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参加工作了，心情竟然跟毕业的时候一样：都是一种要死的节凑！晓娟郁闷地收拾着行李，有种即将上刑场的悲壮。
　　 “好了没？”妈在门外，声音极小地问，生怕嗓门高一点就会折断她柔软的神经。
　　 晓娟点点头，提着行李，神情沮丧地望着妈妈，“妈，我收拾好了。”
　　 “晓娟，别郁闷了，一边工作一边再继续努力地参加考试，会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的。”妈妈无力地安慰显得那么苍白。
　　 颜晓娟是XX商学院毕业，学的是新闻传媒，但是上岗竞争压力特别大，报了几个传媒公司都没有被录取，她突然发现自己上了四年的大学，到了社会上竟然百无一用。在爸爸的建议下，她参加了特岗，很幸运地通过了。但是那不是她的理想，她也不喜欢教师这个行业。她是城里人，父母都是工人，没有特别显眼的职位，她不工作就只能啃老。
　　 先活着吧，慢慢再奔向理想的职业，她想。
　　 T镇小粱村是她要去的地方，她在心里早把那个小村子勾勒了一个简单的轮廓：泥泞的小路，破烂的校园，一群没有生气的孩子，几个戴着眼镜或者两三个代课老师。很多落后的小村子不就是这样吗？
　　 公交车在T镇停下来。她先去镇教办点报到，站长让主任开车把她送去小粱村。
　　 车快速地前进，开车的主任大概四十左右，不善严词，默默地开着车。喜欢安静的晓娟也不想去询问自己，只是和着这沉闷的气氛，双目空茫地望着窗外。九月的乡下，到处一片绿油油的庄稼，那翠色欲滴的绿像一把镰刀唰得剖开了她沉闷的心情，清凉的揉进了欢快。
　　 小粱村到了，因为她看到一家小超市的门面上挂着‘小粱村副食品店’几个大字，心情一下子郁闷起来。除了简陋，她不想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村的状况。
　　 车从小卖部旁边转角驶上一条不宽敞的水泥路，车速明显缓了下来，她举目观望，眼前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大门，那大门之所以宽敞，是因为大门旁边的砖墙坍塌了，正在垒墙，大门的一半卸掉了。
　　 车开进了校园里，几个松柏傲然地挺立着，两棵广玉兰更是柔美得让人醒目。车哐当一下停下来，那是她的心在哐当。
　　 主任下车，她跟着下车，一群孩子哗地就围了上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别闹！”一个响亮的声音及时地响了起来，她以特别敬畏的眼神望向喊话的老师。他长得特别好看，一双晶莹剔透的双眼，薄薄的嘴唇，笑起来嘴角明显两个酒窝。只是，她看到他的胳肢窝里架着一副拐杖。望下看，他的一只腿是空的。哦，他是一个残疾人！她多么失望地望向他好看的眼睛，那眼睛能够带动一江春水，却淹死在那不协调的拐杖里。
　　 他缓慢地移动着拐杖，笑盈盈地走近她，双臂坚强地支撑着胳肢窝里的拐杖，一只手伸出来，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敬辉，四年级的班主任。”
　　 晓娟脑海里却在想他是怎么走上讲台去上课的。他以为她怕生，缩回了手，脸上始终挂着那副笑，似乎他完全不以为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残疾。她肃然起敬，急忙补充似地说，“我叫晓娟。”
　　 “哦，晓娟你好！”他哈哈笑了起来，一排洁白的牙齿好看地舞动着。这样好的青年，这样健康的笑容竟然会一个残疾人？
　　 行李被学校的会计搬了下来，领着她去看了自己的宿舍。学校完全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陋，那宿舍完全是全新的。
　　 “晓娟，有什么需要就同我说。”校长提着一瓶热水进来。这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看起来特别严肃，给人的感觉又多少有几分和气。她接过水瓶，“我不怎么喜欢喝水。”说完才感觉自己是不是不识好歹。
　　 “没事，你放着好用，不喝就用来洗脸吗。”校长乐呵呵地说，然后扫视了一下屋内，“简单了点，是吧？学校刚刚建的新教学楼，你是第一个住校老师，一切都从你开始了。”
　　 晓娟特别想问问，为什么要把她分配到这里，但是又摸不清人家的脾气，不敢太莽撞。
　　 她的课安排的是四年级数学，跟那个敬辉一个班，这让她的心情更加郁闷，跟那样的老师担任一个班级，处处都要她分担责任，可是她是新来的又不能太挑剔。
　　 办公室就在教室的右边，没有台阶，平步就能迈进，大概是为了方便那个男老师。她开始替他难过，处处都需要别人怜悯，那种感觉使人压抑。
　　 班级已经分好，她只要熟悉一下课程，提前预习就行。一些繁琐的——她认为的事情竟然没有找她。看来，那个男老师的能力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中午很快就到了，校园里一下子静悄悄的，有种可怕的寂静。她拿出自己来的时候带的泡面，想对付着吃一餐就算了，反正胃里满满的，什么也不想吃。
　　 “颜老师。”一个怯怯的声音在她的窗前响起来，她推门出来，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怯生生地站着，手里捧着一把新鲜的空心菜。
　　 “我叔让我来给你。”男孩把菜塞给晓娟，转身撒腿就跑了。像一阵风，吹散了她内心因适应而带来的烦躁。
　　 她刚把菜放下，那个小男孩又一阵风似地跑来，放下两个鸡蛋，齿牙咧嘴地嘻嘻一笑，转身又跑了。晓娟没有来得及问他，谁是他叔。她等着，相信他还会跑来，只是她没有看见他再跑来，校园里慢慢开始热闹了起来。
　　 下午上完课，她抱着教科书走出教室。在穿过走廊时，她看见了那个送菜的小男孩，她朝他走过去。几个孩子围上来，都瞪着眼睛看着她。那个小男孩像做错了什么事情，掉头就跑，像躲猫似地左躲右藏。有好事的孩子跑去告诉了二年级的老师，他的班主任是个矮个的中年女人叫研雨，她很善于处理这样的事情。
　　 “晓娟，那孩子怎么了？”研雨老师问。
　　 “他今天上午给我送了一把青菜和两个鸡蛋，我想问问他，他叔是谁。”晓娟想当面表示感谢。
　　 “他叔？”研雨听话，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问问敬辉吧。”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隐隐觉得这位老师的话里有话。
　　 放学时，她问了敬辉这个很尴尬的问题。
　　 “那个小孩是我侄子。”他如实地回答，说完脸上一阵燥红。
　　 晓娟更加拘谨起来，没再多问什么，转身回了宿舍。
　　 二十四的她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那种微妙的感觉让她知道了某种潜在的危机。一个男孩向你示好，这是傻瓜都能看出的问题。
　　
　　 二
　　 她很难坦然地跟他相处，即使只有极少的见面时间，她也很怕会不经意间碰到他。
　　 课间操的时候，敬辉故意找到晓娟，坦然地跟她讲述班级的学习问题。她从他那双程亮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情爱的瑕疵，是不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了？那时候起，她对他再也没有了那种可怕的要躲的感觉。
　　 星期天说来就来，她特别想回家，刚好二年级的研雨老师要去县城学习，就顺便带了她。
　　 在回去的路上，她从研雨老师嘴里熟悉了敬辉的形象。
　　 “敬辉这个男孩特别的不错！坚强、乐观，一点也不怕困难。就是有一点，特别为别人着想。你不知道，他刚毕业那会儿，有个女孩喜欢他，都跑来我们村了，结果女孩的爸妈不同意她嫁给一个残疾。那女孩其实挺执著，但是敬辉却突然告诉她，他不喜欢她了，让她不要再缠着他。那女孩也是一个高傲的人，那受过这种委屈，哭着就走了。她走之后，敬辉病了一个星期。大家都以为他这次再也笑不出来，可是当他大病一场起来之后，站在我们面前的还是那个笑呵呵的样子。他见到你，估计是因为你是城里的，多少有点爱屋及乌。”
　　 原来他还有那么凄美的故事，原来他的笑容背后也有那么痛苦的经历。是呀，像他那样的男孩，背后的故事一定很多很多。他的腿会不会是英勇的表现？他的乐观会不会是一种表象？或者他在自己面前表现的自然，只是为了不使自己难堪？他残缺的只是一条腿，而她居然发现自己残缺到不能自理的地步，连一点小小的挫折都会痛哭流涕。
　　 再次面对他时，她充满了崇拜，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尤其当她看到班里的学生让他坐着上课的时候，她被那一幕深深感动了。
　　 “敬辉老师，中午去你家吃饭，行吗？”放学时，她主动拦住了敬辉，笑着恳求。
　　 敬辉惊诧地愣怔了半天，反应过来之后，哈哈一笑：“欢迎欢迎！”
　　 他们家院子很宽阔，左边一块全是时鲜的青菜，左边停放着一辆破旧的四轮车。房屋也是不久建筑的，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敬辉爸妈很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倒水，又是找零食。
　　 “爸妈，你们会把人吓跑的。”敬辉阻拦爸妈，“晓娟老师是咱们小粱村新住校老师，今天中午来吃饭，你们不要把她当作客人，不然她会拘束的。”
　　 “是是是，敬辉说的对。小娟老师不是外人。”敬辉爸的话听来更有深意。
　　 晓娟笑了，“叔叔、阿姨，你们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
　　 “好意思，好意思。”敬辉妈嘴笨不知道怎么说，慌张地去做饭。
　　 敬辉笑着对她说，“只要有女孩来，我爸妈总以为是我在谈恋爱。”
　　 “你没有谈过恋爱？”晓娟说完又后悔了，哪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呀。
　　 “谈过，那女孩挺好的。”敬辉淡淡说完，笑了起来，“都过去了，她现在过得一定很好！她过得过，我也就会很开心。”
　　 他说的一点也不虚情假意，因为那话语里带着深深地眷恋与祝福。
　　 “也许她希望你能留下她。”她不认为他做的对，对爱放手是一种仁义，但是却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可以说他骨子里还是很自卑的。他一定认为自己是个残疾。
　　 “是，她很希望我留下她，我也很想留下她。可是我不能那样做，那样我太自私了。她爸妈就她一个女儿，她是他们的希望呀！”他笑着说完，抚摸着拐杖，“可能我当时还是认为自己不能给她好的生活，但是我不后悔我的选择。因为我知道，放她去过自己的人生，是对她爸妈的一种尊敬。”
　　 他大概觉得说的有些做作，停了话，拿起苹果削了起来。
　　 晓娟无意间抬起头，望见左边那间屋子对着开口放着一台台式电脑。
　　 “你有电脑？”晓娟的表情让人很惊讶，敬辉笑了起来，“我喜欢写东西。”
　　 “是吗？我喜欢看小说，你写小说吗？”
　　 “我写的都是跟教育有关的。”他还没有涉及小说领域。
　　 “我的电脑最近老是蓝屏。”晓娟忧愁地翻着眼睛，心里埋怨农村的网速太差。
　　 “蓝屏有很多种情况，等下午去帮你看看。”
　　 “你会修电脑？”
　　 “自学的，家电之类的东西我都能摸索着修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样子可爱极了。
　　 晓娟突然对他更加崇拜了。
　　 “你的腿……介意问吗？”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不介意。你一定会以为我的腿是不是做好人好事留下的？不是，”他摸了一下额头，“是我小时候太调皮了，附近有一处水沟，我跳下去摸鱼，结果腿被水里的枯树枝夹住了。送到医院的时候，腿就不行了。”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一只枯树枝竟然能够要他一条腿。
　　 “那你很伤心吧？”晓娟晶亮的眸子里闪出更多的同情。
　　 “那时候还小，除了觉得比别人少了一条腿之外，心理上没有什么落差。直到上初中，开始参加体育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当大家去打篮球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当别人练习单杠、双杠的时候，我只能远远地去模拟那种状态。我开始堕落，学会了偷偷拿爸妈的钱去买烟酒。”说到这里，敬辉停了下来，眼眸里聚拢起一股无法形象的温柔，似乎在回忆一种特别美好的东西。“她跟我一个班级，温柔善良。在一次晚自习之后，她找到我，说她喜欢我。”他脸上现出红晕，一副含羞的俊俏样子，“当时我就傻了，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她告诉我，她喜欢看到我坚强的样子，喜欢看到我思考的样子。慢慢地，我真的改变了……也许她只是想要挽救我。”那份青涩的爱情在他的嘴里呈现更加动人的画面，那画面唯美到一种仙境般的境界。
　　 “你是不是要为她……”晓娟感觉他很执著她们的爱情。
　　 “不知道，总之看到性情跟她差不多的女孩，我就会想起她。”他苦恼地甩了甩头，“其实很多时候，忘记很难。”
　　 “她叫什么名字？”晓娟妄想帮他完成心愿。
　　 “不提了。”他不想说，因为他知道那个女孩已经嫁作人妻，已经有了完美的家庭。
　　 她在他家里吃到了最美味的农家饭菜，那淳朴的、憨厚的乡情深深感染了晓娟。第一次，她感觉到在乡下做个老师的温馨与幸福。
　　 敬辉真不是吹牛，他的电脑维修不亚于专业的维修员，只是几下就帮她修好了电脑，重装了程序。
　　 闲下来后，他望着晓娟突然开口：“你不喜欢教师这个行业？”
　　 晓娟猛然抬起头，倒水的手缓慢了下来，在不认识他之前，她不喜欢这个行业，现在她对这个行业充满了敬佩，同时也充满了热情。只是，她内心的愿望远远高于这仅有的热情。
　　 “我学的是新闻传媒。”四年大学如果只是做一名普通的教师，那么当初她还不如直接去师范算了。
　　 “我学的是糕点师。”他笑着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名教师，因为我讨厌教师。后来，我病了一场，爸妈不想我远走就留我下来，我就来到了学校。第一次走上讲台，我差点就摔倒了，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一个孩子哄堂大笑。那一刻，我感动于孩子们的善解人意，我留了下来。”他感叹起来，“现在的孩子越来越不好管理，但是我依然还是坚持，只为了那些孩子们的体贴与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