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于内蒙古辽阔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一牧人家里，十八岁时，经人介绍嫁给了汉族的父亲，组建了蒙汉家庭。此后，再也没有回过草原。年轻的母亲和父亲婚后以撒网捕鱼为生。捕鱼时用的船是木制老船，父亲负责甩网，母亲撑船，娴熟稳当，船橹摇摆，渔舟唱晚。我们姐弟五个孩子陆续出世，可累坏了母亲。姐姐哥哥照看着家和弟弟。我们天天期盼母亲归来的日期，盼望着能够喝到母亲熬的那鲜香味美的鱼汤，那是现在城市里罕有的人间美味，因那味香是母亲一桨一桨摇摆出来的珍贵。
　　 八岁那年的夏天，爷爷患重疾时，处于弥留之际，已完全丧失日常起居能力。当时父亲在江南修筑松花江防洪大堤，雨季即将到来，无法脱身，舍小家救大家。母亲却没有因为已逝奶奶曾经的刁难和刻薄，而慢待了爷爷，而是精心伺候。经过母亲悉心护理，爷爷命延多日。爷爷临终前，把母亲唤到床前，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是于家的好儿媳！”街坊邻居称颂母亲时，母亲却显得十分平静，淡淡地说：“我只是作为晚辈做了应该做的事，谁都有老之将去的一天。”我怎能忘记小时候老家的冬天，那些个冰冷的，家里人都熟睡的早晨。母亲早早起床，将屋子烧得暖暖的，轻手轻脚地在厨房里做着玉米锅贴，当饭香弥漫时，我们方从睡梦中一个一个地醒来。然而，母亲这样的牺牲和付出，数十年如一日，仿佛成了我们习以为常的习惯。我时常觉得母亲真的很累，难道围着锅台转，非得是母亲的专职吗？为什么我们不能为母亲分担一下，还有大男子主义的父亲，难道就不能分担一下吗？还有那时的我们，只知道赖床？我们总会为年幼无知找出现今感觉愧疚的理由，尤为对于母亲。母亲从来不言语什么，默默奉献着母爱，默默地养育着我们。我常常有一种追忆，父亲与年幼的我们，其实都是非常幸福的人。
　　 在我读小学四年级时，父亲的养鸡场，遭遇鸡瘟，泛滥死掉，无法控制，以致血本无归，家道中落。父亲不想我们头朝黄土，背朝天，沿袭世代耕种之苦，掩埋在山沟沟里，必须走出乡土，到外界的世界闯荡，毅然决然举家迁移到省城，寻觅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年轻的父亲或许有些冲动，盲目，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感，但是很多年过去了，他这个决定似乎也没有错，我们兄弟几个如果不到城市里，也不会有今天的见识和成长。
　　 初到省城，面对居无定所飘摇不定的困窘生活，母亲在餐馆里做过杂工、切墩、面案，母亲所表现出的刚强是惊人的。母亲常常对我们说：“人生沟沟坎坎曲曲折折，酸甜苦辣风风雨雨什么都有，应该不卑不亢乐观向上，总能挨过去的，你看那些名人伟人无不经历荆棘坎坷，更何况我们普通人。”刚上初中那会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痴迷许多学习之外的东西，不爱学习，成绩直线下降。记得有一次，因为中考成绩没有及格，老师来家访，对母亲说我如何有潜质，可以很好地挖掘我。老师离开以后，母亲给我讲了个励志的故事——母亲便把热情豪放的草原民族种种令人新奇的故事讲给我听，从铁木真的铁骑横扫半个欧亚大陆的霸业讲起，讲至草原上闻名遐迩的那达慕盛会，夜幕降临的草原上，飘荡起苍凉浑厚的马头琴曲，人们围着噼噼啪啪作响的篝火，喝着醇香四溢的马奶酒，吃着香喷喷的烤羊肉，载歌载舞……
　　 母亲讲述自己的家乡，令我无限神往。母亲不仅仅是在想念自己的民族和大草原，而是要我做勇敢的孩子，勇敢地生活，好好学习，将来也能象铁木真一样，在草原上策马奔腾，驰骋疆场。从老家搬到城里后，一直租住着低低矮矮的平房。母亲凌晨四点多起床，到街边的煤灰堆，捡别人家倒出来未曾燃烬的煤核，母亲说“这种煤核燃得快，烧起来火炉热得快，屋子暖的也快。”母亲唯恐我饿着肚子去上学，唯恐我迟到。每天母亲捡完一水桶煤核回来，然后很快给我做好早饭，准备出午间的饭盒，必备的书籍，把家里有营养的鸡蛋和豆腐给我炒着吃，总说我瘦弱单薄，母亲旨在希望我强壮起来，我的成绩也一样提升起来。母亲用她隐忍的方式默默激励我用功学习。我不让母亲去捡煤核，冬季二九天的凌晨，凛冽透骨的冷，老话儿讲正是鬼呲牙的时间，但母亲每天都坚持捡回一桶煤核。尽管母亲不说什么，怕我不能安心学习。但我知道家里的煤不够烧的，母亲捡一些回来，就会节省一点，不然还得花钱买，父亲挣钱不易，还要供我与哥哥读书。自此之后，我开始追星赶月般地学，在初二下学期时，我以优异的成绩登上了学校的颁奖台。人群中间，母亲模糊的泪光中，不单单有母亲的欣慰，还有母亲的骄傲，母亲的不易，母亲的期许；还有我的自责，愧疚，感恩，奋进等诸多复杂的情绪。
　　 进城后，家中只有我和二兄长继续读书，家里无力承担五个学生读书。其他哥哥姐姐都放弃了读书的机会，把这份珍贵留给我和二兄长，我们刻苦努力地学习，珍惜各自的教室。我和二兄长都如愿考上了市重点高中而放弃，改读职高，只是为了能够早日就业。十七岁的天空布满阴云，理想和梦想在深夜的被子中偷偷哭泣，而深怕母亲听到。读职高时，家里的经济面貌有所改观，两个厨师哥哥分别在繁华区经营起民族餐馆，没有辜负母亲一直以来的期望。母亲为了餐馆节约开销，为了哥哥刚刚起步的生意，负责面案的重任。尽管哥哥不情愿母亲如此劳累，但母亲却坚持这样，自然餐馆的生意，因母亲制作的主食“蒸饺”，独特馥郁的味香，招徕四方客人，餐馆几乎每天都座无虚席，生意越来越红火。由于母亲的执坳，面案的部分哥哥没有过多地聘请工人，生意兴隆了，母亲却太疲惫了……
　　 母亲的手，由于长时间机械式劳作，手上满是擀面杖磨出的老茧，和手指节生出了好多筋包。每天放学回家在哥哥的餐馆伙食，当我握着母亲肿胀布满筋包的手，心疼得很，泪水总会难以抑制地打湿我的双眼。每次母亲总是岔开话题说：“傻孩子，你看那么多客人，喜欢吃妈妈包的饺子，累点也值得。不多挣点钱你哥哥怎么娶媳妇。”哥哥实在不忍心母亲如此操劳疲惫下去，一定要求母亲回家休养，多聘用几个面案工人，经过几次说服，母亲终于答应我们回家。
　　 母亲把自己多年积累的拌饺馅的绝活一一传授给了哥哥，母亲终于如释负重地结束了工作，在家颐养天年。母亲含辛茹苦一辈子，为了家，把自己多个儿女拉扯大，已经很操劳了，可是，当哥哥姐姐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降生，又把母亲弄得疲惫不堪，而母亲微笑着说：“抱着大孙子，多高兴，不辛苦。”职高毕业后，找工作到处碰壁，心情不免有些沮丧，最终我的专业放弃了，没有学以致用，大专也没有继续攻读，决定尝试其他的技术领域。19岁那年的寒冬，在建筑工地做了几个月室内装潢后，我选择了汽车维修行业，母亲勉强同意了我的想法。母亲自始至终认为，我应继续读书，多学点知识，母亲红着眼睛满是愧疚地说：“现在咱家的经济状况不象前几年了，是母亲对不起你啊。”母亲心疼我选择这个既脏又累的工作，而没能上大学。刚刚接触汽车维修领域时，一无所知的我，从学徒开始。那也是我第一次离家去很远的城市求艺，也是第一次离开母亲，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在母亲的眼里，或许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难免不牵肠挂肚的。母亲担心我在外地吃不好，睡不好，临行前对我说：“社会的大熔炉里无处不锻炼人，若有一技之长也是一种谋生本领，好好学吧，既然决定了，照顾好自己，在外面机灵点，勤快点，眼里要有活，要让师傅喜欢上你，才能交给你真本事。”“放心吧，母亲，我能照顾好自己，一定学成归来，不辜负您一直以来的期望。学做鲲鹏飞万里，不做燕雀恋子巢。”母亲微笑着摸着我的头说:“长大了，像草原上的雄鹰了，自己出去飞吧，飞吧，孩子，天地间任你翱翔。”月台上，母亲的千百个不放心都化成了泪光中母亲慢慢转身离去时的背影。陌生的城市，难免会有想家的惆怅和期盼的团圆。母亲的背影却浮于心情的枝头，午夜回眸，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地想家和思念母亲……
　　 一年后，汽修学成归来，找了份稳定的工作。经过几年的努力，决定展开手脚自己干番事业。在朋友帮助下，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汽车修配厂。母亲欣慰地说：“儿子，你现在可是铁木真了，可以统兵打仗了，好好干吧。”修配厂创业初期，母亲给我出谋划策：先做人后做生意，顾客至上，信誉为本。生意蒸蒸日上，修配厂工人很多，得需要一个做伙食的阿姨，母亲知道后要来帮我，我怎么忍心让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的母亲跟着我操心费力。修配厂经营的几年来，有过艰难，也有过辉煌。可能年少轻狂，许多事情没有把握好，修配厂亏损了，女朋友也离开了，双重打击着我的骄傲，我的锐气，什么理想和抱负都被生意的挫败淹没了。那些日子很颓废，也很低落，在酒吧酗酒，彻夜不归，放任自流，封闭自己，离群索居。那刻的寒风，凛冽刺骨，冻不死的是孤独，冻得死的是自负。不久自负也被冻死了，自信心也被冻死了，狂妄自大也被冻死了。也就是在这时，开始正视自己，审视自己。那些雄心壮志呢？那些自命不凡呢？愕然回首，四周一片荒芜。有一天母亲对我说：“悲伤了，累了，你不是还有家吗？儿子，回家，妈给你包饺子吃，年轻没有失败，人生的路还很漫长，你刚走出几步呀，翻身的机会多的是！儿子，你已不再是雏鹰，只有天空才是适合你的飞翔，妈妈相信你会飞得更高更远的！”在我最最艰难的时刻，母亲理解安慰着我。
　　 母亲的话让我振作了起来，写下了鼓励自己的诗《疾飞的大雁》，一切从来零开始，不去想曾经的拥有与现在的落差，开始新的征程，又一次离开失意的城市，离开母亲。当汽笛声响起时，我将再次背起行囊离开您，母亲。母亲流着泪，送我很远，很远，那深情牵念，难舍难离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华发两鬓的母亲，伫立在街口，静静凝望着赶向远方的儿子。当我探出车窗，和母亲挥手作别后，看着母亲蹒跚的背影渐渐模糊，母亲年轻时在故土老家劳作时的身影不再了，母亲仿佛瞬间就变老了，时间都去哪了，我的心如刀割般疼痛，泪水无法抑制地涌进眼眶。母亲流泪的样子在每一个异乡的梦里萦绕，跋涉辗转的生涯里，心里更多的是对母亲深深地牵挂与思念。
　　 当我得知，母亲总是在午夜因手麻儿疼醒的时候，即使我买再多的药，再多的营养滋补品，又怎么能救赎和减缓我心中的不安？母亲，您知道吗？当儿女们团坐桌前的时候，您的眼中噙着泪，哽咽着说道:“这才是家的样子。”这才是您期盼已久团圆的春节，儿女们一直都不在您的身边，冷淡了您，疏离了您……对不起，母亲，请您原谅我们。母亲，您怎么又哭了呢？春节不是美味佳肴，不是华灯点染，不是穿红戴绿，更不是觥筹交错，而是您的笑脸，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温暖着我们。其实生活中有太多太多的细节，在来不及回想的时候，母亲已经银发如霜。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再苦再难的日子母亲都没有被生活压倒。母亲，您是草原的女儿，是您教会了我为人处事的豁达，待人接物的尺度。您的谆谆教诲，一直深印心上。无论我生活在哪里，走到哪里，母亲永远是我心头温暖的港口。一生能有几个港口，我已不做其他远航的打算，停留在母亲最近的海港，我才不会感觉漂泊无依，迷失方向。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感到尘世的冷。母亲在哪里，家便在哪里。在我的概念里一直清晰着，那种归属感永远挥之不去。家，是天涯游子温暖的音符，温馨的旋律濡浸于游子的灵魂深处。我也曾千百次地梦回草原，在梦里我不只一次幸福地醒来。草原一直有母亲，也有我的流浪与停留的痕迹，我们生命的情感与草原割舍不断。一个很好的记录者，比任何人都喜欢回忆自己成长的路。
　　 那些曾经以为念念不忘的日子轻易被我们渐渐地遗忘。时光不经意从指缝间溜走，追忆泥土的芬芳，故乡的变迁，母亲的恩泽。写诗的孩子从来都是快乐的，像追着蝴蝶，吹着七彩泡泡的小孩，那样简单，那样纯粹，直至听见母亲的呼唤，才想起回家的路。我总觉得母亲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完全不是儿不嫌母亲那么肤浅，是因为母亲润物细无声，平平淡淡柴米油盐之中忙碌操劳的身影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