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下班的时候，岩本打了电话过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心不在焉的敷衍，漫不经心的说辞。她可以数得出那几个有限的理由和借口。今天需要临时加班。外地的客户来了需要应酬。老朋友请喝酒。她看着这些谎言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辗转成化石，把心里仅存的那一点点热度消磨成灰。她用微笑回答这滑稽的局面，让自己习惯了习惯的姿态。
　　
　　 如往常一样，开着那辆帕萨特，往家里赶。走出停车场的时候，一辆小车斜冲出来，差点撞上她。虽然还是躲避开了，但小腿和手肘不可避免地被花坛刮出了几缕血丝。她掏出纸巾擦拭，突然怔仲地停下。伤口已经出现，再费力弥补也是徒劳。她想起多年前那个腼腆的大男孩，用衬衫的袖子笨拙地替她止血，用温热的呼吸替她驱赶疼痛。但那个人，已经随着伤疤，脱落了。
　　
　　 孩子被送去广州的姑妈家，这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复式公寓就显得更加冷清了。她疲惫地把皮包甩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观望那一幕又一幕的爱恨情仇，一次又一次的分手重聚。所有的感情快餐被都市人咀嚼得淡而无味，每一段真情到最后都会被风干，所有的年少纯真只不过是被丢进废纸篓的废纸。她摇头叹息，无奈地闭上双眼。生活，当真会让人慢慢悲观。
　　
　　 和岩本结婚已经９年。９年只是一个度量单位，但其中包容万千。从一开始夫妻勤勤勉勉共同创业，携手相扶持走过最艰难却也最温馨的岁月，到女儿子林出生，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学着担负起父亲和母亲的职责，安排生活中的巨大改变，再到为了筹钱买房子，让父亲能去动换肾手术而毅然下海泅泳，日夜不分地辛劳打拼，光阴就这么在沙漏里一点一滴地漏空了。吃苦，流泪，流汗。岁月深谙置换的神奇魔法，把镜子中的青春美好置换成了人老珠黄。
　　
　　 艰辛跋涉，耗费付出不可惜，可惜的是跋涉和付出的最后，不能找到好的结局。男人总怪女人爱慕虚荣，追求实际，而希望有个死心塌地的女人陪自己共同奋斗，同苦共甘。这本是无可厚非的要求。但是等到女人掏尽了所有，不知不觉间他却把曾经的爱恋亏空了，也辜负了。好不划算的投资，好不痴傻的陪伴。岩本。一想到岩本，万般酸楚，却又不堪与人说。
　　
　　 多年前，在Ｎ大的校园里，法国梧桐漫天飞絮，好像一场青涩年华里骤急的雨。她还是一个骄傲矜持的女子，深藏珠帘之后，含羞带怯。她的家在一个偏远的小镇，所以父母亲都希望她能在Ｎ市落地生根。而要得到一个陌生城市的认可和接受，婚姻无疑是最快的捷径。她明白这个道理，但又倔强地以不可思议的固执坚守着梦想和执著。身边追求者甚众，费尽心思，但少女的情怀玲珑剔透，哪是那一干粗糙毛躁的大男生所能猜透的？她婉拒了一场又一场缘分，也婉拒了一遍又一遍生命中的可能。好友屡次劝她，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却笑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而那一瓢，久候不至。
　　
　　 主角的出场，往往要锣鼓千遍，千呼万唤。后来她结识了岩本。那时候的岩本，只不过是一个小工厂的小职员，因为来Ｎ大看望妹妹，于是宿命的相遇不期而至。正值夏季，细微的汗珠在她额头上闪闪发亮，多情的阳光在漆黑瞳孔中折射出天真的光芒。她的柔软的头发因了汗水的缘故轻轻依附在雪白的颈上，而淡绿的裙子偏偏又因了一阵暖风而放肆飞扬。后来岩本说，他在那一刻才明白了什么是惊鸿一瞥。也才明白了君子好逑和辗转反侧。他憨憨的把鲜花带给她，把情诗带给她，把关怀带给她，把爱意带给她，也把这关系一生的决定带给了她。
　　
　　 每个人都有过那样的岁月。天真的笃定。不后悔的自我成全。每个人都已为未来是手中的白色画布，可以任意涂抹想要的色彩。岩本家境很不好，一个卧床的母亲，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妹妹，可这并没有阻挡她爱他的决心，反而多了几分母性的宽容和爱护，几分伟大的做牺牲的意愿。她睁开眼睛，对自己苦笑。为什么就像神话里的小妖一样，几经磨难，吃尽苦头，才修得正果，悟得正道？
　　
　　 午休的时间委实不多，她不得不强打精神敦促自己去做饭。以前和岩本一起东奔西跑联系业务的时候，他总说吃不惯外面的饭，说老婆做的饭最香。这养成了她的习惯，不管多忙多累，不管条件多么不允许，她都要亲自下厨，打理出一顿香气扑鼻的饭菜来博取他的赞赏和微笑。女人的付出其实就是因为有观众，观众受用，比她自己受用更开心满足。更何况，接受她的付出的还是自己择定的良人，这满足就更多了几分温馨和自豪。可惜，连这小小的自豪都已经成为奢望。每日，只能看姹紫嫣红在饭桌上开遍，那寂寞的丽娘，却看着这良辰美景化了，散了。
　　
　　 发现岩本的欺骗，是从那次他公司里的聚会开始。作为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携带家眷是必然的。她很欣喜，可以和丈夫一起出席那么隆重的宴会。可岩本明显情绪不佳，他拐弯抹角地阻止她的参与和出席。她心底有隐隐的怀疑，但随即打消，因为相信或者不相信，选择权都在自己手里。既然如此，何不让自己开心释怀？于是，她最终还是没有去。可那天晚上，岩本到了凌晨二点才回到家，他的解释是，和下属们又去唱歌喝酒。她帮他脱衣，吃力地扶他上床，然后，发现。
　　
　　 并不是刺鼻的香水味，也不是夺目的口红印，而是一张单据，一张珠宝店的发票，一张两个月前的发票。两万元的数目刺痛了她的心。不久以前，为了给他买生日礼物，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她从家里的小金库中多拿了５千元。可这引来的是一顿怪责和嗔怒。但是，这镶钻的项链，这令人恐惧的礼物，这反差鲜明的态度，又该怎么回答和分辨？两行痛苦的眼泪从她眼眶中滑落，又马上干涸。
　　
　　 不是隐忍，而是有所期待和不忍打破，她没有询问岩本关于这发票。她甚至还有天真的念头，这项练，或许某一天会神奇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然后冰释所有猜忌、误会。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年。这段时间里面，岩本应酬多了，回来的时间晚了，看她的眼神冷了，给她的笑容少了。痛苦愤怒一波接一波地翻滚，她憋不住了终于和岩本大吵一架。一切公开和决裂的然后，就是岩本的无所顾忌。他吃准了她，他咬定了她，她把所有的暗涌撕开，暴露在阳光下；他就把所有的秘密公开，不再顾虑她。
　　
　　 这样的决绝曾是她义无反顾的选择。因为跟一个乡下穷小子谈恋爱，她那当镇长的父亲暴跳如雷，母亲悲痛欲绝，姐姐苦口婆心。外界的压力没有浇灭这把火，反而让它越烧越旺。她认定爱情的纯洁无瑕，她认准选择的准确无误。她把所有的后路都断了，跟着岩本去Ｄ市，去Ｇ市，去了无数个陌生的城市，一步一个脚印，把小家庭慢慢构筑起来，并往里面填充美满和温馨。姐姐最后的告诫是，面包永远比爱情实在。你下了这么大的赌注，并不一定能把成本收回来。她们为了精神和物质，感性和理性，ｔｏｂｅｏｒｎｏｔｔｏｂｅ针锋相对，却谁也没能说服谁。一年后，姐姐嫁了一个工商干部，也不是自己心仪的人，但小日子无风无浪，波澜不惊。这或者是姐姐的睿智。
　　
　　 婚姻对女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这般落魄的家庭生活。她从未料过。然而，又能如何？她的希望和包容，她曾有的热烈的爱情，都幻化成水中的月亮，一捞就碎。离婚？子林怎么办？她需要完整的健康的成长环境。离婚？未来怎么办？这样的社会，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一个连亲人都不认的女人，要走往哪去？她承认自己的软弱，却也不甘心用自己的一生作为所谓爱情的祭祀。那又该如何？又该如何。
　　
　　 下午上班，有一个奇怪的电话不断打进来。她接起来，对方马上挂断。周而复始。她开始觉得难过，确定那个人一定是岩本的情人。电话再次响起，她紧张地掀开手机盖，是一个低沉的男声。他说，他是徐真宇。竟然是他。他。她只觉得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徐真宇，她大学里的同班同学，热心的班长。一个记忆里阳光开朗的男生。由于一起做学生干部工作，他们的接触很多，也彼此互相了解，很是要好。但后来，她嗅到了暧昧的味道，看穿他深沉的眼神。他不遗余力地关心照顾她，超出朋友的界限；她却神女无心，因为一个岩本让她的心狭窄得塞布下其他人。她恐慌地逃开，他坚定地追寻。直到有一次在女生宿舍门口，她用绝不可能喜欢他为理由残忍而直白地拒绝了他，这段单恋才宣告收尾。大学毕业后，大家见过一两次面，但由于她的颠簸不安定，最终失去联络。
　　
　　 她可以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关怀和恳切。他说他是找了很多老同学才找出她的号码。他听说他们搬到Ｋ市来了，他刚好就在邻市，所以这两天也想过来看看她，问她有没有时间做个导游。她本该拒绝的，她不想让他看到现在憔悴落寞的自己，也不想让他知晓自己的不堪境况。但是，谁能解释呢？寂寞，无助，苦痛，渴求，甚至还有那么一丝隐隐的报复的快感。她答应了。
　　
　　 女人是脆弱的。当她失去了支撑，只要一点点外力，就很容易溃不成军。女人的心理又是微妙的。当她的付出被虚掷，当她的年华被淘空，对救命稻草的需求就更加迫切。她鄙视自己，又安慰自己。
　　
　　 第二天，长途汽车站的出口，她见到了徐真宇。他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岁月的洗礼反而让他更多了几分爽朗的活力。相比之下，她眼神哀愁，深情忧伤。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年那个为了她酒海沉浮，颓废消沉的男人；那个让他酒海沉浮、痛不欲生的女人。他们角色互换了。年华的玄妙没有人能说得清，所有自以为确切的将来其实都不可预知。
　　
　　 她带他游览市里最负盛名的景观。他们去年代悠远的古代寺庙，在烟火缭绕中，善男信女们祈求着平顺安康，祈求着合家美满。红尘很大，愿望很多，凭什么认为几斤水果就能求来你所欲所愿。她跟徐真宇谈论基督教和佛教的教义的区别，然后一起笑出声。徐真宇说他信基督，因为基督传播爱，而不是索求。她孩子似地争辩，佛家以慈悲为怀。他温和地微笑，她不服输地昂着头。
　　
　　 她带他爬本市最高的山。一路青山绿水，鸟语环绕，满山都是生活里积极的味道。很久没有这样运动，她气喘吁吁，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承载她所有的沉重。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回到了从前，岩本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踏着幸福的足迹，步步向前。她还是一个正值豆蔻的无法无天的少女，他还是那个还未成熟的诚实憨厚的男生。他们拥有共同的初恋，但是最后败给了生活，败给了人心的多变。
　　
　　 她带真宇满市探访小吃，粘稠的面线糊，内容丰富的肉粽，口味独特的牛肉羹，精致滑软的土笋冻。他们在糯软的方言里对视，谈笑着咽下那一口口地方的滋味。他吃得满嘴都是，她顽皮地用纸巾帮他擦拭。时光好像一分一秒在走，又好像一分一秒在停伫。这是久违的轻松和自如，她不无辛酸地想着。当生活也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当放松成了难得的盛宴，生活中的这个人，会是多么可悲可怜。
　　
　　 人声嘈杂的小吃店内，他递给她一个刺绣小袋子，她打开来，里面是一条精致的铂金项链。他不好意思地解释，她的生日才在不久前，那时他还没联系上她，但是已经先把礼物准备好了，就盼着能遇上她，交给她。她抬起头，心中无限的感动。她的生日？她连自己的生日都遗忘了。她的生日礼物？她又想起岩本那条钻石项链，那条给予伤害的证据。如果当初选择的是徐真宇该多好！她突然这么想。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一切将会不同。
　　
　　 她看到真宇的脸色变得凝重。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向窗外。对街的银行门口，岩本和一个年轻女人亲昵地走出来，他的手，紧紧环绕在女人的腰上。她顿时无法呼吸。他和她，又出现在她面前，他们存心往他伤口上洒盐，他存心彻头彻底地把她变成傻瓜和小丑。忽然，手上传递来温度，真宇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他在安慰她，他在为她难过。她无限凄楚，潸然泪下。
　　
　　 在酒店里，她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真宇。本不应该，本不应该把这些婚姻和家庭的隐私告知告知爱过自己的男人，可她情难自禁。长久的压抑和烦闷，化为絮絮不止的话语倾泻而出。她渴望有人明白她的苦处，渴望有人拯救她的痛苦。他皱着眉头，专注地听，生气地责骂岩本。在诉苦的暴雨中，她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堪，一个丑角，一个弃妇，一个不知廉耻的老女人。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倾盆而下。无数的水敲打着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家。她看着窗外，所有的过往好像不曾发生。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希望可以让自己快乐而不是今日的悲伤。她看着徐真宇，觉得自己很冷，而他的胸膛很宽。她很累了。在婚姻这场战争中输得一无所有。
　　
　　 她要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她要他抱着她，弥补十年前的缺憾。她要他抱着她，给她重新再来的机会，给她新的选择。
　　
　　 他轻轻环绕着她的肩膀。恰到好处。不疏远。不靠近。他开导她，安慰她，但并没有读懂她的暗示。他让她平心静气重新审视婚姻，他要她再试试温情的挽回。因为回忆是不可能被磨灭的，岩本的，还有他的。她霎那间恐慌万状，像一个被识破的女巫。她羞愧地扭开头，再不言语。
　　
　　 是的，她明白了。他只能给她朋友般的拥抱，而不是爱人的关怀。他来看她这一遭，只不过是凭栏缅怀，了结一个往事而已。作为男人来说，真正的爱一个人通常只是在他“花样年华“的年少时侯，然而当这样的一个人在岁月中随风而去，剩下的就不过是一颗封存的心和一段美好的回忆罢了。希望托附幸福的女人们，男人们于她们是幸福的载体，她们于男人却也只是萍水相逢的红颜尤物罢了，他可以怀旧，他可以把她当成一段沉醉过的美梦，但他不会再回到当初，再成为那个懵懂鲁莽的少年，再选择同样的路。更何况，他有他的家庭，他的责任，而她也有她的名分，她的定位。他们，注定不会再有交集。
　　
　　 他的选择。她的选择。今日的选择，昨日的选择。是的，命运无法改变。当你作出了选择，你便选择了结果。她当初选择了自以为的爱情，就选择了今日破碎的婚姻。她选择了一段不归路，就选择了今日要自己承担。没有人给你答案，谜底只有自己去筛选。
　　
　　 旧欢如梦。似水流年。她跟他道别。是应该走了，走向门外，走向那自己应该承担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