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征文】背影(散文)
我时常坐在沙发上,用一种五味杂陈的心情,注视婆婆的背影。
在我的洁净舒适的卧室里,就在我的卧榻旁,地上铺着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婆婆就住在这里。
去年冬天,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急促的电话惊醒了我们,住在大哥家的婆婆脑出血迸发掉在床下,她不仅摔断了腿且命悬一线。兄弟三人用臂膀、用泪水、用孝心感动医院,撼动苍天,终于拓开了八十老母生命的一线天。
七天后,睁开眼睛的婆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体力渐渐恢复的她呼唤着一个个莫名其妙的名字,说着含混不清又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吃喝拉撒浑然不知。她傻傻地笑着,身子底下不断地给我们搞出一起又一起无法收拾的大麻烦来。
哥哥在农村种地,嫂子身体不好;我和老公都是国家公务员;弟弟开着一家修理手机的店铺,没有一个保姆愿意照顾起居不能自理、稍不精心就会掉下床的老人,为此我们开始了漫长的轮流伺候老人的艰辛之路。
婆婆出生在抗日战争年代,经历了旧中国战乱不息、颠沛流离的童年,在儿女拖累、贫穷挣扎的黄土地上刨食着一家人温饱冷暖。公公去世的早,兄弟仨人过早的承接了生活的风雨,顽强地成长,一如黄土高坡山崖边倔强傲立的酸枣枝,有几份酸涩,又有几份甘甜?
当我和爱人手牵着手出现在婆婆面前,准备迎接新生活的我立刻被婆婆的话雷倒了。她淡淡地说:“我没有钱给你们结婚,你们兄弟三人自己的婚事自己办。”
是大哥腾出了自己的一间房,兄弟俩粉刷一新,并且从自己薄薄的光景里挤出一点钱,让我们有一个温馨的小屋,爱情在那个简易的小房里蔓延。寒冬腊月没有火炉,初婚的日子就像一杯冲开的苦茶,饮起来虽然有点苦苦的,却温暖着我的小手,让我在无边的寒夜里不觉寒冷。
多年后我们用同样的方式,把同一间小屋子粉刷一新,这一次是兄弟二人把弟弟的婚房安置在这里,为少年丧父的弟弟娶了妻。
我母亲去世那年我怀了儿子。年纪轻轻就痛失母爱的我一次次回味母亲临终的嘱托,把婆婆当做妈,你就不恓惶了,就有依靠了。母亲生前我没有给她买过一件衣服,反而是母亲总贴补着我。婆婆不断变换的衣服,都是我亲自选购,甚至在杭州的丝绸店里,留下我亲手为她挑选真丝短袖的记忆。
女人怀着儿子,就有了自信和从容,好像应该享受贵为皇后一样的尊宠。婆婆第一眼看到身子不太方便的我,淡淡地说:“你们三个媳妇都一样,你大嫂坐月子我没有伺候,有了孩子我也没有照看。所以你们生的不管是男是女,我一碗水端平。”这一声立刻击穿了泪水的堤,我走出老屋,看着屋顶摇曳的枯草、残断的矮墙、贫穷的婆家,对母亲的哀思化作泪河顺着脸颊奔涌而下。产房外,是老公独孤的脚步声,还有他不断打电话让邻居大姐赶快过来帮忙的声音,我恍惚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在窗口扑闪着翅膀,觉得我气息文弱的生命就要被它带到另一个世界了,大大的光圈在我眼前聚拢又散开。我想,当一个人生命到了尽头,眼睛开始散光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
这时护士把刚出生的儿子交给了我爱人,他隔着产房的玻璃抱着儿子问我怎么办,我说看看哪个病房里有年长的大妈就交给她先管一下吧!
我当时一直不解为什么大嫂和弟媳隔三差五来帮我洗尿布,除了因为我母亲刚去世不久,妹妹又在外地,原来是婆婆把一视同仁做到极致。嫂子生完孩子第二天就能下地做饭洗尿布,而人工剥离胎盘难产的弟媳,也能坚强地做饭管孩子。
我长时间地凝视她的背影。婆婆神志不清,总有掉下床的危险,各家都有一个厚厚的地铺为老人留着。她坐在地铺,把脚尽量伸到地板上,好像随时要出发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永远站不起来了。婆婆总是用力地拨弄推拉门,彷佛推开门就是外面的世界了。她的头总是朝向阳台的方向,那里是透彻的光亮,有她记忆中的蝉鸣和太阳穿透树叶洒下来的斑驳的光。
我常常坐在她身边,凝视她的背影。
八十岁的她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场脑出血,轻而易举可以奔向一百岁的高龄,眼前的她尽管被收拾得整洁一新,完全没有意识到与儿子同居一卧室的尴尬,她只是不断地把床单翻起又铺开,把手里的毛巾、玩具扔向远处,有时砸在电视上或者推拉门上。她像一只跛着脚的小鹿,在空旷的黑夜的草原上无助地、茫然地等待着、烦躁着、挣扎着。
婆婆住院后,同病房的老人看着儿子媳妇走马灯似的给婆婆炖排骨、榨果汁,变着花样唤醒婆婆的生命迹象,她感慨地说:“你妈好的时候一定为你们付出了很多,看孩子,做饭,特别能干吧!”
这时弟弟搂着双眼无神的婆婆,撒娇地说:“妈,你看你以前不看孩子,不给你孙子洗尿布,什么都不愿做,现在儿子媳妇围着你,伺候你,你多幸福啊!”他不由地眼泪流了下来,一滴一滴淌在婆婆麻木的脸上。弟弟看着我们,低着头说:“嫂子,你们有委屈就说吧!说了妈也听不见,都说出来,以后我们就准备好好伺候妈吧!”
婆婆出院后,我们建议留在城里观察,复诊和照顾的条件都很优越,大哥说我们要上班要开店坚持接到农村。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每天都回到乡下,爱人和弟弟则是晚上留在乡下过夜陪伴婆婆,免得大哥劳累过度。
婆婆完全没有意识,动弹不止,看护要寸步不离,非常辛苦。哥哥坚持要母亲留在农村,买了按摩机、纳豆机;爱人坚持要母亲留在自己家里,我们买了轮椅和气垫床;弟弟狠心关掉了店铺,强行把婆婆接到了他家里。
我常常坐在床上,望着地铺上婆婆痴呆的神情,想到很多很多。那些为儿女不辞劳累,一生积累了大量家产的老人,那些承包接送孙子和为儿女准备一日三餐的老人,在他们老年的时候,儿女为财产上演一幕幕大打出手、反目成仇的闹剧,甚至不惜闹到法庭。前一段时间黄河新闻还报道几个子女为挣得一处房产,年迈的母亲流落街头的一幕。
婆婆坐在地铺上,正午的暖阳温和地洒在她身上,她身着洁净的睡衣,脸色红润,呈现健康的肤色。她一生没有房产,破败的草屋如今跌落在一片荒草之中。她几乎没有给予哪个儿子一个体面的婚礼,甚至一间婚房。她没有抱过哪一个孙子,孙辈们却从北京、广州、太原赶回来围在她的身边。她甚至在我张开双臂拥抱母爱的时候,给予我一个清冷的背影。儿媳们们却默默地用大滋大补的多餐饮食,浇灌着她将要凋谢的生命之花。
我常常站在远处,注视着婆婆的背影。
她孤单地围坐在地铺上,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无辜地四处张望,每隔一个半小时就会被我们机械送到卫生间,而后又以同一姿势端坐在靠近阳台的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她目不识丁,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不知道在她轰然倒地以后人生变成了什么,不知道季节更替,人情冷暖,更不知道她的儿女用怎样的一种人间至爱托起她生命的蓝天。
医生看到婆婆红润的脸色,惊奇地说:“不敢想,八十岁的老太太脑出血能恢复成这样?”
因为夜夜不能安睡,爱人神经过度衰弱,长期服用敖东安神补脑液。他总是把我关进另一个房间,让我安心地看书和写作,给我和儿子有一块宁静的空间。
因为长期休息不好,三十多岁的弟弟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却过早地喝上了中药,落下了体虚盗汗、神志恍惚的毛病。弟媳心疼丈夫,工作之余承揽了照顾老人的全部,让自己的丈夫到户外放松。
因为长期抱着老母上厕所,大哥的腰部受损,长期针灸治疗。嫂子找了一个临时伙计,闲下来顶替大哥照看婆婆。
汶川地震时,面对全国人民的救援,主持人曾经感动地说:为什么我们能够这样?因为我们这个民族懂得相互守望和帮助。我当时不禁泪湿眼眶,是啊!我们的民族就是在相互的守望中众志成城,走过一道道的激流险滩。
在我们这小家庭中,八十老母像一只散架的破船,风雨飘摇困难重重,挣扎在无边的暗夜里。为了照顾瘫痪的老母,一家人相互守望,彼此怜惜。哥哥心疼弟弟,丈夫疼爱妻子,弟弟体谅兄长,妻子心疼老公。兄弟之间,妯娌之间,像一根牢固的绳索,把人间的至爱亲情系在了一起。
婆婆接到我家的时候,大哥和弟弟总是前来看望,总是说只要我们有困难,随时给他们打电话。
最近我要到西南边陲的贵阳财经大学学习,我担心爱人一个人照看婆婆无法脱身,想把这个情况告诉弟弟。
爱人一边给我清空相机,准备远出的行李一边说:“越是这样越不能摆困难,都不容易,咱接过来弟弟就能开店了。千万不要说你出门,不然弟弟就接走了。”
“那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你出去就安心地玩,不要管家里。”
初冬的清晨,已经有了几分寒意,树枝摇摆,把一页页发黄的柳叶恣意地撒在街道上,行人缩着脖子,用消极的方式抗拒冬天的到来。
我站在窗前,注视着婆婆的背影。她洁净一身,安祥地坐在温暖的房间里,脸色红润。若不是无神的眼睛盯着电视,两只手反复摩挲,你很难相信她是个瘫痪的病人。这时我们就逗她:“妈,你早上吃的什么?”
她只会说一句话:“什么也没有吃。”
“你儿子孝顺你吗?”
“都不管我。”
“那你有几个儿子?”
“不知道。”
在无比疲倦和工作的夹缝里,在身心俱疲和昼夜难安的日子里,在婆婆痴呆无意识的眼神中,我们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语言,习惯了这样马不停蹄地生活、工作、照顾老人。一家人用温和的笑脸播种希望,用百倍的呵护诠释孝心,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容创造了至爱至孝的传奇。每一个人都收获着一份亲情、收获着一份挚爱、收获着宽容、收获着理解,为八旬老母收割人生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