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深沉，北风呼号，像脖子上挨了一刀的猪垂死前的呐喊。
　　 我静静待在水井旁，眼睛瞪得圆圆的，昏沉的夜色中唯有风的呼喊，看不到风的影子。
　　 远处半圆的几座老坟杂草从生，还生着几株枝繁叶茂的柳树，当然此时我看不到它的繁茂，我所形容的景象是我白天里的记忆。
　　 我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怕惊动了那些来去无踪又极其神秘的阴魂。
　　 我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那些不断吹透棉袄的冷风无情地嘲弄着我，它企图让我狼狈鼠窜，其实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父亲已经走了老长的时间，他回家吃饭命令我蹲在那里看着那些杂乱堆放着的水龙袋，还有那台十二马力的柴油机。
　　 摇把静静躺在柴油机的一侧，我摇过柴油机，巨大的反转有时会使摇把飞向我的脸，所以我很害怕柴油机，越胆小就越摇不开柴油机。
　　 那座新坟上还倒着两个崭新的花圈，在风的鼓动下兴致盎然的哗哗作响，那是刚死去不久的刘大爷。
　　 刘大爷叫刘占通，他脸上总是浮现着随胆怯笑，对每个人都笑眯眯地，显得很是和蔼可亲，在那些等死的岁月里，刘占通每日里坐在阳光下的小马扎上，当人们路过时，他便挤出满脸的笑望着大家，特别是看到他儿子刘有才时，刘占通的笑便显得尤其可怜和胆怯。
　　 刘有才冰冷的面孔随时为自己找着发火的理由，他的老父亲躲闪的目光终于让他有了可以大喊大叫的理由。
　　 “晒太阳是不是很舒服，家里的老母猪喂了没有，鸡鸭鹅喂了没有？”
　　 刘占通一反常态，他历经沧桑被岁月无情侵蚀过的老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两下，目光坚定地望着刘有才。
　　 刘有才被刘占通的眼神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你个老不死的，怎么着，硬气了？”
　　 几个刘有才叔叔、伯父辈的老人家异口同声地说：“怎么着，刘有才，反了你了！你爹在这儿晒会儿暖儿，碍着你事儿了？”
　　 刘占通的缺失仅有的两颗老牙在嘴里嚅动着，他模糊不清地说：“有才我儿，我要死了，只有我死了，你才能脱贫致富奔小康！”
　　 “想死就快点，不死就活着！”刘有才嘟哝着朝远处走去！
　　 自从那次他们父子吵架后，刘占通这个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只能在阳光下静静等死，他的老手在十月里暖暖的阳光下慢慢抓动着，像一只吃了鼠药挣扎的老鼠。
　　 刘占通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县人民政府宣传部部长，因日本鬼子抓了他的老爹，他做了汉奸，解放后被革了职，一直在家务农至今。
　　 他在阳光下有时回忆起自己当年的风光无限时，纵横沟壑的老脸上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得意的神色。
　　 刘占通说不吃饭就不吃饭，他在静静地等死，有时想死却未必会死，刘有才的老婆每天照旧会把一小碗的稀饭端到刘占通的屋子里。
　　 刘占通三天没吃饭，他蜷缩在西屋的一角，腐臭的味道使得刘有才的老婆挤眼皱眉，表现出十二分的不满。
　　 “他死了没？”因怕臭气扑鼻而远远坐在躺椅上的刘有才冲着他老婆问道。
　　 刘有才的老婆轻轻摇了摇头，刘有才表现出深深的失望。
　　 刘占通终于忍受不了饥饿，他慢慢爬到稀饭旁，像只狗一样伸出舌头把稀饭吸进了肚子里，然后用长长的舌头把碗舔得光可鉴人。
　　 刘有才在等待着老父死亡的时间里，他显得焦躁不堪，常常在街门口唉声叹气，引起邻居们的注意。
　　 “怎么了有才？”
　　 “老父亲得了重病，命不久矣！”他试图流出几滴眼泪来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是干巴的双眼十分不给面子，硬是没有流出一滴。
　　 “别难过，人是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管用！”邻居们的话引起刘有才的强烈共鸣。
　　 他显得很兴奋地说：“对，对，就是这句话，胡思乱想他妈的真不管用！”
　　 对于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其皮囊留在这个世上已经显得可有可无，甚或有些多余。刘占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突然明白了这样深刻而又睿智的道理。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灵魂早已经随着这漫长岁月随风而去，终于他瘫倒在肮脏的炕上，堆积如山的陈旧被褥乱糟糟的散乱在炕上，还有刘占通半个月来在炕上弄的屎尿。
　　 “有才，我儿，你过来，爹有话给你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刘占通的声音竟然洪亮的很。
　　 刘有才被父亲清晰的声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不是被哪个聪明的鬼附了身，不然怎么会发出这样洪亮又清晰的呼喊！
　　 刘有才竟然不避屋里的腐臭的气息，他坐在父亲的身旁，难得一见的与老父亲话起了家常。
　　 刘占通终于把失去灵魂的皮囊一劳永逸地与世长辞了，他的脸上试图挤出对人生无限眷恋对人们留下美好印像的微笑，却在生命消逝的时刻变得狰狞和扭曲，那种表情被我看了之后难以忘怀。
　　 而今天，那个坟头上哗哗作响的地方，就埋葬着刘占通，我吓得揣着手，缩着头，像只乌龟一样，我盼着父亲赶紧过来，让他看着这堆废铜烂铁吧，他常常抱怨：“农民这么辛苦，为什么种出来的粮食这么便宜？”
　　 年纪轻轻地我怎么会明白这样充满了政治意义的话题？我只是对无边空洞的黑暗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我只是在北风呼啸深沉的夜里抖动着我的小心脏，“扑扑通，扑扑通”。
　　 远处是一片等着明年种棉花的棉田，散乱在地里的玉米秸秆被野兔子踩得“沙沙”响动，偶尔山鸡振翅高飞的响声在田野里回荡着。
　　 地里麦苗芬芳的味道灌进我的鼻腔，我看不透黑暗背后的种种黑暗，远处灯火初上的村庄星星点点，我几乎要哭出声来，又暗暗为自己打气，我暗恨刚才没有拿火柴让自己点一把小火，以稍解挨冻的时光。
　　 我看到远处一团小火苗慢慢窜高，一时间映亮了整个大地，起火了，起火了，远处的火光伴随着黑色的烟雾冲向天空。
　　 有团黑色的影子骑着自行车消逝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我不敢动弹，远远看着火光映红了这茫茫野地，热浪随风袭来，我感到一阵温暖。
　　 我后来看到村支书梁士全从村庄里火急火燎的窜来，就像那随风窜动的火苗一样迅捷，他嘴里骂着娘，朝火光冲去，来到近前，火已经蔓延开来，他显得卑微和渺小。
　　 梁士全似乎不甘心，他冲到刘占通的坟前，双手作揖说：“大爷，亲大爷，对不住了，让侄子借下你的花圈儿用下，对不住了呀，大爷！”
　　 梁士全梁支书一手拎一个花圈儿像一个勇猛的将军，也像一个死了后爹的不孝子孙，他挥舞着两个花圈儿冲进大火，显得威风凛凛。
　　 我被梁士全的举动所感染，提起铁锹加入了灭火战斗。
　　 正在我提着个铁锹像头无头苍蝇在火里乱窜时，我父亲来了，被风舞动起来的灰烬扑向我的脸，我的身上。
　　 我父亲也加入了灭火战斗，火终于被我们阻断。
　　 我和父亲气喘吁吁，梁士全不停的骂娘声在黑夜里来回飘荡，显得突兀异常。
　　 “梁支书，你干啥？”我父亲问。
　　 “浇地呗，能干啥？”梁士全说。
　　 “你家不是浇完了吗？”
　　 “西头刘寡妇家，东头薛老汉家，南头……”
　　 “您真是个好支书！”父亲说。
　　 那余烬在黑夜里忽明忽暗，我看到梁士全的扔掉手里的花圈儿，后来又捡起来放到了刘占通的坟头上，然后朝刘寡妇的田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