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做人，难啊！像我，一个单身的女采购员就更难了。
　　 “吱……”司机大余将汽车稳稳地刹住，停在一个名叫“琵琶魂”的山弯里。他拉紧手刹，便把那粗大的、沾满油污的五个大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喂！‘钦差大臣’，减轻一下负担，好翻越玉石坡！男左女右，反正隔一堵二米厚的‘墙’……”他说着便翻身滚下驾驶室，朝我丢来一个鬼脸。该死的！女同志的暗号，他也摊派上了。
　　 “快点！天都快黑了，还有三百公里路。唉！请了你这台破车，算到了血霉。”
　　 “破车！？我们矿有几台这样的破车？大权独揽。小权分散。采购员有能耐，让我换换口味！？”
　　 他在外面一边悉悉嗦嗦，一边大咧咧地搭讪着。无意间，我一抬头，竟从车反光镜内看到他正在小便……我的脸陡地红到了颈根。多难堪的一秒钟！一种自卑，猥琐的心理油然而生，差点把五脏六腑给冲出来。我把头低垂着，掩饰着那羞红的脸。“喂，这台老‘嘎死’是破了一点。再抛锚，只怕要在这荒野过夜了。快！喂，过了玉石坡，我讲个琵琶魂山的传说给你听。”不等我回答，他迅速带关车门，还在一个劲地往腰间直勒裤带。一股热浪跟着扑了过来，把我那本已发烫的脸烧得血红，不照镜子我也知道，幸亏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常，便扭开电门，踏下离合器，开始启动汽车。
　　 “突……”启动了好几回。他挂上火，他跳下车，掀开车头盖，用手油泵泵了几，又翻身上了车。
　　 “突……“总算发动了。他挂上档，便驱车爬坡。
　　 这玉石坡可真陡！我几乎是平躺在车厢。汽车挂上抵挡位，还直哼哼。我真担心它会往后退。谦虚一点讲，当了这么多年采购员，跟了那么多趟车，对汽车这玩意，至少不是门外汉，要不然，司机们也不会赠我一个“钦差大臣”的雅号。“钦差大臣”，在矿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包打包消的采购员，跟随车也在行，抛锚时，还能递个扳手、螺丝刀的，还蛮得心应手！反正不管怎么说，想在开车和修车上要整我的“老外”是很难办的。
　　 车内气温真高！八月天的灼热，人本来就难以忍受，何况汽车正在爬坡呢！我感到热的窒息，汗珠一个劲地往外涌。他比我胖，早已是湿淋淋的一身水。汽车像甲虫一样在爬行着，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快到山顶了，我的心也被揪出了喉咙。大余还在继续加大着油门，作最后几十米的冲刺。他把整个身体伏在方向盘上，好像他自己在艰难地攀登一道悬崖，一边不安地注视着水温表。
　　 “……哎，开锅了！可要注意车熄火……”我提醒他。话音未落，汽车突然停止吼叫，一切陡地像死一般寂静！
　　 汽车在倒退！
　　 他急了，忙踏住脚刹。因坡太陡，脚刹竟难起作用，汽车还在向下滑行。他迅速拉住手刹制动，车向前颠了一下，又缓缓地向后倒退，并不时从车厢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叫。我知道现在手刹和脚刹的作用，仅不过只能使后退的速度减慢一点，要不后退是不可能的。我真想跳下车去，用生命东西顶住它的后退。因为车内装的是我这几个月劳苦奔波的结晶——矿化验室的全部仪器。我的手便搭在车门上。
　　 “干什么！想找死？”他发现我的行动，便大声警告警告着：“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段，你想死，我还不允许呢！”我不禁往车外一瞅，乖乖！狭窄的山道，我这边是光秃，峻峭的崖壁，他那边就是无遮无挡的深渊……不由的我倒抽一口气。
　　 “把车门打开一点点，万一……不！紧紧扶把，帮着往后瞧着车尾，不要让它撞在岩石上。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倒下山去。”他一边叫嚷着，一边紧紧地操纵着方向盘。车在作S形向下滑行。
　　 “咔！”车厢底传来了一声不吉利的响动，震骇着我的心。手刹断了！车急速地后退着。一种生死攸关的恐惧在袭击着，心悬到嗓子眼上。我把车门略开大一点。
　　 “别乱动！挤到门外踏板上去，我不会要你陪葬的，万一不行再跳车，我会喊……”他干脆丢开手刹，让右脚继续踩住脚刹，左脚跨出驾驶室，把大半身子伸出车外频急地倒着车。
　　 这次我没有听从他的指挥，只是把头小心地探出窗口，认真地审视着车尾后将发生的情况。我与他，处在一种患难与共的境地。一阵凉风吹来，我反倒觉得踏实多了，尽管现在谁也不知后果如何。但如不是他，我早几分钟前就没命了。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沉着和技术的娴熟。
　　
　　 （二）
　　 车终于倒下山。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便一身酥软了，就靠在驾驶室里休息，他跳下了车。
　　 “见不得大风浪，这么一点点就唬成了狗熊！”
　　 狗熊！？他骂我是狗熊！我腾地坐起来，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说：“什么！走南闯北的，你比我经历的多？一辆车都保养不好，还逞什么能！”在刚才的“救命恩人”面前，我气得只想哭！讲真的，前年我丈夫去世，我都不敢多流泪，就怕别人讲我心肠软，对付不了这帮汽车油子。
　　 “拿钢丝钳来！保养不好是我的责任，可麻布袋绣花，底子太差，难道大采购员也不知道？”他从车底伸长着手说。
　　 我没理睬他。他慢慢从车底爬出来，向我挤了挤眼，装成一副抱歉的模样。
　　 “行啦！不必唇枪舌剑的了。还是帮个忙，修好汽车好启程。你看，太阳已经下山了。”
　　 当真，燃烧的夕阳早已西沉，山弯正走向朦胧模糊；四周静悄悄的，天上没有星月，地上没有人影，隐藏在那满沟遍野的含羞草下的蚊虫，也开始猖狂进攻。一种新的闷郁就像无垠的黑暗铅垂在我的心中。
　　 “怎么样？快了吧！”女性对黑暗的胆怯，使我消失了报复的心理，弯腰轻轻地问着他。
　　 “唉！怎么说呢？手刹是修好了，可大的故障还没影。”他又一次从车底爬出来，满脸的尘土，油污和汗水，着实让人“心疼”——我让他多钻了一回车底，我真后悔！
　　 “喂！请拿手电筒来，在工具箱内。”他在车头上喊。
　　 我忙跨进驾驶室，拿出手电筒，一按，呦！电筒仅发出微弱的光亮——又是一块废铁！我懊丧地摇晃着手中的电筒说：“伙计，它也危在旦夕！”
　　 “有一份热，发一分光。你那材料员太尖刻，半年才发一对电池，能管用？”这倒是事实，车队为了节约成本，对手套、电池等易耗物品都作了领用限制，这些都是在我手上审批过的，很多司机对此敢怒不敢言，我也是知道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世界显得格外狭窄，除开那光秃秃的琵琶魂山只留下一团模糊阴影外，就是我们这辆看不见车尾的车了。人好像关在黑跋跋的防空洞内，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挤在车轮雨板上，认真地检查起故障来。电筒的光线太暗，我只好尽量让身体倾斜着，以免影响他的正常修理。
　　 “照到哪里去了？化油器！再靠拢点。去！你吃我，我吃谁去！”他拍打着一个正叮他的蚊子说。
　　 我在他身后伸长着脑袋，才看到我的那微弱的光，照在他那油渍的手腕上，离化油器的位置远着呢！我小心地靠近他的身体，一股油腻腻的气味直扑我鼻，他那粗壮的体魄，散发出炽热也在烤灼着我。我不敢再靠拢了，假如再前进五毫米，我的胸脯就要贴在他那汗涔涔的背了。
　　 “拢点，再拢点。对！就这样。”他左手顶住化油器，右手旋转着锣刀，还要不时驱赶着前来侵袭的蚊虫。可这时的我，三分之二的重量已经压在他的身上了。他那油渍渍的汗水，更多地淌在我的前胸。唉！人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他没有一点邪念——我敢保证，难道我就该自欺欺人？夜的幽暗，汽车的故障，共同的工作，已经把我和他融成一起，只有一个心愿，让汽车尽快恢复活力。
　　 “好啦！”不知过了多久，他传来一声振奋人心的呐喊，我高兴地跳下车。
　　 “乐极生悲！别兴奋太早，这仅还只是油路故障的排除。”他说。
　　 真是祸不单行，福不双至。他在车内发动了好几回，车子连颤都未颤一下。
　　
　　 （三）
　　 问题更严重了！油路没问题，就可以肯定是电路故障——我学过电工，知道黑暗中检修隐蔽的线路故障该多困难。
　　 反复查来查去，终于找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故障，我们像泄了气的气球，全瘫了。
　　 “唉，谁料到电瓶里竟没有一点电，低速放电，高速充电，这该死的玉石坡？”我气急败坏地说。
　　 “……”他不再吱声了，他是驾驭员更知道是自己的责任，一个人坐在汽车前梁上抽闷烟和不耐烦地刮着蚊虫。
　　 前不巴村，后不临店的旷野，像死一般寂静。虽然是八月天，那琵琶魂山，却给人一种寒夜阴森的感受。特别是那远处传来的阵阵不知是什么野兽发出的啸嚎，真让人毛骨悚然。在修汽车时的一身大汗，是已被唬进了心脏。我突然畏起了冷来，身子像筛糠一样颤抖着，但终究不敢喊他。
　　 他来了。他蹒跚地走到驾驶室旁，沮丧地说：“雪梅同志，都怪我！让你受苦了。”
　　 仿佛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暖流浸透我的心扉。我无法克制自己，竟大声地笑起来：“哈！看你说的，能怪你吗？谁还能保证行车不抛锚？还是决定怎么办吧！”
　　 “前面有一个村子，我送你到哪里宿一晚，然后我再回来守住货物。”
　　 “离这多远？”
　　 “大约三十华里的样子。”
　　 对琵琶魂山区我是比较熟悉的，方圆百里，杳无人烟，除开那光秃秃的琵琶魂山和陡峭的玉石坡远近有名外，便是那满沟遍野的含羞草。他讲的那个村，离这里至少有五十里路。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一个来回，不早就天亮了吗！我隐隐约约觉察到他的某种不便。
　　 “算了！就在此坐等天亮吧。”我表示了我的意见。
　　 “既然这样，请你出来一下。”
　　 我不解地跨下驾驶室。他把两扇车门玻璃摇了上来；又摸黑把工具箱内几个与外面相通的孔堵塞起来，又用一本书当成扇子上下驱赶车内的蚊子，然后便迅速溜下车来，对我说：“上车动作放麻利些，要不又该多失去几CC鲜血。我睡在车顶上，为我们的‘钦差大臣’站岗放哨。唉！可惜我那爱人，又该打一晚单身了！”
　　 我想退却，他用力拽了我一把，我只好顺势跳到了驾驭室内。
　　
　　 （四）
　　 车门关得太严实，里面热烘烘的。在这样炎热夏天的野外，谁睡得着呢？
　　 我卷缩着身体在车座上，似睡似醒中，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心理，也随即掠过我的心头：“难道黑夜真笼罩着犯罪！？”“……哼！一男一女，睡在荒野里……鬼才知道干什么好事！？”一股震耳欲聋的冲击波，涌向我的脑门，直觉得金星直冒。金星化成无数双睁逼人大眼，继而又变成一张张啧啧鄙笑的嘴，都在历声地责难，吼叫着“骚寡妇……”我嗖地坐起了，外面什么也没有，只听到我一颗心在咚咚作响。
　　 他在车棚上听到了响动，把头身下来向我：“怎么啦？不舒服吧?”
　　 我没理他，这个时候，我真还有点怕理他。
　　 他听我再没发生声响，便把头缩了回去。大概是蚊子太猖狂，只听到他在不停地怕打着身体。他喜欢讲故事，也胡扯过琵琶魂山的蚊子大如牛：有一次他的车压死一只蚊子，蚊子的头在左边车轮下，尾在右边车轮下。尽管他在吹牛，但这里的蚊子却真颇有名气，隔三条裤子也可以叮咬到你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惺忪的眼时，却看见他还站在前面的路基抽着烟，并不停地徘徊着，不禁产生一种内疚的怜悯。我真想喊他，手却早已不自觉摇下玻璃。他听见声响，走了过来。
　　 “热吧！蚊子叮也够难受的。”我说。
　　 “我皮厚，哪像你们细皮嫩肉。哈哈，我不怕！”他说。
　　 “那你怕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问这句话。
　　 “怕……汽车司机有三怕：一怕交通警察，他要找你的茬，躲到哪里都不安全；二怕半路抛锚，就像今天；三怕……”
　　 “三怕什么？”
　　 “不敢奉告。”
　　 “说说！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催促着他。这个时候，我反觉得，一个人闷坐，倒不如有个人陪伴闲谈时间过得快。
　　 “怕……怕老婆守寡！”他好不容易说出了这句话，立即补充说：“请雪梅同志不必见怪。汽车司机，人家说是一脚踏油门，一脚踏鬼门。谁还能保证不发生意外？特别像这号破车！”
　　 “你爱人疼你不？”
　　 “疼的，我出车未回家，她总是要到等到十二点才睡觉。”他眼睛里发出一束幸福的光——我相信，尽管在黑夜，我也能看到他那束光。有人说，中年丧妻的人，对爱情最敏感。也许是他的言语表白太忠诚了，我消失了自卫的心理。
　　 “进来坐坐吧！”
　　 我没拒绝，只是在身上怕打了几下。
　　 “你不是说过要讲琵琶魂山的故事吗？
　　 “算了！现在不是时候。”
　　 “别卖关子了，来抽支烟。”我从手提包里掏出一盒烟，递给他。
　　 “呦！大采购员也带烟，是敬给那些什么科长，经理抽的吧！”
　　 我没回答。我从来没有递烟给他们抽的习惯，只是对于那些没有“子弹”扣不开门的人，才偶尔丢出一，二根，起一点抛砖引玉的作用。
　　 你看过《封神榜》吗？”
　　 “看过，只略微还有点印象。”
　　 “这琵琶魂山的传说大概是《封神榜》的续传。”
　　 “又胡扯！“
　　 “真的！传说姜子牙在封神时，不但把玉皇大帝的神位让给了在桌子底下睡大觉的张有人，还把他用三味真火烧死的玉石琵琶精也给漏封了。玉石琵琶精很有意见，便把罩在她身上的紫石砚台拱成了这座琵琶山。你看，着山紫黑紫黑，光溜溜的，寸草不生。有一天，九流星，也就是姜子牙，奉旨周游四方，路过琵琶魂山，听到山内悲声凄惨，便降落云头前来察看。这紫黑山似乎非常熟悉，上面的封山符还有自己的名字，不禁顺手揭开。只见一股浓烟拔地而起，玉石琵琶精跳将出来，一下子跪到在姜子牙跟前。姜子牙定神一看：“噫！冤家路窄，竟是她！便又想动用三味真火。玉石琵琶精慌忙抱住姜子牙的双腿，悲切地哀求着：‘想我当年被先生用砚台击毙，又用三味真火烧出原型至今已有千余年。我在砚台山上苦行修炼，总盼望有出头露面之日，今天先生承救我，再生之恩刻骨铭心。如放生又杀生，我含辛茹苦千余年，岂不白费了吗？万望先生大慈大悲放我一条生路……”
　　 （五）
　　 “喂！故事完了，怎么？你睡着了!”是的，我睡着了。靠在他的肩头。两年来，我第一次睡得这样安稳，第一次感到人间有这样一种纯正而又无邪的情感……每晚，他都要搀着我，绘声绘色地讲着我喜爱听的故事。我就紧靠着他那宽厚的胸肌慢慢进入梦乡……我的丈夫，他总是这样履行着男子汉的职责，也许当时我正在做着香甜的梦……一滴咸涩的眼泪，掉在我的嘴角上，朦胧中，我感受到有一只手在抚摸我的前额——粗糙而又炽热。我听到他还在喃喃地说：“你睡着了吗？你……睡……得……着……吗？”
　　 我倏地一下坐起来，看着表，正好指向五点整。
　　 晨曦艰难地、慢慢地爬上琵琶山。
　　 ……
　　 第三天我在材料室碰到大余。他掂了掂手中的电池，言不由衷地说：“唉！那一对电池，早就没有光亮了……”
　　 我的脸，蓦然红到颈根。我咬着牙，把那份请调岗位报告怯怯地交给了走过来的矿长......
　　 做人，难啊！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