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近总是醒来很早，屋子里暗着，外面天也还暗着，她却无法再次入睡，睁着眼睛等着偏院里鸡鸭的躁动，等着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把门口大樟树上的鸟儿唤醒，等着鸟儿叽喳着离巢觅食，等着家具一件件从黑暗中浮出来，塞满整个房间。但今天，她醒得特别早，鸡叫头遍的时候，她已经醒了。
　　 母亲惊醒的时候，睁开眼就发现房间里很亮，她以为自己睡过了头，慌慌张张地坐起身来，掀掉搭在腹部的被单，抬腿就要下床，却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太安静了！她停下来，塌下腰，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蓝色的天幕上，像一块大月饼。
　　 今天是八月十五，儿子要带孙子回来跟她团圆，她早就盼着这一天，怕有变动，昨天还专门打电话确认了，她记得儿子很干脆地说：“回，一定回！”她当时心里像吃了颗定心丸，又像喝了蜜一样甜。
　　 时间还早，母亲却已睡不着。她也不开灯，睁着眼睛想儿子。上次看到儿子应该是清明节吧，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又过了半年，不知儿子是不是又胖了。儿子自从过了三十五岁就开始发胖，肚子都快赶上自己怀他那阵了，走路都没有原来利索。母亲一直很担心他，让他减肥。上次回来他说，去医院检查过，说是有脂肪肝，血压也有问题。可把母亲吓坏了，整个夏天都在晒马齿苋，因为听说马齿苋能降血压。她给儿子打过几次电话，让儿子抽空回来拿马齿苋，可儿子总说忙，还说外面有卖的。母亲实在想不出儿子有多忙，一没当官，二没做生意，不就上个班吗，不是有星期六和星期天吗，隔着也不远，开车一个小时就能到，怎么就没时间？人家村头的亮亮，住得可比他远，不是也比他回得勤吗？再说了，外面卖的哪有自己晒的好，现在不是都要绿色无污染吗，这个就是纯天然的，绝对无污染！
　　 想到马齿苋，母亲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灯，去堂屋，打开五斗橱的柜子，把装好袋的马齿苋拿出来仔细检查。顺便也把柜子里的干豆角拿出来检查一下，这也是夏天晾的，遇上了阴雨天，老回潮，有些生了白点，怕儿媳嫌不好，她一根根择出来自己炒着吃了。看着袋子里外观丝毫不亚于超市里货架上的马齿苋和干豆角，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的眼前出现了儿子一家围在桌子边津津有味地吃马齿苋和干豆角的情景，儿子和孙子赞不绝口，就连儿媳也挑不出毛病！
　　 提起儿媳，母亲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古婆媳关系难处，可这媳妇还没过门，婆媳关系就紧张。媒是娘家侄女做的，以为这么亲的关系，那人肯定错不了，也没去访访人家，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老人们常说，进了家门，就是家人。懒点，认了；败家，也认了。可这媳妇，就因为结婚时没按她要求买东西，还没过门就住在家里闹，等过了门，那更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不是舍不得为她花钱，实在是那时候家里条件差，儿子在外打工不落钱，女儿又在读大学，光靠老头子一个人挣钱，哪里能有多少积蓄呢。不是不想为他们爱好，是想好无能为力，能借的都开了口，人家不借你总不能伸手去人家口袋里抢吧。家里这情况，别人不知道，儿子可是很清楚的啊，可儿子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跟媳妇穿一条裤子，妇唱夫随。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倒霉的事一件接一桩，最后就连老头子，都被他们活活气死了！
　　 母亲记得老头子走的时候，神情凄惶地对她说：“我走了，你更要遭罪了。”她当时说：“没事，你放心吧，我有儿子呢！”老头子怔怔地盯着她说：“你还没看穿呀，儿子是靠不住的，你还是作女儿的指望吧！”
　　 靠不靠得住，总是儿子，是自家的，女儿再好，也是别人家的！
　　 有鸡叫声从村后传来，把母亲从回忆中惊醒，她赶紧进房间拿了手电筒和钥匙，开了堂屋门，打开偏院的锁，去鸡笼抓鸡。大家都说没开叫的小公鸡好，孩子吃了长身体，孙子马上十岁了，专门给他养了两只，先抓起来，等天亮了再杀，弄干净，免得他们回家嫌麻烦。因为是端午之后养的，鸡还小，只有一斤多点的样子，不过正好，大了它就开叫了，就起不到作用了。手里抓着鸡，母亲心里可高兴了，马上就可以看见小孙子了，可以听见小家伙脆生生地喊“奶奶”了，多好啊！这半年没见，他应该长高了吧，不知道长胖点没有，这孩子太瘦了，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喝牛奶，他妈也不上心照顾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玩电脑，唉，有娘跟没娘样，真可怜！
　　 想到这里，母亲又担心起小孙子来。清明节回来，小孙子跟她说，有一天妈妈去逛街，忘记了时间，放学了好久都没有人来接他，同学们都走光了，就他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等。后来，他等得害怕了，就一个人往家走，凭着记忆竟然走回了家，没有钥匙进不了门，就坐在门口等妈妈。天黑了，他肚子饿得要死，妈妈才提着新衣服新鞋子回来，还骂他到处乱跑，害她找了很久。母亲当时就很紧张，现在外面那么乱，小孙子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被卖了怎么办，被割了器官怎么办，被弄断手脚乞讨怎么办？这些电视里天天播的丧天良的事，要是出现在小孙子身上，那该多吓人啊！她没跟儿媳说，怕吵架，只跟儿子说了她的担忧，儿子叫她放宽心，说自己已经跟媳妇谈过了，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母亲还是不放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她想亲自去照顾小孙子，但她开不了口，她知道儿媳不会同意，她也不愿让儿子为难。
　　 母亲进了屋，找出一根布条，把两只小公鸡的腿绑在一起，拎进厨房，丢在地上。拿了篮子出来，担心有狗来把鸡衔跑，返身加上锁。又进屋拿了钱，锁了大门，挎着篮子往村外走去。
　　 月亮的光华淡些了，天快要亮了。村庄还在沉睡中，安安静静的，田野里有秋虫微弱的鸣叫声，公路上有汽车驶过，还有摩托车的轰鸣。看着从身边呼啸而过的摩托车，母亲加快了脚步。走快了，竟感觉有些吃力，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记得儿子还没满月的时候，拉肚子拉得脱水，一大早自己抱着他往镇卫生院跑，一口气跑了四五里路，到那里时内衣都汗湿了，可路上丝毫没觉得跑不动。现在才走了多大一会儿啊，就感觉累了，看来真的老了！母亲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顺手捋了捋头发，银光在月亮淡淡的光华中闪动。
　　 到店上时，东方隐隐现出鱼肚白，张屠户正在摆肉案，有三个人等着。母亲看到肉案上大块的排骨，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来得早。轮到母亲称排骨的时候，着急忙慌来买排骨的人已经把肉摊打了围。母亲拎着三斤排骨奋力挤出重围，虽累犹喜，嘴角边挂着笑。在外围挤不进去的亮亮看见她，惊奇地问：“三婆，您买到排骨了，还是走来的，您几点出的门呀？”母亲把手上的排骨掂起来晃了晃，一脸的自豪。看见亮亮往摊前挤，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住他说：“我记得你过年在涛涛手上拿了一千块钱，一直没见你还，今天他回来，你一定要还给他啊！”亮亮一脸尴尬地望着她，无奈地说：“知道知道。您看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给我留点面子，再说了，又不是我赖着不还，这不是一直没碰到涛涛嘛。”母亲不依：“清明节他回来，也没见你人影啊。”亮亮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讪讪地说：“我不是在外打工嘛，您为儿子为得可真够狠的。”说完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惜涛涛不领你的情。”声音很小，母亲没有听见。
　　 母亲往旁边的鱼摊走去，她想买条好鱼。可是，鱼摊上只有鲢子鱼，还是死的。她犹豫了，儿媳自从去了城里，就开始嫌鲢子鱼肉粗，不爱吃。可是，饭桌上没有鱼，哪像过节的样子？儿子一家这么久没回来，一定要把饭菜弄得丰盛点，让儿子有个念想，也别给媳妇挑刺的机会。正在思前想后，摊主不乐意了，嚷嚷道：“买不买？不买别站在摊前，挡住我生意了！”母亲见不得人家大着嗓门对她嚷嚷，她也嚷起来：“怎么不买？不买我来你这干嘛？我一大清早吃饱了撑的！”摊主气焰低了一点：“要买您说话呀，要哪一条我帮您称？”母亲把摆在摊上的鱼都打量了个遍，不甘心地问：“尽是几条死鲢子鱼，没有其他的了？”摊主脸色一沉，抢白道：“有肉还嫌毛，等一下死鲢子鱼都没有了！”说着把手上抓的准备推荐给母亲的鱼“啪”地甩到水泥地上，带着鱼腥味的泥浆应声溅起落在母亲的裤腿上。母亲指着裤子上的泥浆，数落起摊主来：“你这人怎么搞的？故意把泥浆甩到我身上。”摊主气呼呼地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甩泥浆了？我甩的是我的鱼，未必我连自己卖的鱼都不能甩？”母亲提起裤腿，大声说：“别说甩鱼，就是把你自己甩了我都管不着，可是你甩鱼把泥浆溅到我身上，就不对。”摊主脸色有些难看，挥挥手说：“走走走，不买鱼离我摊子远点！”母亲生气了，说：“你叫谁走？老娘就是不买鱼，就要站在这里，这马路又不是你家出钱修的！”摊主跑过来要扯母亲，被旁边的人拉住了。正好亮亮过来了，劝母亲道：“三婆，您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耽搁久了，小心排骨臭了，划不来！”母亲看了一眼篮子里的排骨，不依道：“这人太不讲理，弄脏了我的衣服，还叫我走，像赶要饭的！”亮亮看了摊主一眼，对他眨眨眼，对母亲说：“您大人大量，犯不着跟他生气，还是赶紧回去煨汤吧，一会儿涛涛回来了汤还没熟，他喝什么呢？”母亲看了摊主一眼，嘟囔道：“老娘今天有事，便宜你小子了！”又问亮亮，“你现在回去吗？回去就带我一脚。”亮亮说：“不回去，我没买到排骨，打算去县里买！”母亲一听，高兴起来，说：“那正好，你帮我买两条活鲫鱼回来吧，半斤以上的，不杀！”
　　 亮亮走了，母亲又去买了鲜藕和卤菜，还称了两斤瘦肉，才提着篮子往回走。
　　 天色已经大亮，公路上的人和车都变多了，路边的旱地里棉花爆得一片雪白，特别惹人喜爱。看着这些棉花，母亲有些眼热，还有些惆怅。现在籽棉都卖到四块多钱一斤了，要是自己种了棉花，肯定也会像这样爆得白绒球似的，能卖不少钱呢。即使不卖钱，给儿子弹几床棉絮也好啊。清明节回来给老头子上坟，本来是打算在家里住下来的，都怪那个死女儿，说老娘身体不好，不放心老娘一个人呆在家里，非接去她家不可。有什么不好？不就是脑血栓吗？天天吃药控制，不痛不痒，吃得睡得，有什么好担心的？清明那时节多好，正是点豆安苗的好时令，常听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错过了春天的播种，一年都没收成。果然是这样，等到端午节回来，节令不对，只能勉强种点菜，田里地里的庄稼都给耽误了！
　　 母亲看着人家的棉花，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提防脚下破损的路面，一脚踩到坑里，身体趔趄了一下。等慌忙稳住身体，母亲感觉脚有些痛，便在路边坐下来，脱了鞋袜检查。还好，只是崴了一下，不重，没有肿。母亲没有在意，忍着痛，起身继续往回走。
　　 母亲开了厨房门，从篮子里拣出排骨、肉和卤菜，放到桌子上，然后把小煤炉提到外面，绾一把草，拿出昨天劈好的小木条，先把草点着塞进炉子里，再把小木条加到草上面，等木条烧起来了，才把一块藕煤盖上去，拿出一把破蒲扇对着掏灰洞使劲的扇，直到煤烧着了才停手。接着把排骨拿出来放在清水里，把沾在上面的肉凳上的碎木屑一点点清理掉，捞出来，沥干，放到锅里炒，炒得香气四溢再加水，等水烧开再盛到汤罐里，丢几块姜片，放在炉子上慢慢煨。再拿出菜刀和刨子，把藕去节刨皮，去水井边摇水洗干净，再切成滚刀块，装在小菜盆里，撒上盐，双手端着菜盆掂几下，让盐分散均匀，放在一边让盐分慢慢渗进去。
　　 做完这一切，母亲没有停歇，尽管脚在隐隐作痛，她还是提上篮子往外走。
　　 天色虽然早已大亮，田地里依然没什么人，数得清的几个人，都是在菜地里，母亲当然也是去菜地。
　　 菜地是由一块水田改成的，有两分的样子，种了各种蔬菜，辣椒、毛豆、豆角、韭菜、生菜、白菜，甚至还有红薯。辣椒已经到了下桥的时候，叶面失去了光泽，白色的小花开得干巴巴的，缺少水色，辣椒果又小又皱，像干瘪的小老头。母亲把它们都摘下来，顺便把辣椒树也拔了，丢到田埂上晾晒。其实辣椒树早就该拔了，可是儿子喜欢吃秋辣椒炒肉，母亲便把它们留到了今天。豆角也到了扯藤的时候，母亲扒遍了每一棵每一根藤，好不容易才摘了一把，想着多加点肉凑一盘。韭菜是去年栽的，几个月不在家，野草长得盖过了韭菜，是母亲好不容易抢救过来的，刚恢复元气。长得最好的是生菜和白菜。那生菜，棵棵长得硕大肥美，叶子嫩得一碰就断。知道城里流行吃生菜，母亲毫不犹豫地种了一块地，就等着儿子一家回来吃。白菜棵子不大，才四五片叶子，种得很密，叶子挨挨挤挤，上面还带着露水，看起来鲜嫩可口。这是母亲掐着时间种的，刚好中秋节可以吃。入秋就没下过什么雨，这菜完全是母亲从池塘里挑水浇出来的。
　　 池塘离菜地不远，这是母亲把这块水田改成菜地的主要原因。池塘里的水落得厉害，只有中间的一块深水区有水，周围显出一大块浅滩，上面长出了嫩嫩的野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像荒漠。即便这点水，还是由于没人种水稻才得以留存下来的。原来大家都种水稻的时候，每年每个池塘都会干得露底，还时不时为水发生冲突。儿子不就是为抽水跟人家打架误伤了人被拘留判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