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浩浩汤汤的大江，夹杂着千古历史奔流东去，多少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就在这澎湃的长江两岸，演绎着一幕幕精彩的史话。位于长江中下游的安徽，从来就是无数英雄上演大戏的舞台，争夺天下的大战场；却也是孕育才子佳人传奇的故乡……
　　 毗邻大江的芜湖位于大江的南岸，恰好是青弋水与长江汇合处。不仅景色秀丽，而且历史悠久，素来就有“吴头楚尾”之称。到公元十世纪末，北宋哲宗元祐八年，芜湖已经有了1500多年的文字记载，下面管着芜湖、繁昌、南陵、无为县四个县。
　　
　　 这日，正是春光明媚的阳春三月里，芜湖城外桃红柳绿，官道的两边一片葱茏，远处的农舍依稀可见。
　　 官道上一顶小轿出城而来。这顶小轿，暗绿底色，鹅黄的顶子，垂着几缕粉色的穗子，绣着桃花的窗帘布，不时被里面的人微微挑起，时隐时现一张俏丽的粉脸。
　　 两个精壮的汉子抬着小轿，不紧不慢地让小轿合着步子微微颤着。边上走着个十八九的小丫头，一身翠绿的衣裙，一手拿着一柄丝绢手绘的团扇，另一只手捏着一方丝帕，不时拭去额头的细汗。
　　 看见轿子的窗帘又被掀起，便靠过去对里面的俏佳人，说道：“小姐，要不要下来歇息一下？你看这青弋水畔的春色有多美？”
　　 轿里的女子闻言，将帘子打开更大一些，把那张俊美艳丽的粉脸全露了出来。
　　 一头乌云高堆，斜插着一支珠花微微颤动，一对明眸透出轻灵的神韵，笔挺的鼻梁下面，一张樱桃般秀口，被拿在手里的一柄打开的绢折扇遮住了一半。
　　 那绢折扇上画了个秀美的女子，旁边题的居然是当朝名士米元章.米芾的那首《满庭芳·咏茶》：“雅燕飞觞，清谈挥麈，使君高会群贤。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窗外炉烟自动，开瓶试、一品香泉。轻涛起，香生玉乳，雪溅紫瓯圆。
　　 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座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频相顾，馀欢未尽，欲去且留连。”
　　 轿里的女子伸出一只玉手，朝着前面江滨一只六角凉亭一指，道：“小翠，那就让轿夫将轿子抬去前面凉亭好了。”
　　 那青弋水源自黄山附近的泾县，上游两岸地势险峻，水势湍急，至芜湖一带汇入长江时，已是平原之地，加之春汛时期，水势浩浩汤汤，竟有大江之雄浑之气，只是水质十分清澈。江岸平缓滩头尽是圆润的五彩卵石，那些石子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的磨砺与江水的洗涤，早已变得玉润圆滑、晶莹剔透。粒粒大小不一，颜色与花纹也是各自有异。
　　 一群乡间的孩子，赤足裸体在水边嬉耍，竟是一点不觉江水寒彻入骨。此刻虽已是阳春三月，这青弋水源自黄山的雨水、泉溪，却还是有些冷冽的。
　　 小轿抬至凉亭。
　　 前面的轿夫压下轿杆，丫鬟小翠打起了轿门帘，轿里的女子低头弯腰走出小轿，跨过轿杆，缓缓踏上凉亭的石阶。那女子看似不满三旬，该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上身穿着一件淡湖蓝色窄袖短衣，下身一条浅紫色长裙，外面套着一件对襟鹅黄底子的长衫，肩上披着件玫红底色，绣着素雅白花的霞帔，足下一对桃红色绣花鞋，衬着一对三寸金莲，走在石阶上，宛如春风摇曳杨柳枝一般妩媚动人。
　　 这个女子姓李，单名一个珉字，就住在这芜湖城内的春申巷。数年之前曾在扬州城父亲的茶艺坊里当炉，前年随父亲移居芜湖，却不幸父亲急病撒手人寰。幸好父亲是个做茶叶生意的，总算还留下了一份颇为丰厚的家业，在芜湖城开着一盘叫品春的茶行。这品春茶行，在江南一带大大小小也有十数处茶叶店和茶楼，李珉尽数交给了茶行的掌柜管理，自己从不去过问。每日里闲在家里喜欢做的事，不是操琴，便是填词作诗，再就是独自沉浸在茶艺的世界里了。
　　 今日春光明媚，带着丫鬟小翠郊外赏春，见此亭形态别致，又巧筑于青弋水一打弯处，竟如将亭子建在了水中的一般，很是喜欢，不由落轿入亭观望。
　　 那是一座六角飞檐亭。所建的位置是一片坚硬的石滩地，地势相对隆起，比起下面的河滩要高出些许。河水在这里打了大弯子，便似青弋水伸出两条双臂，把这块巨石板搂抱在自己怀里了。天然的一道石梁，一直延伸到岸边的官道，似乎专程为了方便人们踱步走过去欣赏江景一般。亭子便建在这片石板上面。
　　 这座亭子别开生面地有六根柱子，柱子的下半部分是岩石打凿的，再将木柱生于其中，剩下都是木瓦结构了。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色彩华美，竟然是前朝南唐的风采。
　　 亭子外面一棵垂柳，正好像是给这亭子披上一层绿色的纱衣，嫩绿的枝条垂挂下来遮蔽住亭子。这个亭子相传是后唐时代所建，叫“知春亭”，对着官道这面的两个柱子上面有一副五言对联，上联：“临江知春早”，下联：“依柳入画来”。
　　 李珉看看周围景色，又细细端详了一番对联，微微点点头，步进亭中，面江而立，在那里望着江水出神。
　　
　　 恰是此时，官道上有一伙人马，也朝知春亭而来。
　　 三个男子，两个穿着官家的常服，一青一紫；另一个却穿着一身大红底子的彩绘唐服，显得有些乖张。三人三骑，一直到了亭边才下马。穿青、穿紫的两个，下马便拾阶而上进了亭子。独有穿着唐衣的男子，却伫足在外面端详着亭子上面的这些字。
　　 那穿青的，不见他进去，便转回身招呼：“元章，你在看什么？”
　　 “东坡兄，你竟没有注意题匾上是谁的笔墨吗？”
　　 已经走进知春亭的苏轼与秦观，听到米芾此言亦好奇了，便重新退出亭来，三个人一同端详起来。
　　 米芾指着“知春亭”三个字下面的落款：莲峰居士。苏秦二人都有些惊愕起来。
　　 苏轼言道：“真是不曾想到，这里会有李后主的墨宝留下。元章，书法上你是当今名士。这‘知春亭’三字便是李后主的撮襟书吗？”
　　 米芾点点头，一旁的秦观赞道：“李后主的字果然别成一体。”
　　 三人站在那里对着题匾议论纷纷。
　　 亭子里的李珉却有些尴尬了。
　　 其实他们三个人刚刚过来，已经被李珉认出身份，自己却是极不愿意也被他们认出。无奈，米芾他们刚刚堵在了入口之处，这“知春亭”三面临水，只有一处可以离去。
　　 弄得李珉在亭子里是进退两难。思考良久，也只有硬着头皮朝外面走了。
　　 走到亭子口，小翠提高嗓子先咳嗽了一声“咳咳”，然后说道：“三位大人，请略让一让，我家小姐要出去呢。”
　　 三人这才发现，他们站在此处，已经堵住了知春亭进出的唯一通道，便连忙各自朝后退开一步。
　　 李珉趁势用绢折扇遮住自己的脸，另一只手由小翠牵着，从三人之间走过去。
　　 不曾料想，李珉手中的绢折扇打开在那里，那首米芾的小词《满庭芳·咏茶》，恰恰映到了苏东坡和秦少游的眼睛里。二人大奇，忍不住要看清执扇之人的模样，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堪堪将让开的狭道又堵了起来。
　　 这一下就令李珉更加尴尬了，苏秦二人这样一夹，居然把李珉同小翠分拆开来。
　　 急的小翠在外面跺脚叫嚷起来。
　　 “这是怎么说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几位大人怎么欺负起良家妇女来了？”
　　 这边的米芾还沉浸在对李煜这几个字的禅悟中，竟是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闻听小翠此言，不由得发起牛性子来了。
　　 他用手中的折扇，指着小翠言道：“你这个小女子，怎么这样说话？我们三个人怎么会欺负良家妇女？你可知道他们二位是谁？”
　　 小翠一撇嘴反驳道：“这位大爷，我小女子是不知道他们二位是谁？却知道你是谁。”
　　 米芾大吃一惊，好奇心起，忍不住追问起来：“这倒也是一桩奇事了。你倒说说看，我是谁？”
　　 小翠一手指着李珉手中的绢折扇，说：“你是米元章，我家小姐手上那首词就是米大爷的大作。”
　　 直到此刻，米芾才发现李珉手中一柄绢折扇上的题词，的确是自己五年前在京师汴梁所填的那首《满庭芳》。
　　 李珉知道事到如此，已是瞒不过去了，便将绢折扇收去，露出脸来，对着三位低下头道了个万福后，低声言道：“苏大人、秦大人、米大人，小女子朝云拜见三位大人。”
　　 三个人一起惊诧起来，异口同声地言道：“你是扬州城‘雅燕轩’里的朝云姑娘？”
　　 李珉微微抬起头来盈盈一笑，只是那对明眸之中，分明是盈盈两泓秋水……
　　
　　 二
　　
　　 元丰五年，苏轼贬黜在黄州为团练使。年仅31岁的米芾，久仰苏东坡的大名，专程由扬州至黄州拜见。苏轼与米芾年龄相差一十五岁，二人一见如故，结成忘年之交。
　　 元祐四年春，苏轼再度被当朝宰相王安石贬黜京师，出任杭州太守，中途路经扬州之时，特将忘年之交的好友米芾请至雅燕轩相见。苏轼取出当年得到皇帝恩宠而赏赐的“密云龙”，拿出来与米芾共享。
　　 说到这“密云龙”，其前身龙凤团茶，制作工艺精湛绝伦已经可以令人瞠目结舌。从采茶、拣茶、蒸茶、榨茶，再至研、造、焙、藏的各道工序，道道精致，团茶上的龙凤纹饰工巧精细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可谓"龙腾凤翔，栩栩如生"！接下来书法家蔡襄创制了小龙团，更加是品相精绝。每一饼不足二两，要二十只茶饼，才有一斤重。可是每一饼小龙团居然市值黄金二两！真是一两茶叶一两金的天价了。
　　 到了贾青做福建的转运使创制“密云龙”，上面的云纹细密又胜过了小龙团。这样的密云龙团产量极低，完全供不应求，就是满足皇亲国戚也做不到了，逼得皇帝万分为难，甚至禁令再造。
　　 徽宗时，郑可简做转运使，再度改制小龙团。在采撷新茶之时，唯取其一尖，待蒸后又拣熟芽部分再加剔除，余下茶心一缕，用玉器或宋窑烧制的精细瓷具专门贮藏的天下名泉之水浸渍起来，一眼看上去便是光明莹洁，宛如银线丝丝缕缕，制作好之后的茶饼仅有数钱，尚不足一两，还有一条小龙蜿蜒其上，别称龙园胜雪。至元丰元年宋神宗下诏，为皇室制作御茶，特赐其名为“密云龙”。只有供奉宗庙之时使用，留下数量极少用于皇廷，那份尊贵无与匹敌。
　　
　　 苏轼为此专门在名动天下的扬州雅燕轩茶艺坊，请当朝茶艺大师李峻莳亲自烹煮“密云龙”以示情谊。
　　 这座雅燕轩茶艺坊，位于扬州古时的广陵朝圣街，是做古色古香的小楼，相传建于前朝。至宋太祖得天下后，将李唐后人悉数放于江淮两地，也算是表示仁德宽厚的意思。后唐皇室族人，便多于在此谋生，这座雅燕轩就是当年李煜后人所营造。
　　 这日苏东坡在雅燕轩二楼的一间雅室之内约见米芾，来作陪的就是秦少游。
　　 三名士坐于外间，一道珠帘隔断，帘外见一女子点燃一只小炉，芊芊玉手取出一只羊脂玉瓶，将瓶中储存备好甘洌泉水，倒入一只紫砂壶内，在小心翼翼将一饼“密云龙”置入壶内，功夫不大一会儿，紫砂壶里色如玉乳，轻涛轻柔翻滚，一股甘甜的幽香，混入飘渺回旋在室内的白雾里弥散开来。接着，帘后的女子穿着一袭翠绿纱裙，高挽着袖笼，端着一只红木托盘，迈着轻盈的碎步，恭恭敬敬地将一杯“密云龙”献到米芾面前。
　　 疯疯癫癫的青年米芾，忽见一仙子飘然已至面前，身上满是幽清的茶香，不由魂飞魄散，早就已经未酒先醉了。居然连递至自己面前的茶杯也忘记接过来，只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呆看。
　　 一旁的秦少游大笑，忍不住打趣道：“元章君，莫非久居扬州，竟不及我这远客？”
　　 米芾才回过神来问道：“少游兄此话何意？”
　　 秦少游指着面前绿衣女子言道：“君竟不识如此佳丽啊。”
　　 那绿衣女顿时红霞飞云，放下茶盘回至珠帘背后，接着一曲苏东坡的“满庭芳”响起：“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
　　 帘外的米芾竟听得如醉如痴，两只眼睛一直盯着珠帘后面的绿衣女，忍不住问：“扬州有如此天人，元章居然无缘相识。不知此女究竟何人？”
　　 雅燕轩主人李峻莳走来笑着回答：“原来是天下闻名的四书家苏、米、黄、蔡中名列第二的米元章，米公子到了。米公子切莫听信秦公子打趣，那是俊莳的小女朝云。”
　　 直到此时，米芾总算明白了此女姓李名珉，字朝云，是李峻莳的独生女。
　　 米芾虽然对朝云顾盼流连，却一则碍于礼数，二来自己终究是已婚之人，那一腔的艳慕之情，便化作了一首小词《满庭芳》，说是听了东坡兄的这首《满庭芳》特为和之，实则为朝云而作也。
　　 “雅燕飞觞，清谈挥麈，使君高会群贤。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窗外炉烟自动，开瓶试、一品香泉。轻涛起，香生玉乳，雪溅紫瓯圆。
　　 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座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频相顾，馀欢未尽，欲去且留连。”
　　 这边米元章将一首《满庭芳》脱口吟来，那厢珠帘背后已经叫佳人珠泪暗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