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棵树，一棵白杨树，一棵年轻的白杨树。
　　 我数了数我身上的年轮，一、二、三、四、五，按照人的纪年法，我五岁了。一个五岁的孩子，才是一个小屁孩儿，个子小小的，奶声奶气，天真浪漫，还离不开他的爸爸妈妈。而五岁的树，如我一般，却已长得高大挺拔，经受过风雨雷电冰霜雪雹的洗礼，阅尽沧桑，俨然一棵参天大树了。
　　 五年前，我才是一棵小树苗，细胳膊细腿。那时，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住在一家苗圃里，那个苗圃大概就是我的出生地吧。苗圃里有一个老花工，负责给我们松土浇水整枝。他做起事来慢慢悠悠，粗粗的大手很有力，对待我们却很温柔。我们这些小树苗，挤挤挨挨地住在一起，你咯吱我，我挠挠你，整天哗啦哗啦地笑着，开心得不得了。
　　 有一天，我们忽然全体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个老花工，乘着卡车来到这里，被一群人栽种在土里。我至今都记得，那群人可真粗鲁，和老花工一点也不一样，我被他们折腾得胳膊腿都快断了。
　　 等我从痛楚和迷糊中清醒过来，擦去脸上的灰尘，我才看清楚身边的境况——我的周围，还是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只是我们没能再挤挤挨挨地栽在一起，彼此之间隔了好远，再也不能相互咯吱挠痒痒了。我有些伤感，我周围也沉寂无声。不过，作为一棵树，不管是小树苗还是参天大树，我们身上的遗传密码告诉我们：不管什么环境，只要被栽进泥土里，就把根使劲往泥土里钻，把枝叶使劲往高处伸展。
　　 因为深知一棵树的生存法则，而且我体格还算健壮，很快，我的个头就比其他的兄弟姐妹高出了一些。越过兄弟姐妹们的头顶，我看到，我们这些白杨树排成了一个长方形的队伍，前面望不到头，后面望不到尾。我能看到，我们的左边有一条小路，我们的右边是一条很长很高的路。
　　 这条很高很长的路，应该叫高速公路吧。我在花圃里听老花工说起过。那次，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到苗圃里来参观，他们叽叽喳喳，老是提问题：爷爷爷爷，这是什么树呀？它们有什么用处呢？老花工很耐心地带着他们参观。老花工说：这些呀，是香樟树。现在到处在修山庄、建园林，香樟树是常绿树，还有香气，它们以后会被栽到那些地方去。……这些是广玉兰……这些是紫薇树，夏天开很漂亮的花，有各种颜色的。这些是……这些呀，是白杨树。现在到处在修路，这些树好养活、长得快，树形也漂亮，等到再长大一些，它们会被栽到高速路边做防护林，或者栽在行道两边，美化环境……
　　 高速路上，白天黑夜车流不息。噪音，沙尘，一开始让我很不适应。小苗圃的日子多清静啊，回想起来，那时好像只有阳光雨露，风清月白。可是，作为一棵树，我没有选择生存环境的自由，人把我栽到哪里，那里就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把根使劲往泥土深处钻，把枝叶使劲往高空伸展。我能做的，就是尽一棵树的本分。
　　 2.
　　 我的左边是一条小路。小路上不见多少大车开过来，最常见的是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和电动车，这些车子扬不起多少尘土，叮铃铃、嘀嘀嘀的喇叭声也动听。
　　 骑自行车的，一般是背着双肩包去上学的莘莘学子。清晨的阳光里，他们的侧影特别有朝气，特别有活力。骑电动车的，都是些漂亮的女孩子，她们大概在什么地方上班。她们走过的小路上，洒满了欢笑。
　　 我就像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孩子一样，对新环境充满了好奇。我多羡慕能自由行动的车和人啊。我很想知道，高速路上飞快地往前奔去的汽车要去什么地方？我很想知道，孩子们的学校是个什么样子的？我还想知道，姑娘们上班的工厂和学校有什么不一样？其实，我确确实实知道，这些只是空想，我是一棵树，怎么可能自由行走？我庆幸我是一棵很想得开的树，要不还不被这些胡思乱想折磨得抑郁了呀！
　　 我才不抑郁呢，我有我的快乐啊！
　　 我最亲密的伙伴，是风儿，她无时无刻不陪伴在我身边。她安静时，和我耳鬓厮磨，窃窃私语，窸窸窣窣，说着属于我们俩的悄悄话。她调皮时，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我的笑声清脆，哗啦——哗啦啦啦。和她玩疯了的时候，只有前仰后合的份了，我笑得很大声，哗啦啦啦的笑声传出去好远好远。
　　 太阳也是我的好朋友呢。我们最喜欢玩的，是光与影的游戏。当太阳把他温暖的阳光洒向我的时候，我就张开所有的叶片，承接住所有的阳光，努力不让阳光漏掉一点一滴。每次，在我为我做到了正得意的时候，风儿就来捣蛋，她一咯吱我，我就撑不住笑起来，一笑起来，阳光就调皮地从我叶片的缝隙间泄漏下去，跳跃着，闪烁着，像宝石一般耀眼，又漂亮又好玩。
　　 夜晚，太阳和风儿都休息了，星星伴着月亮就来和我玩。星星永远那么害羞，总是远远地站着，羞涩地眨着眼睛。月亮大方多了，她整晚都坐在我的树梢上，先是坐在低处，慢慢向上移，一直爬到最顶端，然后，再从最高处慢慢挪到最低处的树梢上。我从来不嫌她烦嫌她闹，有几天她不能来，我还嫌寂寞呢。
　　 雷电雨露霜雪，他们全是我的朋友。在他们的相伴相携下，寒来暑往，我一天天健壮，快快乐乐地成长起来。我的兄弟姐妹们和我一样，也都长大了，健壮了。
　　 3.
　　 初夏的早晨，我的叶子刚刚浓密起来，着一身青翠，感觉格外清爽，格外有精神。太阳慢慢升起来，让我披上了金镂衣。叶片上的露水慢慢化成轻薄的雾气，飘飘袅袅地升腾起来，如梦似幻一般，让我陶醉不已。
　　 “咯咯咯咯……”，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把我惊醒。我四下张望，呀，一群漂亮的女孩子穿梭在树林里。她们穿着花裙子，笑着闹着，像花蝴蝶一样。
　　 “这些树可真漂亮啊，一棵一棵全都长得笔直笔直的，像帅气挺拔的哨兵一样。”
　　 “这些树的叶子真漂亮，像一颗一颗爱心。”
　　 “你们听你们听——风一吹来，哗啦哗啦的，多快乐的笑声啊。”
　　 “快来快来，帮我拍照片吧。”
　　 “……”
　　 “我靠着这棵树拍，你看他，最高大最挺拔，我喜欢他。”我感觉到一个芬芳的人儿靠在我的树身上。
　　 “咔嚓咔嚓……”
　　 “咯咯咯咯……”
　　 “我也来我也来——”姑娘们一个一个来和我拍照。能得这么多人的喜欢，多开心啊，除了开心，我还很骄傲呢。
　　 等到我身上的叶子开始变黄，那是秋天来了。叶片的颜色黄中带绿，有深有浅，呈现出五彩斑斓来。我觉得，春夏的一身翠绿是一种美丽，秋天的五彩斑斓就是一种灿烂了，尤其是夕阳西下时，阳光温柔地照着，我们散发出的光彩，我自己都陶醉了，一定也迷了路人的眼睛吧。
　　 这不，一个星期天，几个每天从我旁边的小路上去上学的学生，背着画夹来了。他们在林子里坐下来，他们的神情专注、肃穆，用笔对着我们比划来比划去，眯起眼睛横着量竖着量，然后在画纸上唰唰唰唰……我看不清楚他们画的什么，不知道他们把我们画成什么样子，但我知道，能够被他们画到画纸上，一定是美的。
　　 4.
　　 寒冬的肃杀里，我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来向我告别，像一只蝴蝶一样飞舞着，轻轻地落在我的脚下。我的枝桠全部裸露出来。我觉得，我就像人类的那些大力士一样，向众人袒露着有力健美的肌肉和身体。
　　 小路上来来往往的上学的孩子和漂亮的姑娘们，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那几个孩子又来画过几次画。有一次，他们的老师也来了，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儒雅的男老师。
　　 那个老师是和他的学生们一起，骑着自行车来的。他们把自行车靠在林子边，往林子里走来，脚踩着厚厚的落叶，足音清脆。
　　 “哇，太美了！你们几个挺有本事的嘛，找到这么一大片美丽的白杨树。”
　　 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说：“我们每天都从这片林子边经过，平时也没注意到它有什么美的。”
　　 “对呀，那次来写生，是为了完成老师您布置的作业。您对我们作业的评价，让我们对美有了更深的认识。”
　　 “……”
　　 “嗯，我们的周围，有许多美的存在，我们不能发现，是因为我们的心不安静。平时，我们要多学习让自己安静，然后张开眼睛看向我们的周围，你会发现，世界如此美好！
　　 “比如这片白杨树林吧，从春开始，他们发芽，长叶，叶子由鹅黄变成嫩绿，再变成翠绿深绿，再慢慢变黄变红，带给我们的是色彩的美。他们挺拔的身姿，带来的是力量之美。他们还有一种美，就是挡住那边高速路上的沙尘和噪音，让我们享受安静和洁净……
　　 “孩子们，你们来看，冬天的白杨树，又是另外一种美，苍劲，倔强，骄傲，现在舞动你们的画笔，来表现这样一种美吧！
　　 ……”
　　 林子里恢复了寂静，静得只听到画笔的刷刷声。
　　 我记得每一句我听到的话。我很感激懂得我欣赏我的这些人。
　　 5.
　　 满地的落叶滋养了我，给了我很多能量，我在养精蓄锐。转眼间，冬去春来。春风一吹，一场雨之后，我的身体里热乎乎的。我把这些热乎乎的能量输送到每一个树梢，每一个树梢再将这些能量长成新芽，哔啵哔啵，新芽们争先恐后地爆出来啦，舒展的快感让我心旷神怡。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这是鸟的叫声吗？
　　 说实话，这几年我听惯了的，是汽车的马达声、喇叭声、还有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我几乎快忘了鸟儿的叫声是什么样子的了。不同的鸟儿叫声并不一样，“喳喳喳喳”的叫声，应该是喜鹊吧。
　　 喳喳声越来越近，我看清楚了，黑白相间的羽毛，矫健的身姿，没错，是喜鹊！两只喜鹊！两只喜鹊绕着白杨树林飞了几圈，最后站落在我的树枝上。
　　 “亲爱的，这片林子不错，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吧？”
　　 “这片林子是不错，不过旁边有一条高速公路，会不会很吵？”
　　 “……”
　　 “那我们再找找吧。”
　　 说完这些，两只喜鹊拍拍翅膀飞走了。
　　 “她全身漆黑。但是，她去年冬天是在田野上度过的，因此，身上还有残雪。”忽然想起孩子们朗诵的这一句小诗来。大概是因为这句诗，我极喜欢喜鹊。刚才他们站在我枝头的时候，我很惊喜呢。真遗憾呀，要是他们能在这里安家，那该多好啊。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来，我正舒服地伸懒腰的时候，我又听到“喳——喳——喳”，由远及近。我以为是我的幻觉，及至两只喜鹊又站定在我的枝头，我才确信，我希望的事真的可以实现了——两只喜鹊决定把他们的家安在我的枝桠间。
　　 “亲爱的，就这里吧。”
　　 “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啊，比较起来，这里算是好的了。”
　　 “是啊，这片林子虽然靠近高速公路，吵了一些，但作为防护林，也不至于马上被砍掉。我们看到别处的那些大树，虽然安静，但是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砍掉。我们去年的家，不就是这样毁掉的吗？”
　　 “嗯，那就在这里安家吧……”
　　 两只喜鹊又绕着我们这个林子飞了一圈，最后还是选定，把家安在我这里。他们从我的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把所有的枝干都踩过一遍之后，选定了树冠中间靠上的位置。
　　 “这棵树最出众了。把窝建在这个位置上，又稳妥，又能看到林子的全貌，看得到远方。”
　　 “好的，我们开始干活吧。”
　　 两只喜鹊从早晨忙到傍晚，在林子里飞来飞去，衔来一根一根树枝，长短粗细都差不多，再一根一根穿插垒摞起来，又衔来泥土、羽毛和一些碎布条，“喳——喳喳——喳——喳喳喳”，他们在忙碌中互相呼应。太阳落山之前，他们的窝终于造好了。
　　 两只喜鹊恩恩爱爱。他们早晨从窝里飞出去，回来之后总有说不完的话，相互把看到的新鲜事倾诉一遍。我每天的日子，也丰富多彩起来，我知道了很多我目力不及的远方的事儿，因他们，我开心得不得了。
　　 我的新叶慢慢葱郁起来。当喜鹊的窝半浮在我的绿叶里的时候，母喜鹊生出了两枚蛋。两只喜鹊兴奋极了，开始孵蛋。他们说，他们的宝宝就快降生了。一天，两天，十天过去了，我每天都探头往他们窝里看一下，两只喜鹊蛋一直安安静静的。看到两只喜鹊很安详很幸福的样子，我想为他们做些事。我想来想去，只能努力长着我的枝叶。我想，我枝叶长得越茂盛，越能为小喜鹊遮风挡雨。
　　 小喜鹊破壳而出的那一天，是我们整个林子的节日。“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这动听的声音，仿如天籁之音。
　　 有了孩子，喜鹊爸爸和喜鹊妈妈更加忙碌了，他们到处找吃食，来喂养他们的宝宝。喜鹊一家四口子其乐融融的样子，也让我心里乐陶陶的。
　　 小喜鹊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儿，叫声越来越清脆。当他们的叫声和他们的爸爸妈妈差不多的时候，他们的窝里住不下四只喜鹊了。按照喜鹊家族的规矩，此时小喜鹊就该离开父母亲，另立门户。我听到大喜鹊是这么告诉两只小喜鹊的。
　　 那天早晨，两只小喜鹊和爸爸妈妈辞行之后，就相伴着飞出了鸟窝，和我的每一个树梢亲吻了一遍，然后飞出了白杨树林，迎着太阳，向东方飞去。那一天，两只大喜鹊没怎么出家门，也没吃什么东西，没像往常一样喳喳喳地叫唤个不停。他们沉默着，依偎着蜷缩在他们的窝里。我知道，因为孩子们走了，他们心里很难过。其实我也很难过，我也舍不得那两个小精灵，他俩曾给我带来多少欢笑啊。
　　 第二天，两只喜鹊还是沉默着，飞翔的动作也迟钝了，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我邀请来风儿，我们故意制造出一些哗啦哗啦的笑声，希望能感染到两只喜鹊，能让他们开心一点，恢复到以前的矫健。
　　 那天傍晚，夕阳西沉的时候，“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我正惊奇：两只喜鹊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了么？就见两只喜鹊从窝里一下子飞了出来，踉踉跄跄地飞出了树林。不一会儿，飞回来四只喜鹊，四只喜鹊在我的树枝上又拥又抱，喳喳喳喳，诉不完的思念之情。
　　 原来，两只小喜鹊舍不得他们的爸爸妈妈，又飞了回来。他们说：就在爸爸妈妈的窝的下方，我们再建一个窝，这样的话，既不违反家族的规矩，又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是不是很好？
　　 于是，在我的浓荫里，两只小喜鹊选了一个安稳的枝桠，建造起一个新家来。四只喜鹊，每天一起飞出去，晚上归巢的时候，再相携着飞回来。
　　 夏天的晚上，满天星星，四只喜鹊会飞到我最高的树梢头，坐在一起看星星，说一些温情的话。每当此时，我的兄弟姐妹就羡慕我，嫉妒得扭过头去，故意不理我。哈哈，我理解他们的，平时，要是风儿和他们亲热一点，我也嫉妒的，嘿嘿。第二天，等到喜鹊们飞出去之后，我就把喜鹊说的话全告诉他们。我可不是一棵小气的树，我的快乐，我愿意和大家分享！
　　 6.
　　 转眼间，冬天又来了。我的树叶全都归于大地。我裸露的枝干上，两只鸟窝很招摇很显眼。这是这个林子里仅有的两只鸟窝，应该很吸引来来往往的人的眼睛吧。
　　 也不尽然。有些人看见了，和没看见一样，漠然地过去了。
　　 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小女孩和她妈妈的话。
　　 妈妈说：“快看，路边的树上有两只鸟窝哎！”
　　 小女孩说：“哇，那棵树可真幸福啊！”
　　 妈妈说：“可不是么，鸟儿喜欢的树，一定是一棵幸福的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