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夜光杯】
　　 其实用飘逸这个词来形容古凉州一点不错。
　　 我的根据来自我对它的印象：我想象着盛唐之时，反弹琵琶的飞天歌伎们在红楼的飞檐上摇动着流云，一个叫王翰的少年醉了，他在酒后的醉意里，看见了一个骑着骆驼的面纱女郎，她脚蹬长靴，手里拿着一串葡萄。
　　 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一个红马少年斜背着一把剑掠过白塔，有人说他就是王翰。还是在那天晚上，从一片胡杨林的梢头上惊起一群老鸹，那是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那群来自波斯的商人骑着骆驼来了，那是一个没有风的晚上，只有清脆的驼铃一声跟一声地响着：叮咚、叮咚……
　　 驼铃在这月明风静的晚上一如姑娘的脚铃那样给人以暗示。事实上那个蒙着面纱的姑娘你可以在敦煌的壁画上看见，那时候她坐在佩有红色绣案的骆驼上从波斯的海湾来到这里时，她看见了一个红马少年斜背着一把剑从白塔旁边飞一样跑过去，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她撩起了面纱的一角，她的眼睫毛像蔓陀罗的花蕊，嘴唇像玫瑰一样红润。
　　 那个红马少年，也就是被人们叫做王翰的人背着他的剑来到了后来被人们叫做驿城墩的一个客栈，这地方从前叫什么已无从考证，但现在这里还有一个栓马用的铁桩和一对石狮。那时候王翰来到这里时一眼就看见了红纸灯下站着一个小巧的姑娘，她梳着两个拳头大的发髻站在红纸灯下面的样子很像是一枝才开的石榴花。王翰甩了马从背上取下剑放在粉阁的小几上，他让那个梳着小发髻的姑娘给她倒酒。
　　 在后来人们的传说中，有人说来客栈打尖喝酒的不是王翰而是王之涣。但不管是谁，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写诗一是喝酒狎妓。也有人说王之涣那首脍炙人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是一道剑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来这里的人中，除了说不清是王翰还是王之涣以外，还有高适和王昌龄。这些落难的边塞诗人们每天骑马来到这里喝酒闹事，常常因为女人而打得头破血流。所以说黄河远上白云间是一道剑谱也是有道理的。
　　 王翰今天好像没心情和其他人凑热闹，他让那个梳小髻的女人为他抚琴。这个小女人的手镯是塞外特有的琥珀打磨出来的，她在抚琴的时候这对手镯落在她的细腕和手背的连接处，那地方有两道粉色的皱折，看着像是让利刃犁出来似的。王翰想，这样的刀痕应该是那种弯刀的尖才能做到的。
　　 事实上，那天晚上王翰是在等一个剑客，那是怎样的一个剑客呢？王翰只记得那天晚上他和他交手时对方的力量很大。他的剑是那种弯状的。他在迅疾出剑的时候，眼睛像鹰一样犀利。
　　 王翰记住了这双眼睛。更记住了他们交手时刀剑相磕时的那种火星四溅。
　　 这时，那个梳小髻的丫头还在抚琴。她的手指像笋尖一样，丰腴的肩披着一层蝉翼般的丝绸。王翰已喝了好几杯酒，他有点瞌睡。他问那个丫头说：“你瞌睡吗？”琴声骤然而止，蓦然而致的沉寂使得夜有点寒凉。
　　 这时，王翰听见了驼铃声，铃声由远而近，王翰竖起了耳朵，那个小丫头问王翰到：“你听见什么动静了没有？”王翰说：“我看见了一朵蔓陀罗花和一把弯状的剑。”丫头说：“剑？”王翰说：“是的，那是一把弯状的剑。”丫头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嘴像绽放的樱花，她问王翰：“你们打架了？”王翰没理她，又喝了一杯酒。丫头又问王翰：“你听见动静了没有？”王翰说：“我已告诉过你了——我看见了一朵蔓陀罗花。”丫头说：“是你的剑一声声响着。可是并没有人碰它。”王翰说：“我没听见我的剑响，可是，我听见了驼铃声。”丫头说：“不是，是马蹄声，他骑马很快的。”王翰说：“是呀，我刚才就是骑马来到这里的。”丫头说：“不是你，是他。”王翰说：“他？”丫头说：“对，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有一把弯状的剑的波斯王子。所以我刚才问你们打架了没有。”王翰说：“他的剑很沉，剑刃上刻着美丽的花纹，是弯状的。剑把是象牙雕刻而成的。”王翰一边说着，一边把眼睛描向丫头的粉腕，在羊脂一样的肌肤上有一道细细的剑痕。丫头问他道：“你们因为什么打架？”王翰说：“因为……因为，我说不清她是谁，她应该是来自波斯，是一位美丽的公主。”王翰说：“她戴着面纱，我和那个波斯少年决斗前希望能一睹她的芳容，她只稍稍撩起了面纱的一角，我只记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蔓陀罗花，长长的睫毛像花蕊一样翘起来……”王翰说：“那个波斯少年的剑法就像他的弯状的剑一样奇怪……”丫头问王翰：“你杀死了他？”王翰说：“我们的决斗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奇特的剑法让我没法找出破绽。”
　　 王翰和那个梳着两个小髻的丫头说话的时候，外面起风了，呼呼的风声使王翰的脸上蔓延出了一种鸟群一样的蓝灰色，风声掩埋了远处的驼铃声，这让王翰感到烦躁，他在等那个剑客，在这一段不算短的等待中，那个长着一双像笋尖一样手指的小丫头已经陪他喝完了整整一锡壶酒。王翰的眼前像是飞过了一群老鸹，月光下面蔓延着浓重的雾岚，那里有一片芦苇，他们的决斗就是在那里进行的。火星四溅，刀光剑影，惊起了昏睡的那群老鸹……
　　 此刻，王翰拈起他眼前的姑娘的手，他看得清楚，她的手腕处有一道细细的刀痕，他想，这也许就是那个剑客留下的痕迹。他看着她手腕上的刀痕，突然里感到他不是在等那个剑客，他想，他是为了女人才在这里等待的。那个女人戴着神秘的面纱，眼睫毛像花蕊一样翘起来……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座城，这座城建在波光袅袅的湖边，那是一座蓝色的湖，每天都有成群的大雁掠过灰色的苍云，那个波斯王子佩戴着他的弯状的剑骑着骆驼带着成群的姬妾像是乘坐着传说中的飞毯一样来到了这里。青色的流云在湖水的涌动里仿佛远古的丝绸一样光滑，这里有大片的芦苇还有成林的野葡萄，这位来自波斯的王子被葡萄的甜美醉倒了，在梦中，他看见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郎头顶瓦罐赤足走在湿润的水边。王子醒来后就在这座湖边建了一座城，他用波斯的飞毯换来中原的丝绸，用这种方式一直在城里住下来，他在等那个梦中的姑娘。在漫长的等待中，他用湖边的野葡萄酿造出甜蜜的美酒。他就这样一直等呀呀……
　　 那天晚上王翰喝的就是这种酒。那天晚上刮了一夜大风。
　　 第二天早晨，高适和王昌龄等人醉眼迷离地要离开驿城墩时，看见一个扎着两个拳头大小发髻的红衣丫头在抚琴，她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高适他们还想听下去，这时风越刮越大，大漠奔腾，一怀豪气就在这大风里被风干了。直到一千多年后，还有人唱道：楼兰姑娘在哪里？
　　
　　 【好一场风花雪月真无奈】
　　 那少年腰挎一把剑，他在昨天和一名西域剑客决斗时清楚地看见了白杨树林子里闪过了一名青衣姑娘。那是在他们的决斗处在胶着状态下的时候，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名青衣姑娘，严格的说，她只是像一片青云一样在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等他回过神时，杨树林子里走过去了一个老和尚，穿一领洁净的长袍，背着搭裢。
　　 “你看见什么了？”那个来自西域的剑客挡住他的剑，这样问他。他穿着宽大的白袍，这时候他把长袍的下摆紧系在腰上，露出了他的鹿皮长靴，他的腰上系一条锦带，上面镶满了宝石。
　　 少年剑客长着中原人常见的细长眼睛，面若素盘。他说：“是的，看见了，那是一颗樱桃，还有两汪美泉。”
　　 现在，少年剑客来到了甘州。他是听说黑水国在夏天的赛马节就赶到了这里。那一天，黑水国的人穿着宽大的衣袍，熙熙攘攘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少年剑客骑在马上，他问一位打铁的虬髯公：赛马场在哪里？虬髯公告诉他在大佛寺后面，山西会馆的东面。虬髯公腰里别着一个酒葫芦，每说一句话就要喝一口酒，这时候他有点醉了，他说：“大佛寺里有一座睡佛，那佛看来是醒不来了，他已经那样睡着了好几千年了。”他让少年剑客去看看。
　　 少年剑客谢过虬髯公，打算告辞，可是虬髯公说：“你带着剑，你能杀死我吗？”少年剑客不再理他，策马就走。虬髯公抓住他的马尾巴，说：“你不杀我还带着剑。”少年剑客大怒，拔剑出鞘。街上一下乱起来。可是，骑在马上的少年剑客看见乱跑的人群里，云一样走着一个青衣女子，她的头发像漆出来的一样黑亮，她斜挎着一个蓝花包袱，不紧不慢地走着。少年剑客放马想追，那个虬髯公还在后面喊道：“不杀人带什么剑？”
　　 少年剑客没有再理他，他这时候已来到了大佛寺前，大佛寺这时候响着木鱼声。郁郁葱葱的松柏掩映着一座白塔。但是，少年剑客来这里显然不是来看那大佛的，在他的眼前，一直流动着一片青色的云，那是一个姑娘的青发。在少年剑客的记忆里，那青色的像云一样的头发里飘荡着康乃馨的气味。
　　 记忆像一根丝带串起来的香佛珠，在这样风明天净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这样的香气，该是从那姑娘的唇膏里沁出的那种像诗一样的甜蜜吧？这时候的少年剑客已是陶醉不已。他的细长的眼睛在这一时刻也漫漶出天水一色的坦荡。而就在这个时候，在云水之间，一行大雁鸣叫着划过长天。
　　 在他的记忆里，那种贪爱使他像鹅一样沉醉在水的碧波里。他习练剑法的地方叫海藏寺，那里有一片海子，海子里游弋着几只白鹅。在海子边上，有一个亭子。他练剑累了的时候，就在亭子里休息。
　　 从亭子里望出去，越过那一片翠绿的小槐树，可以看见柳树底下的三两间草房子，那是几间用晒黄了的芦苇搭起来的房子，它们看上去像是几位戴着草帽的耄耋老人。
　　 那种在清水里濯洗笔墨的淡雅，那种墨香的气息，是她留给少年剑客的最初印象。每次写完字后，她都要把笔在笔洗里淘洗得干干净净。她天生的丽质使她看上去仿佛一棵石榴。然而，她在海藏寺湖边淘米时的样子呈现出的却是小家碧玉样的温柔。
　　 练剑的日子是清苦的，但是他想，和这样一个小女子做邻居，他就可以坚持下去。事实上是，他的剑法也是得益于她的写字。然而，他却不认得她写的每一个字，有人说那是天书，那字远看什么都是，近看什么都不是。少年大为惊讶。
　　 海藏寺的钟声就这样一天天敲着，日子在如期而致的长空雁唳声里，一年又一年地去了。少年剑客每一天都在试图解开那女子写得字，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
　　 西域的驼队又来了，又到了比剑的日子。然而这一次那个西域的剑客却只有招架的份了。他隔开少年的剑，说：“你不是在比剑。我觉着你是在写字。或者说，你是在和一个女人说话。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比不下去了，这次算你赢了。”
　　 西域来的剑客说完就骑马走了。
　　 一阵少有的寂寞，少年剑客看着手上的剑，就连他自已也说不上他的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在刚才，他和那来自西域的剑客比剑时，他出奇制胜的几招全在一种无意识的情况下发出的。那是一种电光一样的飞火流星，然而，在迅猛的出剑里，他还是看见他的剑刃划出了一个字，那是一个什么字呢？
　　 一页槐树叶飘落下来，清冽的风吹动起城墙边的芦苇，云压得很低，在清风雁唳的凛冽里，少年剑客缱绻惆怅，他问，那是一个什么字呢？
　　 他凭高望去，甘州城半城芦苇半城塔，一切都淹没在袅袅的云里雾里。一切原本在一个“缘”字，然而，那女子写的是“缘”字吗？
　　 他知道南去的大雁来自大白上国李元昊的家乡，那里有一部天书，一部中原人看不懂的书。而那位青衣女子能看懂吗？
　　 海藏寺的钟声日复一日地敲响，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这位少年剑客天天陪伴着海藏海子，在青光波澜里倚天问剑，在这秋寒霜红的日子里，他的剑诀好像长空的雁唳般空灵。那位青衣女子每天黄昏是要来海子边洗笔淘墨的，她在濯洗笔峰时，海子的水像是散开一片青色的流云，那种丝一样的墨迹在碧波里慢慢散开，抽丝吐雾一般。她每天在写字，写得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可是那种洗涤却像在洗涤心灵一样，是空灵还是觉悟？而在少年的感觉里，他仿佛看见了从竹林的凝露里漫溢而出的琴声，这是一种体会，一种领悟，却又像是水中的飞花，镜中的冷月，也正如那琴声一样，原是没有的，只在人的感觉里才会有——这真是少有的一种磨练呀。
　　 伴随着大雁的南来北往，他的剑却如那三尺秋水，于云于雾于飞花之间出神入化，一切有形且无形，行云流水的走动里，你根本感觉不到要做什么。这是真正的剑道，没有剑诀，有的就是无声的琴韵，能听见却看不见。少年飞身在海子的苇荡里宛如清风明月，早已没有了一点俗物的浊气，好像天地间的凝露，身轻似云，在茫茫的苇子尖上舒展开飘逸的衣带，剑锋指处，却是月影的一片碎玉，散散落落。他在漫舞的飞翔里分明地看见了那青衣女子在茅庐的窗下挥毫飘舞，她的眉宇间凝聚出一派空灵的浅红，她被茫茫云雾裹住，那一片光芒四射，她像一缕洁净的云，慢慢地消失在广宇浩渺的空灵世界里……
　　 第二天，少年剑客再次看见了那个背搭裢的老和尚，那老和尚像一棵摇摆的树一样从少年的身边走过去，留下了这样几句话：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所谓：无明缘行。
　　 少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想拦住老和尚，但那和尚早已走得远了。从这一天开始，少年再也没有看见那个青衣女子。
　　 从此，少年剑客没法写出他的剑谱，他走遍山河大川，一直没有找到那个青衣女子，她像一片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溶汇在了云水之间。有人说，她在甘州大佛寺的藏经阁里看守大般若波罗蜜多大藏经，那些经卷是用金粉和上胶水描绘出的，有六千多卷。明英宗颁赐的，从京城一路护送而来，六千多卷经书装载在数百辆大车上，绵延几十里……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三年，张掖（甘州）大佛寺大兴土木，翻修寺院。人们拆卸一面老墙时，突然发现那是一道夹墙，夹墙里面藏有几十个大木柜，打开柜门看时，意外发现了大般若波罗蜜多大藏经六千卷。消息很快传到北京，已故佛学家赵朴初先生率专家数十人专程从北京赶到张掖大佛寺鉴定经书，大惊失色，此六千卷经书正是明英宗颁赐的大般若波罗蜜大藏经六千卷。
　　 这样千古绝文，可以这样完整地保存下来，在世界上尚属首次发现。然而，这件惊动环宇的大事的背后却深藏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张掖大佛寺一直住着一个小尼姑，她像一棵没有水份的小树一样眼见得一天天枯萎，但她一天也不离开大佛寺。文革时期，这位小尼姑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境遇是可想而知的。她住在大佛寺一间行将坍塌的泥屋里足不出户。雁去雁归，就这样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最后她就死在了这间小泥屋里。张掖城里谁都知道大佛寺里住着一个可怜的小尼姑。她死后，人们用一领破席草草葬了她。都说她真可怜……
　　 然而，就是这间泥屋里藏着六千卷大般若波罗蜜多大藏经……
　　 然而，在张掖城的茶肆酒楼里，市民们又说，那尼姑真迷信，再没有这样傻的女人了……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如果你们有机会来甘肃，别忘了去张掖，因为你们到了张掖时，可以在大佛寺的寺院里看见一尊汉白玉雕像，那是一个小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