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桃花谷，是一个只有百十人的小村庄，不很富裕，倒也显得古朴静谧，村民们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尽管家里都有了电视、电话，可是一有空闲，人们还是愿意聚集到临河的土场上，听一听城里的传闻，说一说今年的土地该种些啥，抑或请一伙人来唱戏，抑或把邓老爷子推到前面，要他说书。至于电视里演绎些啥节目，几乎没人知道。中学生、小孩子则例外，毕竟韩剧或喜羊羊更吸引着他们。
　　 虽说已经春分，这北方的世界，依旧是乍暖还寒，且春寒是很彻骨的。
　　 临河的土场，是村民自发地在树林中夯实了黄土与河沙，还建了一个小戏台子。戏台子旁边便是邓家的小卖店，因为卖店的主人邓老大，经常去城里进货，也就成了村里消息最为灵通的人，所以村中不管小道的，还是大道的，也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所有的消息都会从那里传出来。人们爱在土场上聚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邓家老太爷，是村中唯一读过私塾的，不但能讲《三国演义》、《水浒》、《封神榜》，还能讲《奇门遁甲》和《推背图》。人们叫他老学究，八十几岁了，身体健朗，说话也响亮，眼睛也不花。虽然有点耳聋，一旦有人骂他，却听得明白。为人厚道忠诚，处事淡定沉稳，临危不乱的样子，倒也有些遗孤遗老的味道。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小卖店里有白酒，有啤酒，还有下酒的麻辣蚕豆、油炸花生米及小菜，还可以在小卖店里打麻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村里的刘妈，风雨不误的去那里，没完没了的发些引人发笑的牢骚。
　　 似乎很久以前，就有了这样的、自然而然的俗程，只要邓老大的老烟袋一拿出来，准有新闻，或者大事件。而且邓老太爷也会竖起耳朵听，不时打诨插言。而村里的听客，则悠闲地喝着啤酒，嚼着花生米抑或蚕豆。刘妈也时不时的插言：“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譬如，村里人都记得，美国遭空袭时，也就是所谓的911事件，他拿出来过。当时山村只有他家有彩电，打开电视就舍不得关上，一直看到后半夜‘人静斗阑干时’，所以他最先知道美国遭袭了。他拿着乌木老烟袋，站在邓老太爷旁边，一边有滋有味地抽烟，一边有板有眼地讲述，讲如何惨烈，如何壮观。邓老太爷则悉心地听，且听得泰然处之，丝毫不觉得惊讶，淡淡插言道：“说是恐怖袭击，其时这是早晚的事，过于强横，物极必反。”刘妈则一旁说：“那么小的飞机，撞倒那么高的大楼？活了这么大岁数，没听说过。”邓老太爷则平静的说：“那算什么，比得过《封神榜》里的轰天车么？就是张翼德一声吼，还喝断了当阳桥呢。”譬如，美英攻打伊拉克，活捉了萨达姆，他拿着乌木老烟袋，站在邓老太爷旁边，一边有滋有味地抽烟，一边有板有眼地讲述，战场上如何炮火纷飞，如何硝烟弥漫。邓老太爷则悉心地听，且听得悠闲，似乎不在话下，依旧淡然插言道：“那就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还不是因为石油惹的祸么？”刘妈则一旁说：“飞机就是飞机，兵就是兵，还什么隐形飞机，还什么特种兵，活了这么大岁数，没听说过。”邓老太爷则平静地说道：“那算什么？若果常山赵子龙在，任他万军丛中，还怕他指挥官人头长的结实不成？是照取不误的。”譬如南方大水、冰冻，他拿着乌木老烟袋，站在邓老太爷旁边，只是没有抽，只是神情黯然，只是说洪水有多大，冰冻有多大，有多少人遭受灾难。老太爷则悉心地听，似乎依旧听得悠闲，依旧很平静地说道：“这是天灾，《推背图》上也说是要有天灾的，能战胜洪水、冰冻，是国人、是军人运用了《奇门遁甲》之术；对于灾民是应该捐点钱的。”刘妈则一旁说：“那么大的洪水，那么大的冰冻，又是南方，活了这么大岁数，没听说过。” 邓老大则说：“是该捐点钱的。”于是他宣布道：“凡是今天在小卖店里的消费，全部拿出来捐出去。”还郑重其事地选出两三人作为“监督”。于是打麻将的不打了，打扑克的也不玩了，平日蹲在墙角要了一杯白酒，啃着一只凤爪，抑或半只龙手的，倚着柜台要一瓶啤酒，捏着花生米，抑或捏着麻辣蚕豆下酒的，都整张的掏出钱来。不过半个时辰，小卖店里的所有的能吃的能喝的，几乎卖了精光，就是刘妈也买了半只龙手，半杯白酒，边从老裤腰里抠那几枚不知藏了多久的钢镚，边说：“过去捐钱也是这么捐的么？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于是临河的土场上摆开了大桌子，上了年纪，有些辈分的自然随邓老太爷坐了椅子喝酒。年轻一点的，则在土场上铺了席子，席地而坐。小孩子们则拿着小食品，在土场间乱窜。第二天，邓老大与两三位“监督”把钱送到了城里的民政。
　　 其实小山村就是小山村，山村以外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村民们不去谈论，世界的局势安不安稳，几乎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与自然和谐地相处着，享受着山野的安宁与祥和。平静地听邓老大的新闻，淡然地听邓老太爷说书。就是印尼海啸，金融风暴，似乎也未曾波及这里。他们认为申奥成功是必然的，神七、神八上天是一定的，国人遭了灾难，一定要捐点钱的。有几个贪污腐败分子，是自然的，家里还有不孝子孙呢。判处几个不法分子死刑，也是自然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嘛。小山村的安宁，就是在自然与必然中，世界角落里的战争，局部的龙卷风动摇不了这里的平静、安宁、和谐、安然与淡定。
　　 日暮时分，小山村很静，大约鸡也上了笼，狗也进了窝，没有了白天的鸡犬声相闻的喧闹，偶尔一声：“臭小子回家吃饭了”的喊声，倒显得很响亮，接下来便是一片凝静。烟囱里的炊烟，无力而懒散的飘袅着，人们也仨仨俩俩的，踱着方步，向土场聚集。才近土场边缘，就听见刘妈在唠叨：“活这么大岁数，何曾听过这样的叫法？鸡爪子不叫鸡爪子，叫什么凤爪；鸡翅不叫鸡翅，叫什么凤翅；猪蹄子不叫猪蹄子，叫什么龙手；猪纲嘴不叫猪纲嘴，叫什么龙唇。猪也是长手的么？凤爪龙手也是任什么人都可以吃的么？什么吃的都带上五香俩字，都捂馊了，捂臭了，还香个屁。越来越不像话，小女孩穿着露了腚的裙子，露了肚脐眼的衣服，小男孩留了长发，红的黄的白的蓝的一通乱染。还叫什么‘给力’，叫什么‘酷’，叫什么‘帅呆了’。呆了不就是傻子么？那个‘酷’也能穿么？宰牛不叫宰牛，还什么牛仔？把牛宰了，拿什么耕地？难不成拿你耕地？” 刘妈的话还未落，就引来哄然笑声。刘妈瞪起眼睛，吼道：“有什么可笑的？我们以前是这样的么？”
　　 掌灯时分，邓老大才扶着邓老太爷出来。因为今天去城里拉货，半路上驴蹄子崴了，回来的也就晚，吃饭也就晚，出来的也就晚。村民们见邓老太爷坐稳，围过来等着听邓老大城里的传闻，因为今天他拿着他的尺来长的冬乌木的玛瑙嘴的紫铜锅的老烟袋，大伙知道有什么大新闻了。邓老大则不紧不慢，有滋有味地抽他的烟。见大伙有些急不可耐了，才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慢条斯理地说：“日本发生了大地震，九级呢，还引发了海啸，大浪有十几米高。那满大街汽车，就像火柴盒一样的飘着，那房屋大楼象垒起的麻将牌，一推就倒塌了。大轮船都上了楼顶。那核电站有多结实呢？也震坏了，还要爆炸呢。几十万人遭灾，听说才死了几十人！”不知谁喊了声：“哈哈，小日本也有今天呀！”也有喊活该的，也有喊报应的。邓老太爷则依然显得很平静，很大度，微笑着说：“人家遭了灾，不同情也就罢了，是不该幸灾乐祸的。其时，他们遭灾是必然的，因为他们曾经给别人制造过太多的灾难。老话不是说了么，‘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必遭重报’么！《推背图》里早说了，‘日沉大海’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早晚是要被大海淹没的。”刘妈则喊道：“那么大的地震，那么大的浪头，倒了那么多的房屋，才死了几十人？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或许小日本真的科技很发达呢”，“屁，发达咋还制止不了地震呢？”，“没听说是报应么！”“才死几十人？明明是撒谎，怕丢人罢。”大伙恨恨地骂了几句“活该”“报应”的话，也就打麻将的，喝酒的，打扑克的，聊闲磕的散去了。日本大地震，似乎不是什么新闻。
　　 邓老大依旧赶着他的毛驴车去城里进货，依旧开着他的小卖店，村民们依旧三三两两的聚集在小卖店里，喝酒的，打麻将的，打扑克的，平静而悠闲的听着新闻，抑或听邓老太爷说书。
　　 这天，天快黑的时候，葛秃子突然来了，是开着轿车来的。这葛秃子原本也住在这个小村里，二十几年前，他父亲凭借几百万贷款起家，做了公司的经理，别看葛秃子吊儿郎当的不学无术，却成了腰缠万贯的富二代。听说在城里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呢，凭借手里的钱财，凭借手下的一班小兄弟，很能做几桩大买卖。他的到来，并未引起村民们的兴趣，因为时兴开矿时，他曾带着他的一班小兄弟来这里抢过矿，所以乡亲们对他虽然不敢仇视，却也没什么好印象。小卖店里依旧，喝酒的，打麻将的，打扑克的，平静而悠闲地玩着。因为邓老大今天也没拿出他的老烟袋，邓老太爷似乎也没兴趣说书，刘妈也没大喊大叫的说“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的话。
　　 葛秃子没趣似地转了一圈，搭讪着问道：“有盐么？”邓老大笑道：“有的，难道响当当的人物，还来山沟子里买盐么？”葛秃子笑道：“有多少？”邓老大回答：“两箱子呢，买么？”葛秃子狡黠的一笑，说道：“多少袋？”邓老大笑道：“怎么也有五六十袋罢。”葛秃子依旧笑道：“都给我装在车上好了。”邓老大见他是认真的，也没说什么，就把两箱子精盐搬上了葛秃子的轿车。葛秃子付过钱，另多付了十元钱，只是狡黠的一笑，临上车时不冷不热的扔下一句话，奸笑道：“谢谢老大，现在整个城里到处都买不到盐，尤其这么好的精盐。”说着开车就走了，乡土路上扬起一溜烟尘。
　　 小卖店里的村民，对葛秃子的来去，似乎没什么反应，喝酒的，打麻将的，打扑克的，依旧平静而悠闲。刘妈牢骚道：“没有盐了？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怎能没盐呢？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这句话一喊出来，小卖店里骤然凝固了一般，举着麻将牌、扑克牌的，举着白酒、啤酒瓶子的，举着凤翅、龙手的，捏着蚕豆、花生米的，面面相觑。接着大伙都把目光投向邓老太爷，此时的邓老太爷似乎也怔住了，呆了半晌，才诺诺道：“怎能没盐呢？如果一时半会的没粮食吃尚可将就，有树皮，有树叶，有山野菜，盐是断断不可少的。历朝历代，都把盐当做头等大事。怎能就没盐呢？”邓老太爷的话一停，小卖店里立时一片哗然，就像热油锅里注了冷水，炸开了。推麻将的，摔扑克的，扔酒瓶子的乱成一片。小卖店的门外又涌来了许多村民，就连平时足不出户的大闺女小媳妇也涌了来。说亲戚来了电话，到处买不到盐，问小卖店还有没有盐。一时间，小山村里陷入没有盐的恐慌，人们开口闭口的都是谈论盐，就连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也跟着起哄，比论谁家腌渍的咸菜多，似乎整个世界闹起了盐荒。邓老太爷略显沉定，扯着龙钟的嗓子喊道：“不必慌的，或许是传言呢，历朝历代都没有盐荒的事。老大，你打电话问一下盐库，不就知道了么！”邓老大激灵了一下，操起电话就拨号，连拨了十几遍，一直占线，一直无法拨通。又问了其他村的小卖店，也说没有盐了，有的则在涨价，平日九毛钱一袋的盐，现在已经涨到五元钱了，最便宜的也卖到了四元九角。刘妈吼道：“一袋咸盐也要五块钱？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邓老太爷见大伙情绪激动，又是一片慌乱，安慰道：“不必慌乱，明天要老大去城里盐库拉些来，就知道有没有了。”大伙似听非听，慌乱着散去了。不一会，小村里鸡飞狗跳的闹了起来，接着一阵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乘着夜色远去，邓老太爷依着门框，望着夜空叹道：“盐荒？不会的！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第二天，邓老大空着驴车回来，一瓶酱油也没拉回来。虽然依旧拿着他的老烟袋，依旧站在邓老太爷旁边，只是没有有滋有味地抽烟，且脸色很沉，嘴角也有些抽搐，喃喃道：“盐库有盐，只是买盐的车队排出去三里地，有的已经排了一天一宿。”
　　 第三天，邓老大依旧空着驴车回来，依旧一瓶酱油也没拉回来。虽然依旧拿着他的老烟袋，依旧站在邓老太爷旁边，依旧没有有滋有味地抽烟，且脸色很沉，嘴角也有些抽搐，依旧喃喃道：“买盐的车队很长，买盐的人都打起来了，公安局出动了防暴警察，县长也出面安慰，说是有的是盐，是有人造谣，是想哄抬市价，可买盐的车队越聚越多，毛驴车根本挤不进去。”
　　 第四天，葛秃子拉着一三轮车盐来了，大喊大叫的叫卖，五块钱一袋，村民们一哄而上，也有三袋五袋，也有十袋八袋的，不论什么筐篮，也不管什么布兜口袋，只管乱哄哄地买盐。刘妈也从油腻的老裤腰里，一枚一枚地抠着钢镚，口里不住地吼着：“咸盐也要五块钱一袋？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葛秃子一边收钱，一边笑道：“小日本的核电站爆炸了，大海都遭到了辐射污染，盐是不能生产了，眼见得还要涨到十块钱一斤呢。”刘妈吼道：“只听说果子有‘核’，电站也是有‘核’的么？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
　　 第五天，邓老大赶着装满货物的毛驴车，悠哉闲哉的回来了，有盐，有酱油，有白酒啤酒，还有油炸花生米和麻辣蚕豆。依旧拿着他的老烟袋，依旧站在邓老太爷旁边有滋有味地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说：“那盐库里有的是盐，就是全县人光吃盐也够吃半年的。只是那些乘机卖盐涨价的店铺挨了罚，葛秃子他们还要判刑呢。”村民们听了，也有骂活该的，也有后悔花高价钱买盐的，刘妈则吼道：“一斤盐也要五块钱，简直是疯了。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幸亏我没钱，才买了两袋，要是有钱，还不倾家荡产么？”邓老太爷笑道：“我早就说过，没粮食尚可将就，有树皮，有树叶，有野菜，盐是断断不可没有的。”邓老大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笑道：“只是苦了我的小卖店，看来半年也不能卖盐了。”村民们笑道：“那算什么，那么大的盐库还不是也甭想卖盐了么！”
　　 小山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临河土场上的小卖店，依旧聚集着村民，打麻将的，玩扑克的，喝酒的。邓老大天天拿着他的老烟袋，说他听到的传闻：“听说小日本遭到辐射，女人生孩子像夜叉，老牛生犊子像老鼠。”邓老太爷一旁敲了一下板凳，说道：“话说当时关帝爷显灵，只见……”刘妈吼道：“好端端的人，也是失踪的么？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