗了热水澡,慢慢地穿上干净的衣服。他故意放慢了这个过程中的每个动作,可还是觉得匆忙。他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不断地往自己的大脑里加进一个信号:回忆昨晚的那一段时间,怎么进的家门,怎么上的床,为什么会一直睡到早上十点多。
老王从未在早上十点三十二分起床过。
老王出门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再给爱人打一次电话,看她在哪里,找她问个明白。他走到自家汽车门前,掏出钥匙,准备开车门的时候,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找老张呢,他不是在医院嘛。
他来到马路边上站着等出租车。这是他个人的习惯,他去张主任那里从来不开车。当然张主任没有车,一个市医院的科室主任,也买不起一辆像样的车。
老王站在马路边上,看着一辆辆小汽车从身边经过,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眼前的世界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那一束束从小汽车里射出的目光,没有一束是落在他身上的。他似乎独自在看一场露天电影,电影镜头就是这些无视他存在的小汽车从他眼前一辆接一辆地飞奔而过,扬起一片尘土,掠过一阵轰鸣。他也像看到了几辆天蓝色的现代出租车从眼前经过,他没有伸手招呼,也没人愿意在他这里停留片刻。
老王定了定神,决定抬起一只手,向马路上示意他要打车。小汽车还是一辆接一辆地从眼前飞奔而过……不知过了多久,一辆桔红色的出租车缓缓停在老王面前,他只说了一句“中心医院”,这辆桔红色的出租车就载着他飞奔而去。他透过车窗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发现外面的世界是模糊不清的了,可又像另一场电影,所有的喧嚣和流动都是一幕幕没有声音的镜头。
老王见到张主任,迫不及待地问:“昨天从那里回来,我是怎么回家的?”他说的那里,指的是火葬厂。
张主任看看时间,又看看身边的小大夫,说,你先去忙吧。小大夫出了门,张主任把门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怎么了?不是去吃面了吗?”张主任疑惑地说。
“吃什么面?从那里回来,我去吃面了?”老王追问。
“咱俩去吃的面,一人一碗面,半杯白酒。完后你回家,我回这儿了,怎么了?”
“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就这事啊?”张主任这才放松下来,走到电脑前坐下。
“你说我这脑袋是不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没事,正常。”
“我看不正常。”
“大惊小怪,亏你还是学医的。”
“……我一直睡到现在才醒,以前从没有过。”
“看来酒量不如从前了。”
“……”
老王看着在电脑前忙碌的老同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老王坐在椅子上,再次发现自己是个孤独的人。爱人没给他任何解释就挂断了电话,这个多年的老同学对自己的问题也爱理不理,老王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刚刚发现而已。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墙上的石英钟传出“嗒、嗒”的声响。时间快十二点了。
老王坐在椅子上重新思考这些问题,他发现他从早上醒来到现在这段时间里不对劲,他把许多问题复杂化了。一段已经过去的记忆,记不起来也正常,为什么一定要刨根问底呢。他想到这里,觉得张主任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闷。
他要说点什么,张主任刚好忙完了手里的事,对他说:“中午有没有事?没事就在这儿吃一口得了。”
老王呆滞的脸上显现了笑容,说:“也好,回去也没人做饭。”
“还去那家面馆吃面吧。”
两人离开医院,去了那家小面馆。服务员见张主任两人进来,满面春风地说:“张主任来了!”
“两碗面,就昨天晚上吃的那种,少放辣椒少放油。”张主任说。
“您要的面从来都是少放辣椒少放油的,我都给您记着呢。二位坐,我给你们倒水去。”
老王坐下来,不由自主地又问张主任:“就在这里吃的面?”
“是啊。你真记不起来了?”
“你看你这人,我骗你干什么,我是担心脑袋里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才来找你。”
“出什么问题!你这脑袋灵着呢,有问题也是我先出。现在这工作,不如以前好干了。”
“你说哪里去了。我只是突然觉得老了,脑袋不中用了……孙子还没抱上呢。”老王的语气有些沉,也像在开玩笑。
“哪个不老啊?想想那时候我们刚进医院,老院长见谁都笑呵呵的,现在怎么样?老了,都老了!”
小服务员端着两杯热水上来,听张主任说“都老了”,笑着说:“看您这话说的,您这是正当年呢!这中心医院要是没您这样的柱子顶着,能行?”
“你这小丫头,就会油嘴滑舌……去!倒一杯酒来,光吃面没味道。”张主任说。
提到老院长的去世,老王又想起了火葬厂里的一幕。
老院长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老王与几个人在炉子前面站着,他不觉得那是在火化曾经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火化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一根木头之类的什么东西,别管是什么,总之不是在火化一个人。当工人把老院长的骨灰一点点拣进骨灰盒的时候,他也不觉得那是曾经的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骨灰,仿佛那些白色的碎骨头和粉末是从某座山上采下来的,不是人身上的。他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只为了让人看到他站在那里,心里隐约地也想让人知道,他虽然离开医院十多年了,对老院长还是有感情的。
可是现在,他确信那个被火化的就是老院长了。老院长死了,人没了,被火化成了一堆供别人祭拜的灰,但那些与老院长有关的岁月,还留在他的脑海里,并且渐渐清晰了。
倘若老院长没死,或者他没有丢失那段酒后的记忆,他还会记得老院长曾经的笑容吗?老王的思绪慢慢延伸,铺展开来。
晚上回到家里,爱人已经做好了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他回来。见他进来,问:“你这一天跑哪儿去了?早饭吃了没。”
“去老张那儿了。”
“没事总往医院跑什么,先吃饭吧,都凉了。”
“哦。”老王觉得自己有气无力。他做生意这些年,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对晚饭不感兴趣。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爱人又说:“你今天早上问我什么来着?”
“没什么!”老王有意绕开这个话题。
“怎么又没什么了?我看你电话里急得要命的?你昨晚喝多了你不记得了?”
“……”老王拿着摇控器,不断地换台。
“我一个老同学的父亲,昨晚上脑溢血,一口气没上来,走了。今天一大早打来电话,同学朋友亲戚都赶过去帮忙了。我见你还睡着,也没跟你说。”
“……什么?谁死了?”老王的神经又被针刺了一下。
“说了你也不记得。你常年跑东跑西的,我这些同学,你还记得哪个?”
“……”
老王已经没有心思再看电视了,他希望早点睡着,也许睡着了,脑袋里就没什么可想的了。他躺在床上翻了几次身,毫无睡意,脑海里都是老院长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继而变成骨灰又被装进骨灰盒的画面。
老王在早上醒来时,最重要的事就是想要弄明白酒后的那一段记忆为什么没有了,可是现在,他最想要的就是早点睡着,睡着了,老院长的笑容就没有了。
死亡二字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他忽然间意识到,死亡是什么?死亡就像那段空白的记忆,什么都没有了。看来死亡是可怕的。
死亡真正可怕的是,它让老王意识到,人还会有死亡的,不可逃避的死亡。
老王正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他像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了手机响,他想把它接起来,又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进来,比如什么人要去世之类的消息。他一边想着把老院长被火化的镜头从脑海里除去,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接这个电话。
爱人推他,说,“你这人又没睡着,怎么不接电话呢。”
老王不情愿地把电话凑在耳边,“喂。”
“……”
“不去了,睡了。”老王闭着眼睛说。
“……”
“不去了,睡了。”老王重复着,似乎说这几个字也要费很大的力气。
“……”
老王没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扔在一边。爱人见他有气无力的样子,问:“谁呀?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我累了。”老王好半天才回了这一句。
“对了,你今天去医院干什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爱人追问他。
“没事。”
“你不说,我给老张打电话。”说着,她就拨通了张主任的电话。
老王在床上听爱人与张主任之间一说一笑的电话,觉得自己的爱人有点无聊了。他很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说。爱人打完了电话,笑呵呵地回头对他说:“就这么点事啊?这么点事就把你搞得有气无力了?亏你还是个男人。”
见老王不说话,爱人隔了一会又问:“喂,想什么呢,跟我说说?”
“我想抱孙子了。”老王觉得自己这话是在梦里说的。
老王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爱人在一边看电视。电视没什么好节目,爱人不断地换台。老王很想给张主任打个电话,问问自己现在的精神处境是不是很危险,可是深更半夜的问这个问题,未免有些尴尬。虽然两人多年来亲如手足无所不谈,但一想到这个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问题,还是有点为难。老王打算第二天早上再找张主任。
电视里放出欢快的音乐,是一档音乐节目,一群学龄前小朋友在舞台上演出,表演器乐。爱人推他说,起来看看,哎哟,这些小家伙儿!老王听到了音乐,也好像看到了一群可爱的小朋友在绿草茵茵的森林里玩耍。
外人,包括读者看来,酒醉失忆正常,那段记忆也不重要,老王却一再纠结。他从别人的态度中也觉得那不重要后,老院子的火化过程又来刺激他的大脑,同时又有其他人故去的消息来惊扰他。何以如此写?人的大半生过去了,过去进放射科却没能走出医院的人,他当时没在意,现在老院长的死提醒他快轮到自己了。年轻时的梦想应该还在他的心底偶有发作,虽然下海赚了钱,却发现这不是梦想的全部,可能只是通往梦想的道路。他几次提到孙子,文末又写到孩子们。是啊,人活不过百岁,后代才是我们生命的延续,“孙子就是我的命,我做这么大生意,都是为了我孙子。”他们未必屑于去实现我们的梦想,但是,希望他们也有梦想,可以在有生之年了却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