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征文】一片兵心在军营(散文)
记忆中有两句印象至深的歌词:“好酒难醉,是因为难得饮一回。好梦难圆,是因为难得爱一回”。
1976年12月30日午夜,一列火车将我和新战友们载入豫北军营。从那一刻起,满目的绿色浸透肌体每一处细胞,将国防绿视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假如不是上世纪70年代末期那场战争让我失去了作为一个正常军人的资格,我自信地认为,以我的聪明才智和不懈的求索态度,在军营里会成就另一番梦想。
1981年春节,部队首长到医院慰问,委婉地让我交出战前留守文件柜的钥匙,那个等了我两年的通信参谋位置一直空缺,意味着要被人顶替。拄着两条双拐勉强下地蹒跚学步的我,猛然想起一句古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预感到,自己的军旅生涯该终结了。这时候,农村那个没有抛弃我的女朋友冒雪来到医院,态度十分坚定地对我说:“咱走吧,就是一堆泥,俺也要把你搓回去。”我由衷地感动了。两年间,基层连队每月都派卫生员和老兵在医院轮流看护我,我不能自私地拖累部队了,遂下决心要求评残退役。
当年6月,我在371医院终结治疗,被部队评定为一等伤残。即将退役回地方疗养之际,我突然提出一个额外要求:“回部队去,让我再过一回当兵瘾。”首长理解我的心情,当即派车把我接进百里之外的军营,每天派两名战士陪护我。我拄着两条拐杖艰难地走进司令部大院和郊外的营区,将我曾经生活战斗过的地方仔细看一遍,然后默默从军装上摘下红五星红领章,泪水止不住模糊了双眼……
半月后,部队派人将我送回故乡,县退伍安置办公室主任直数落我:“你瞎磨蹭个啥?早回来几天,上半年几百块钱抚恤金就补发啦。唉,真可惜!”主任双手一摊,显得爱莫能助。
的确,在豫东黄泛区,我的老家贫困得3间坯洞草房快要塌了,当时的几百块钱能盖一所新瓦房。而我明知这些待遇,为了能在部队多逗留几天,却固执地舍弃了。这辈子兵没当够,我实在不想离开那火热的军营和朝夕相处的战友啊!
回乡后,作为两届县政协委员,经常免不了要填写一些表格,有时候孩子也从学校拿回来一张表让家长填写,每次面对表格中“职业”一栏,我就犯难,论资历,俺既不是干部,也不算工人,虽身居乡里,却又是非农业粮户,没有一分土地,连当农民都不够格。情急之下,索性填写“伤残军人”作为“注册商标”。人虽然离开了军营,可兵心依旧, 一年四季,身上浑一色的国防绿就是身份见证。
为此,妻子曾戏谑道:“看你啥时候能扒下这身老黄皮!”我说,可别小看了这身老黄皮,在当今红尘滚滚时装充斥的生活中,它可是“一花独秀”,显得人情味儿极浓。君不见长江洪峰泛滥时,有多少国防绿在激流险滩中搏击风浪!黄河滩区出现黄色预警,有多少国防绿夜以继日地奋战在百里长堤上,以血肉之躯筑起连心坝!5.12大地震发生之后,又有多少国防绿在一夜之间奔赴灾区,冒着余震随时塌方的危险,从废墟里抢救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往小处说,当年,俺就是凭借这身国防绿在父老乡亲面前树立起了威望。
那年村里两大姓人家因儿女私情大打出手,眼看要出人命,吓得村民纷纷躲避。关键时刻,军人的血性促使我站出来一声断喝,平息了事态,召集人把奄奄一息的伤者送进医院,才避免了一场悲剧发生。日久天长,妻子受我感染,不仅爱上国防绿,也学得好管闲事,曾经奋不顾身抓过小偷,继而又在炎炎烈日下拼命救火。三伏天,一辆拉家具的大卡车停放在我家对面路边变压器旁,由于电压负荷重引起接线柱打火,火星落在车厢内,瞬间燃着包家具的棉纱,引来众多路人围观。妻子见状急忙跑回室内,用脸盆接满水,隔马路端过去泼在燃烧的汽车上。妻子的义举直接感染了众人,路边饭店和烧鸡店的老板纷纷取水灭火,终将火势扑灭。闻讯赶来的车主夫妇千恩万谢,那辆汽车价值几十万元,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啊,还有变压器和高压电线,后果真不堪设想。
我的卧室内珍藏着一只小皮箱,那是在南疆战争中装电台呼频表和密码本用的,直到我负伤被抬下来时才移交给首长。临退役之际,军龄跟我年龄一般大的通信科长念及战友情分,遂将皮箱送我留作纪念。皮箱内存放着一套棉布冬装,是我当新兵发的第一套军装,没舍得穿,至今存放了30多年。冬装内收藏着两套军衔,一套是我退役时含泪摘下的红五星红领章,另一套是1996年全国预备役军官首次授衔时获得的尉官军衔。人虽离开了军营,心却向往直线加方块的韵律。我甘做军旅文化的守望者,拖着两条残腿时常游走于驻军部队和优抚对象之间采访,在军内外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文章,已“免服预备役”的我破格被驻军预备役团和人武部聘为宣传干事,同时还被市政府和开封军分区授予“退伍军人建功立业”先进典型。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打开皮箱,凝视着这两套溶入我青春和生命的军衔,往事的漫忆有如潮水般冲破感情的闸门,一任思绪的翅膀在精神的空间里飞翔,沸腾的军营生活,还有南疆前线血与火的洗礼,是那样清晰地映现在脑际,抽出千丝万缕的眷恋,从幻觉中品尝一回当兵的滋味,内心油然生出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老先生的一股子豪气:“老病虽惫甚,壮气复有余。长缨果可请,上马不踌躇”。
前几年,我的大儿子在高考中以几分之差没能被军校录取,选报志愿时,我首先想到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让儿子填报了位于太行山下那座城市的理工大学。开学送儿子报完到,转业到这所城市工作的几位战友闻讯,把我请进饭店聚餐,大家把酒共话当年,喝得醉意迷蒙。乘着酒兴,我拄杖来到驻军司令部大门口,掏出证件对一个娃娃脸持枪哨兵说,今个想回“娘家”看看。一番话说得那哨兵直感动,允许我到大院里随便走走。透过路灯昏黄的光亮,我瞅见当年工作过的收发室和办公大楼依旧耸立着,还有熟悉的大礼堂、宿舍楼,触景生情,让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20岁。当时我真想仰天长啸:“亲爱的战友,我回来啦!”面对寂静的营区,我怕惊扰了入寝的官兵,抹一把压抑的泪水,悄悄退出了大门。
我曾想,假如有一天驾鹤西去,临终嘱托子女,将那身珍藏的棉布军装给我穿上,再佩戴上红五星红领章,这辈子生为军人,到另一个世界仍然是普通一兵,让魂魄遍游大江南北,为祖国放哨站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