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王琼芳想做什么？

　　看见我，王琼芳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对着我笑，我却感觉身上某个部位被针刺了似的。我刻意不去看她。马洛珊说：“我说要请阿姨吃饭，她不去，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去。阿姨，这盐水花生真好吃，酥肉也香，陈文玥可真幸福，有你这么能干的妈妈！”
　　“哪里，哪里，麻烦你们，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能再让你们破费呢？喜欢就多吃点。”王琼芳说着把包里的皮蛋、酥肉和盐水花生，一骨碌地都拿出来放桌上，招呼大家吃，真是我没见识过的慷慨。
　　“先去吃饭吧。”我开了门出去。走到楼梯口，王琼芳才紧走几步跟上来：“不用出去吃了，买盒方便面就行了。”
　　王琼芳吃面的时候，我在餐馆门口等她。她确实老了，比我离开家那会儿老得太多了。我爸离开时，她还不到四十，因为很少到地里干活，日晒雨淋都与她无关，家里的事情她也从不操心，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即使没用什么护肤品，但看起来就像二十几岁的女人。我爸刚走没几天，就有不少媒婆上门说亲的，但一听说三个拖油瓶都要继续读书，就再没人敢来提亲了。三四年的时间，让她从头到脚换了一张皮囊：头上有了白发，额头眉角都是深深的皱纹，眼皮耷拉着，让原本挺漂亮的一双大眼睛变成了三角眼。她看人的眼神原本就带股狠劲，现在，即使是隔着玻璃，我也感觉到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一碗面条就八块钱，你抢人呢？在我们老家，顶多就三块钱，我看你这就是黑店，专门坑人骗钱的！”
　　“你这大姐怎么说话呢？二两面条六块钱，在这一片，都算是便宜的了，这小姑娘让另外加了两块钱的牛肉和菜叶……”
　　听见争吵声，我忙跑进餐馆：“对不起老板，我妈她刚来，不清楚这里的物价行情，您多包涵。”我付了钱，匆匆拉王琼芳离开。她还在骂骂咧咧：“什么叫我不清楚这里的物价行情？都是面粉做的，能贵到哪里去？也就你，吃了亏还不吭声……你带我去哪里？”
　　“招待所。”
　　“去招待所做什么？住你们宿舍不就行了，我看你们宿舍还有两个空床。”
　　“那是别人的床，不是空的。”而且她打呼噜的声音，估计会让其他人都没法睡觉。我快步走进招待所，说要一个特价房间，可是最后一个特价房刚有人住了，只好要了一个标间了。我拿出钱包来准备付款，王琼芳抓住我手问多少钱一晚上。前台说八十。
　　“八十？我的天，得一百多斤苞米了。不住了不住了，我随便找个地方呆一晚就行了。”
　　我没理会她，也不去看前台惊愕的表情，付了款，拿了钥匙，直接往楼上走去。王琼芳紧跟后面：“这么贵的房间，住一晚上，太不划算了。对了，刚刚她说有什么淋浴，是可以洗澡吧？坐了两天车，身上是有点臭了，待会儿得洗洗。哎呀，我没带换洗的衣服啊！你的衣服，有没有大点的，给我拿一套来。”
　　把她带到房间，我转身下楼，到附近的内衣店给她买了件睡裙。她拿着睡裙，抚摸着面料，手上的茧子刮得刺啦啦直响。我注视着她，我很想帮她把掉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束在耳后，她却突然抬头，指着睡裙上面的吊牌价叫起来：“什么破裙子，就两块布，就要一百多块？陈文玥，你脑子进水了，不知道讲价啊？”
　　“就二十块钱。”我耐着性子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看看你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你现在看到了，我过得很好。”
　　“丫头，是，我知道，当初不让你来，你生我气，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供不起你啊……”
　　“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你早点睡吧，记得反锁门。我会给你买好明天的火车票。”我走到门口，一个枕头从后面飞过来，砸到我头上。王琼芳叫嚷起来：“我坐了两天火车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你还有没有良心？”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靠在门上，短短一个小时，她的出现，已经让我疲惫不堪。
　　“你不是找到有钱的男人了，我要见见他。”
　　想起她之前说过要到学校来闹腾的话，我一下子火了：“你听谁胡说的？我跟你说了，我没男朋友。”
　　“你说学费向同学借的，有奖学金什么的，我信了。可是生活呢？一碗面就六块八块，一天一二十块钱，除了吃饭，买衣服什么的不花钱？一个月四五百，还每个月给晴丫头两百，现在还四百，没有男人给你，你哪来的钱？”
　　“我自己打零工挣的，不够就再向同学借的，信不信由你。”我不想再跟她解释，“你不要再大吼大叫的，这里是招待所，会影响别人休息的。”
　　“我出了钱，我想怎么就怎么，谁能管得着我？”她把睡裙往床上一扔，“你现在就打电话，把那个男人叫过来，我要跟他谈谈，谈好了，我明天就回去，谈不好，我就住这不走了。”
　　“我要怎么说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说的话呢？”我开始抓狂，所谓秀才遇到兵，应用在此时此刻，恰如其分。
　　“我现在不相信你说的话，我就要见那个男人。你赶紧打电话叫他过来，不然，你也别想回去。”她把我拉开，自己堵在门口。我拉她，她纹丝不动。
　　“我拜托你自己反省反省好不好？一天到晚打麻将，什么事都不管，你要稍微关心关心爸爸，咱家至于像现在这样吗？”
　　“你个死丫头，倒教训起我来了！”王琼芳抬手给了我一巴掌，实实在在地落在我脸上，我立马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口中有了血腥的味道。她说：“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读个狗屁大学，别的没学会，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了。别以为山高路远我就不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的衣服是穿烂洗烂的，不是被人戳脊梁戳烂的，你做的那些事，真是把你爸的脸、把老陈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离开的时候，你就说过跟我断绝母女关系，我现在的一切，我过得好不好，我做了什么事，都与你无关。别人戳脊梁骨也是戳我的，不会戳你王琼芳的！”
　　王琼芳从小就不喜欢我，这一点，我比任何人清楚，我不止一次地怀疑，我究竟是不是她亲生的。有时候，我也自我安慰，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她的爱我的方式比较特殊而已。小晴和小勇可以每年每季度都添新衣服，而我总是穿别人送的衣服，那是因为我个头长得快，衣服穿不了几天就没用了；小晴和小勇每天有固定的零花钱，而我时有时无，只是让我更加节俭；小晴和小勇给老师送的礼物都是买的，我却只能自己动手做卡片，是因为我的老师更善解人意……可是，不论什么原因，不论什么样的解释，都改变不了我是个不得她喜欢的孩子的事实。
　　“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王琼芳又一巴掌甩到我脸颊上，“你给我记住，你是我痛了两天两夜才生出来的，就这一点，我现在弄死你都可以！你现在是不记得了，你长口疮，我到处借钱，到处去求医问药；你打烂了松子家的白瓷碗，害我们吃了三个多月的红苕汤；你多能耐，你能把衣服和书包都掉了，你能让我妈没了，你却活得好好的……”
　　“够啦！王琼芳，你是我妈妈吗？有哪个妈妈会这么说自己女儿的？是我自己想站着出生吗？是我喜欢长口疮吗？三岁的时候，我知道瓷器会摔破吗？我读六年级了，还掉了书包和衣服，说出去，谁信啊？可是你就信以为真。别人说你和三伯的事，我不服气，就跟他们打架，他们把我的书包丢河里，把我衣服撕成一片一片，还抓烂我的脸，可是，我能跟你说真正的原因吗？这些……这些都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一有点什么，你就拿出来念叨，你每念叨一次，我心里就像又被割裂一次，你知道吗？还有外婆，她对我那么好，她没了，我就开心吗？我当时就恨不能自己代替她去了……现在，我不知道你脑子里装了什么，在哪里听了风言风语，竟然说我……”我胸口一阵刺痛，痛得说不出话来，忙蹲了下去。
　　“你咋了？丫头！”王琼芳伸手拉我，我拿开她的手，扶着墙站起来：“妈，如果你心里还有一丁点当我是你女儿，你就可怜可怜我，别再闹了。因为你，我真的很累了，你再闹下去，说不定哪天，就有人通知你到什么地方认尸了。”
　　“你少吓唬我，命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王琼芳到床上坐下来，语气明显地弱了很多，“好了好了，以前的事情，我以后都不提了，不过我告诉你，我是你妈，你别想跟我撇清关系。”
　　“我没想跟你撇清关系，是你自己要和我撇清关系的。你直说吧，你想怎么样？如果我能做到，我一定答应。”
　　“好，是你说的。你先跟我说，你会分配到什么单位？”
　　“分配？早就已经不包分配了。”
　　她大声嚷嚷：“不包分配？那还读什么破大学？白交了那么多钱，什么时候才挣得回来？”
　　都几年了，竟然还在问分配工作的事情，可见她真是被社会遗弃了，对我也是没有丝毫关心。而且，即使花了钱，那也是我自己挣的自己借的，她没有给过一分。
　　“算了算了，分配不分配，我现在也管不了了，反正他们说你年后就能上班。第一，晴丫头的生活费，一个月四百，如果她考上了，你就得供她。第二，我跟小勇，一个月一千。第三，我现在就要一万。你给了，我明天就走，不然……”
　　我想也不想地说答应她，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她赶紧离开回家。
　　王琼芳说：“我啊，做人真是失败，生了你，连个陌生人都不如。今天在车站遇到的那个年轻人，请我吃饭，还送我到学校来，人家多好，哪像你，真是冤家。”
　　“外面很多骗子的，你不要去轻信别人。”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喜欢贪便宜，从来没出过远门，也不担心被人骗。王琼芳得意地说：“我说到学校找你，他说和你是同学，还说了你的模样，那肯定不是什么坏人了……哎呀，他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记不得了。我还想着，以后碰到了，你好好谢谢人家。”
　　“你早点睡吧，我回学校去了，以后不要轻信别人的话，以免上当受骗。”
　　“晚上不跟我一起睡啊？”
　　我没说话，关上门，走下楼去。黑夜无边，无一丝星光。夜晚的好处就是，白天里不敢做的事，在黑夜里，可以肆无忌惮，例如流泪。等到天色微明，我拨通了贝儿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