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骄傲，我是一棵树。”
　　 你们，该正是我的六十位列宗列祖。
　　 ——1982年5月作者在十三陵棱恩殿内忽发的奇想
　　
　　 1
　　
　　 你们曾是一个伟大顽强的群落，
　　 在亚热带的林莽里蓬勃的生活。
　　
　　 也有雨哟……
　　 （泼泼辣辣缠缠绵绵或疏或密……）
　　 那只是为了洗涤你苍劲枝条
　　 滴翠新叶；
　　 也有雷呀……
　　 （隐隐约约轰轰隆隆或骤或缓……）
　　 那只是为了锤炼你御风臂力
　　 凌云气魄！
　　 哦，朝霞，晓雾，岗烟，云朵……
　　 你汲取百川之精华兮
　　 孕育坚韧的体廓；
　　 哦，沃土，佳壤，日光，月色……
　　 你纳摄万物之精诚兮
　　 铸就不屈的性格！
　　
　　 你苦斗，你追求，你拼搏。
　　 你挺拔，你潇洒，你婆娑。
　　
　　 一千次在风中摇撼啊，
　　 一万次在雨中琢磨——
　　 你一心要耸入高高云天，
　　 ——盼望得如饥似渴。
　　 把灌木的封锁击溃啊，
　　 把葛藤的扼杀撕破——
　　 你只要一根笔直的脊梁，
　　 ——何需那枝桠繁多！
　　
　　 终于，你出落成林海中昂然的伟丈夫，
　　 哦哦，金丝楠木啊——
　　 连你的名字也闪烁着华贵的光泽……
　　
　　 2
　　
　　 你们一定也有过许多灿烂的梦，
　　 像你们的形象一样俊美而生动。
　　
　　 做主桅，让郑和下西洋的风帆，
　　 在辽阔的海域中闪电般地驰骋！
　　 （任它掀起几多惊涛几重浪峰……）
　　 做桥墩，为戚继光抗倭的马队，
　　 在层峦叠嶂里架道绚丽的彩虹。
　　 （让它撑起千钧重负万顷苍穹……）
　　
　　 愿意去做盾——
　　 为守卫中华民族的疆土兮
　　 迎鸣镝箭镞血雨腥风！
　　 愿意去做栋梁——
　　 为炎黄子孙的世代温饱兮
　　 挽一片暖室半壁屏风。
　　
　　 也许，你曾幻想做张光洁的桌面，
　　 让于谦们和海瑞们秉烛夜书，
　　 直谏昏君，怒斥奸佞！
　　 也许，你曾憧憬做只巨大的木斗，
　　 让李自成放赈的猛将兵士们，
　　 倾倒豪壮，百姓笑声！……
　　
　　 你一定期望过——
　　 期望着创造中仍保持天性，
　　 坚定中透出一片柔情；
　　 你想必等待过——
　　 等待着生活如自己的华冠，
　　 竞争中显得更加葱茏！
　　
　　 甚至，你想象过你就是你自己的梦哟，
　　 在壮丽的献身中获得永恒……
　　
　　 是的。金丝楠木金丝楠木，
　　 你一定有过许多美丽而灿烂的梦。
　　
　　 3
　　
　　 然而……
　　
　　 当你怀着真诚的欢喜訇然扑倒，
　　 当你抱定牺牲的决心斩断枝条，
　　 当你揣着伟大的抱负跨江越河，
　　 当你为着坚定的理想奔赴驿道……
　　
　　 你可曾想到？
　　 你怎么能想到！——
　　
　　 那伐木者在林莽中经受的叮咬，
　　 那老船工在大江里冲破的狂涛，
　　 那黥面隶卒在冰道上艰难跋涉，
　　 那白发匠人在烈日下苦心雕镂……
　　
　　 这一切呀，这一切——
　　 只是为了让你用伟大的献身，
　　 来衬托一个甄灭偶像的渺小！
　　 只是为了让你们托起一个华丽的大屋顶，
　　 来装饰、荫蔽——堕落，腐败，无聊。
　　
　　 （蓬勃的群落以封建的尊卑
　　 排列出静止的威严。
　　 伟岸的身躯以暗淡的沉默
　　 撑持着愚昧的寂寥。）
　　
　　 哦，我的金丝楠木啊，金丝楠木，
　　 就这样，你们被扭曲了意志，
　　 玷污了节操，
　　 熄灭了理想，
　　 僵化了大脑。
　　 在历史的昏黄里默默伫立，
　　 一个王朝又一个王朝。
　　 六十根金丝楠木巍巍大柱，
　　 一齐沉默又一齐呼啸——
　　
　　 倾听着，瞩望着，期待着……
　　 你们生命中的真正破晓！
　　
　　 4
　　
　　 今天，我站在暖融融的阳春里，
　　 分外感到你撑起的大殿的空虚与沉寂。
　　 （……飞檐上的露珠，滴一个开花的早晨，
　　 宝顶后的林稍，腾一派嫩绿的欣喜。……）
　　
　　 当孩子们飘摇的风筝
　　 在你面前被笑声冉冉牵起；
　　 当少女们飘拂的裙裾
　　 在你脚下旋转多彩的涟漪……
　　 我听见了——
　　 那陈旧的大屋顶压不垮你哟，
　　 却窒息了你那沉重的叹息。
　　 你阔大胸腔里的那一颗心
　　 想飞翔！
　　 想腾跃！
　　 想哭泣！
　　 想追问苍天啊！想擂醒大地！
　　 谁能还一个……
　　 还一个活泼葱翠的原始的你！
　　
　　 今天，我伸展开双臂和你拥抱，
　　 分明感到——
　　 你伟岸的躯体在轻轻颤栗……
　　
　　 看殿外的世界一日千里飞驰，
　　 怎能不撩起不死的期冀！
　　 你仍可做栋梁啊，顶风遮雨；
　　 你仍可做船舟啊，浪险帆疾！
　　 我看见了——
　　 你沉重的翅膀正舒缓张起啊，
　　 想和我们的民族一起急驰！
　　 你昂然而立的那一种意志
　　 想向上！
　　 想搏击！
　　 想胜利！
　　 想肩起重任啊！想挺起头颅！
　　 为复兴的中华擎一面呼啦啦的大旗！
　　
　　 哦，，金丝楠木啊，我的金丝楠木，
　　 你真应该从那大殿里走出来，
　　 让那墓穴般的大屋顶坍塌崩溃吧！
　　 ——多一分土地，
　　 就会多十倍的生命、鲜花和朝气！
　　 让那些梦想永恒者的帝王消弥吧！
　　 ——少一分愚昧，
　　 就会少十倍的灾难、创伤和痼疾！
　　
　　 不不。金丝楠木，我们的老祖宗，
　　 你就应该、应该在这里默默伫立，
　　 把一个简单的哲理向绵绵子孙昭示——
　　 我们曾有过这样昏聩的祖先啊，
　　 我们曾有过如此悲哀的历史：
　　 让弥足珍贵的生命之翠绿，
　　 装饰着帝王枯朽的私欲。
　　 使大自然造化的珍奇树种，
　　 从此中断了种族的延续。
　　 ——这历史。这现实。这绵长的记忆。……
　　 该怎样寻找攀登的阶梯？
　　 该怎样破解迷乱的秘密？
　　
　　 哦，我的金丝楠木，我的金丝楠木，
　　 三十年前，我们在棱恩殿里深深叹息；
　　 三十年后，我们两个花甲之年的老人，
　　 仍然……只能献给你这一首稚拙小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