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又逢七夕(小小说)
又逢七夕(小小说)
踏上回乡的路,正逢农历七月七。一路美景无心欣赏,只嫌车子开得慢。历历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翻腾。
小时候,七夕这天,家家炸面鱼,炸巧饼,将西瓜割成锯齿状,姑娘们敬奉姐姐,男娃们供奉圣人。我小时最顽皮,拿竹节水枪抽足水,悄悄地爬人家窗台,用舌尖舔破窗户纸,对准里面便扫射,那时叫‘闹姐姐’。姑娘被射得浑身水,笑着跑出来唱歌,撒开喉咙唱,直唱到深夜。
当年,最吸引我的是喜鹊。喜鹊模样俊,嗓门好,唱起来动听。今天又逢七夕,不知喜鹊是否还记得这些往事?真想再听听她的歌。
喜鹊和我同岁,不一姓,却屋脊相接,说明老辈关系好。她走西胡同,我走东胡同。那时农村穷,孩子临上学才穿衣服。我们的妈妈经常将我俩赤裸裸地抱在一起,妈妈作针线,将我俩放在筐篓里,草帘上,任我俩摸爬滚打,嬉戏,玩耍。一会儿笑,一忽儿哭,玩够了便偎依着睡一起。村里人都说是天生一对,让我们定娃娃亲。
上学是同桌,凡事总让她,袒护她。有好吃的留给她吃。我学习比她好,作业做好,送给她抄。
她能干活,一起拾草,她筐总是满满的。我贪玩,拾得少没脸进村,她帮我装筐时搞花样。
那时刚解放,封建落后。村里选中我俩登台唱《岸畔上开花》。到四流八疃去宣传。
合:岸畔上开花岸畔上红,
受苦人盼望好光景。
有朝一日翻了身,
我和我干妹妹(哥哥)结个(嗷)婚。
男:干妹子你好(来)实在是好,
走起来好似水上(嗷)漂。
女:马里头挑马不一般高,
人里顶数哥哥(你)好!
……
那时只知哼唱,不懂意思。
一块糖,含一会吐出来,塞对方口里。一只鸡蛋你啃一半,再递我嘴里……
过年给军属送光荣灯,她同我一样兴致勃勃。挂到我家门上,她也光荣骄傲地看着笑。
那年冬天,她爸爸死了,她哭得伤心,我也跟着抹泪。陪她几天不吃不喝……
她家少了顶梁柱,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我爷爷奶奶没断帮助她,接济她。
土改时,我家是富农,她家是贫雇农。
我考上外县中学。村里人都羡慕我有出息,待我转学南方,大家说我家辈辈出息人,不会回穷山沟了!
她求亲靠友,也去了外地。
待我辗转几年带着老婆孩子重回老乡务农时,村里人都拿异样眼光看我。说我犯了错误,是被遣返的。千口唾沫淹死人,传得有鼻子有眼,我有口难辩。
农村人在一起讲镰讲草,谈吃说穿,说些低级下流的话,我不想听,也插不上嘴,闷在一边发呆。我正苦闷孤独,恨天怨地,想不到喜鹊回村了。
喜鹊回来,我非常高兴。我们在一起讲书,谈电影,说戏剧,盼村里的发展,她尤其要听我讲外面的故事,喜欢阅读我带回来的书……我有了知音。
喜鹊回家正赶上拔麦子,虽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仍没改泼辣倔强脾气。那时为了有烧火草,麦子要连根拔。她同男人一起拚搏,蹲不动便拖着屁股拔,手被麦草勒得血肉模糊,仍不甘落后,不叫一声苦。
一天天黑,老婆忙着烧饭,喜鹊来了,问:“还没吃呀?我吃好上趟公社都回来了。”
我说:“老婆回来晚,到家上有老,下有小,还有猪,鸡,全要照顾到。我刚拿完草,又去浇园……”
她不好意思地说:“知道你忙,我实在是没办法,只有你能帮这个忙。”
“啥事?”
“公社里要我写份回乡的心得体会,到妇女大会上发言。我从来没弄过,不知从那下笔,求你了!”
“那是好事,说明上面看重你了,我写!”我答应明天一早交给她。
我根据自己观察,写了长长一篇。写好,又反复修改,弄到过夜。
喜鹊的发言,引起轰动。被选上妇女委员。经常参加公社会议。她的责任地,我经管着。评工分时她要与男劳动力一样,我觉得她过分计较,又不好意思说出。
喜鹊母亲很少出门,后来才知道,俩人只有一条囫囵裤子,喜鹊出来,娘只好盖着被胎坐炕上。
喜鹊手巧,那时供销社收草辫,她一晚上便可编一条二十米长优等草辫,比争工分还好。不久,的确凉,涤棉……闻所未闻的新衣穿到喜鹊身上,引起全村人的羡慕。
四清运动后,阶级斗争摆上了重要位置。怀疑,上纲,成了时尚。我带回来的书,说过的话,与农村不协调的表现,都成了罪证。我成了众矢之的。
喜鹊尽量避开我,暗暗朝我苦笑,显示她的无奈。
一天深夜,她突然翻墙来到我家。悄声对我们说:“我相信你,但要大家相信,还要个过程。运动刚开始,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
在那剧烈地形势下,能直言相告,确是不易,我感激涕零。
她说:“马上要开会对你批判,现在党在培养我,考验我,不得不说些昧心话,你千万别见怪。”
我说:“我非常理解。你可以上纲上线,说得狠一点,重一点,说明你与我决不是一路货。我不怪罪。”
她说:“我说不上个道道。要不,麻烦你帮你写个发言稿吧!”
我立即答应,很快给她写了几页。
喜鹊的发言,被支左工作队认为是最好最典型的阶级教育好教材。说她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要上报县委,在全县推广。
过了一个月,喜鹊趁干活机会高兴地对我说:“感谢你的帮助,现在公社和支部要发展我入党。再麻烦你代我写份入党申请书吧!”
我说:“这我不能帮,这要自己写呀!”
她说:“咱是谁跟谁,你还不知道我,早把字还给老师了。你捎动动笔,顶我闷头吭哧半天。你写了,我再照抄下来。”
我拗不过,便为她写了。
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我重返领导岗位。
几十年匆匆过去,我一直没时间回乡看看。但家乡的一切仍在心中,时常牵挂。特别惦记自己的小耍伴,好同学,好朋友喜鹊,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太阳西下,车到站了,在路边停靠。
我望着村子,田野还是老样子,树长高了,路宽畅了,知了鸣叫,田野的庄稼枝叶在迎风摇动,村子虽换上红瓦白墙,村子大了不少,但高楼不多,变化没有沿途发展的快。
有一老人与我同时下车,我忍不住问:“老哥,你是这村上人吧?”
“唔,是。”
“我怎么不认识呀?”
“我是山前李家村的,前几年才搬来。兄弟回来看看呀?”
“嗯,咱村发展不快呀!”
“唉!被喜鹊搞糟了。当了书记不顾大家,只想自己。卖土地,办工厂,又不好好管理,整天喝得醉薰薰的,搞得乌七八糟。至今还欠了一屁股债,公家房屋,副业收入,全被银行抵押了,还要三十年才能还清……”
“喜鹊现在还当书记吗?”
“再干还了得?早下台换人了!新书记年青,大学生,有文化,说争取五六年还清债务。叫村子彻底翻身!”
我没有说什么,望着眷恋中的故乡,虽看到希望,但心里像打翻五味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喜鹊的美丽和好感,一心想见喜鹊的欲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2014.8.1 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