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儿花尖恐的哭叫声渐渐停了，被喧扰不安和混乱扯开口子的黑夜又重新拉上了拉链子。顺兴坐在院子的石礅上，闷头抽烟。烟头在一闪一灭，就像离水的鱼艰难翕动的嘴。顺兴觉得自己也像是条濒于死亡的鱼，头脑里一片真空——他颅内的脑浆水被女儿的哭喊声掏挖得一点都不留了。
　　 夜如深不可测的黑湖。
　　 如果夜真的是个深不可测的湖就好了，就像村东口的东湖。顺兴想。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在湖中沉浮，他愿意自己一动不动，不挣扎，不呐喊，让空荡荡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沉至底，永远也不要浮上来重见天日，这样，他就可以置身事外一了百了，这样他就可以永脱痛苦，远离罪孽。
　　 但这只能是顺兴的一厢情愿。
　　 痛苦漫漫无际，似这夜的黑，一层层包裹着顺兴。顺兴觉得自己就像是家里女人饲养的蚕。蚕吐的是蚕丝，而他却是一口一口吐着痛苦。顺兴是孤独的，他喉咙咕噜着，他在黑夜中仰起头，他很想仰天哀嚎，就像一只跪立于悬崖绝壁之上的伤狼，对着清冷的寒月长嗥。
　　 当然，此时顺兴只能从心中默默地长嗥——顺兴知道，他此刻不能长嗥，也绝不可以长嗥，在这酽酽的夜色中，他的任何情感渲泄都于今晚发生的事无补，作为一家之主，他只有冷静地面对，他必须得背起他必须背负起的全部责任，哪怕脖子上天天套着枷锁，也得义无反顾。因为，顺兴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东西都不是你想逃就躲得开的，因为，你的背后已经没有退路，因为你是个父亲！
　　 顺兴死劲地抽着纸烟，烟是劣质的经济牌。顺兴不知道抽了多少支烟了，从点上第一支烟起，就没停过，他抽着，死劲地抽着，他希望这些呛人的烟雾，能把那些游离于自己身体之外的脑浆水，重新招回，能让他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来。
　　 顺兴艰难地思想着，他强迫自己必须去想。
　　 花哀绝的眼神像一把磨钝了的菜刀，割着顺兴的心，一下一下，鲜血四溅，拉锯般来回地锯着┅┅
　　 搭底儿子福臻歪咧着嘴笑着，歪咧的嘴里流着涎液┅┅但他的眼睛里分明闪耀着雷电般的光芒，这眼光是动物的，却又是不可抑止兴奋的┅┅
　　 花和福臻的目光在顺兴的脑海里来回交合，顺兴悲怆欲绝——
　　 老天爷呀，我前世做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你要如此折磨我，羞辱我，如果我前世罪孽深重，你就该惩罚我，让我下十八层地狱，孩子们是无辜的啊！
　　 阿爸！黑夜中传来了花凄怆欲绝的叫喊。
　　 顺兴像是雷殛了一般打了个寒战，他从浑噩中清醒过来。
　　 夜依旧黑得深不可测。
　　 夜也很静。
　　 夜空中并没有花的叫喊声，刚才只不过是一个幻觉。黑夜里有的只是蚊子嗡嗡的轰鸣声。
　　 夜渐深了。
　　 枯坐在石礅上的顺兴站了起来。
　　 顺兴抽完最后一口烟后，重重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然后，他看了花的房间一眼，之后，他又心情沉重地看了一眼黑古隆冬的牛栏屋，走到屋里去。花那一声虚幻中凄绝的哭喊，让顺兴下定决心做出了一个决定——夜很静很黑，黑暗中却蕴藏着一个大炸雷，石破天惊！
　　
　　 顺兴摸黑躺到床上。床上没有女人秋桃。其实顺兴是知道秋桃不在床上的，秋桃挨了自己一巴掌后就再也没有从花的房里出来。
　　 当然，顺兴今晚并不希望秋桃在床上。
　　 顺兴不希望秋桃在床上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些愧对秋桃——刚才那一巴掌下手太重了，秋桃的嘴角都被打出了血；另一方面是他也怕见到秋桃，就像做错事的小孩怕见长辈一样。顺兴不擅撒谎，他怕秋桃和自己在一起时会东问西问，那样，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而让秋桃晓得了他的决定，秋桃和自己拚命不说，那样他就无法完成自己的决定。因此，顺兴在实施自己的决定之前必须得先瞒着秋桃。
　　 夜静更深，顺兴又开始想那个刚刚作出的决定，他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是个什么狗屁决定呀！顺兴呀顺兴，你真是个孬种！顺兴从心里骂自己，他甚至都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巴掌——亏你下面白长了两个卵蛋，居然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顺兴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囡次囡早已嫁人，家里只留小囡花和搭底儿子。
　　 秋桃嫁给顺兴后，先是一口气生了三个囡就缺个带把的。按当时的乡风，一户人家没个儿子是很丢面子很被人瞧不起的。因此，秋桃因生了三个囡而没个带把的就饱受顺兴父母的白眼，他们骂秋桃是个丧门星是只只会生赔钱货的母鸡。顺兴爱秋桃，但他闷着时也会盯着秋桃白胖滚圆的屁股纳闷，这分明是个生儿子的好货呀，怎么偏偏生不出儿子呢？幸好，秋桃在怀第四胎时，生下了带把的。
　　 这个带把的自然就成了一家的宝。
　　 顺兴的父亲得知秋桃为自己生了孙子后，兴奋得戴着个老花眼睛，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手指醮着唾沫翻了一宿的《新华字典》，他最后给孙子取名福臻。
　　 福臻自小力大性蛮爱自行其事。一开始顺兴并不为意，以为儿子是搭底，臭脾性全是被全家人惯出来的，再说，一个人十个指头都有长短，哪能个个都乖巧听话呢？顺兴相信这一切等福臻长大后就会好起来的。福臻少时曾做出过一件可谓惊天动地的事——福臻10岁那年，有一天，福臻赶牛到门前的南山放牧，天落黑了，牛可能没吃饱就是不肯回家，这就和福臻犟上了。福臻扯着牛绳拚命往山下拉，牛则把头拚命往下垂，四只脚像是生根了纹丝不动，福臻用柳条抽，它也不肯就范，福臻火起，拔出别在腰际的砍刀，冲着牛角就是一刀，掉了半只牛角的牛痛得发了疯一样逃回家中，顺兴望着血淋淋的牛问明缘由后，这回不再纵容，牛可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呀，他捆住了福臻暴打了一顿。不料，福臻被打后，居然恶狠狠地冲着顺兴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把顺兴戗了个半死，致使他再不敢让福臻去放牛了。福臻说，下回不听话，我就把它的另一只角砍掉！
　　
　　 “呜噢。”一声尖利的嚎叫声从夜空中传来，这声嚎叫像是饿狼的长嗥，碜人，充满了饥渴、痛苦、焦躁、骚动。长嗥声像是滚地雷，把顺兴从床上炸得跳起来。“呜噢呜噢”长嗥声一声跟着一声。从牛栏屋里响着，在黑夜的村庄上空像夜枭一样飞旋着。顺兴跌跌撞撞走出屋子。
　　 夜漆黑。
　　 顺兴摸黑走到牛栏屋前，牛栏屋用一把大铁锁锁着。顺兴哆嗦着抚摸着铁锁。铁锁是他晚上加上去的。如果不是发生这起事，顺兴是不会给牛栏屋加铁锁的。他一遍一遍抚摸着铁锁，心中悔恨交加——我当初怎么没想到早一点把锁挂上去呢？我现在把这个锁挂上去还有什么用？灾难已经发生了呀！羞辱、懊悔似一把刀在砍他的心。顺兴颓然滑倒在地上。
　　 阿——爸。牛栏屋里传来了一声叫声。
　　 “呜噢呜噢”的长嗥声从顺兴的手指触摸到铁锁时就停了。停了长嗥后的夜很静，静得连屋脊上风蹑手蹑脚跑过的脚步声都能听到。
　　 阿爸。牛栏屋里又叫了一声。
　　 顺兴泪流满面。顺兴感到自己真的快疯了。福——儿——他从心中泣叫，他用力地拉扯自己灰白的头发。福儿，你要是不长大多好。顺兴妄想。少时的福臻除了脾性有些古怪外，人长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是家中的最爱。顺兴的老父亲到任何场合都要带上他，尽管，那时家里不宽裕，一分钱掰成二分用，但福臻总是经常能吃到糖果糕点之类的。如果福臻永远停留在那不再长大该有多好。顺兴心中痛苦更甚。其实，为了能让福臻平平安安长大，顺兴一家可谓煞费苦心。福臻伤牛后，顺兴的父亲曾带着他去算过命。算命的说，福臻命里忌水，他只要离开水就能一生平平安安的，因此，福臻自小到大，家里人都不准许福臻到东湖去玩水，哪怕小水沟都不成。因此，福臻到大都不会游水，连村里小孩子常用的狗刨式也不会。可结果呢？
　　 狗屁算命的！这时，顺兴竟有些迁怒算命的——自己一生小心谨慎地看护着福臻，让他离水远水，可自己的努力怎么还是不能给福臻带来平安，反而却为家里招来惊恐灾难呢？
　　
　　 福臻是什么时候开始得花痴病的？
　　 大概就是14岁那年从看狗交媾开始的吧。顺兴忆想。那一年可真有些祸不单行——他的老父亲老母亲都相继病故。那是个冬日，天将黑，空气冷得像是被冻凝固了，人走着连呼吸都困难。顺兴想到福臻的时候，灰色的天空中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顺兴看了看天色，从时间上看，福臻早该放学回家了，可家里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这样坏的天气福臻这么迟都不回顺兴就有些不放心，于是，他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拿起把油布伞就一路寻去。寻至村口的晒场上，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寒风中，一只小花狗和一只大黑狗正在交媾。那两只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纠缠在一块，鲜红的舌头一伸一缩着，地上滴着一摊摊湿湿的涎液。顺兴的脸倏地红了，但他很快就变得铁青——在离狗交媾的不远处，他看到了福臻。福臻根本没有看到父亲的到来，他陶醉着，双手在自己的裤档里折腾着。畜生！顺兴骂道。顺兴骂得很响，就连那两只狗都吓了一跳，但福臻没有听到，直到顺兴粗大的手掌石头一样落到他的头上，福臻才抬头看清了父亲，福臻一脸怅惘。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会令父亲如此暴怒——福臻是被顺兴拖着回家的，到家中，顺兴拿过门后的叉棍对着福臻的双脚狠狠的就是一棍。然而就在他准备再扫第二棍时，福臻被秋桃护住了。
　　 你想打死儿子吗？秋桃怒目圆睁。你要打死儿子先打死我。
　　 你——顺兴手中高举着的叉棍放了下来。你这样会宠坏他的。
　　 福儿，跟姆妈讲你做错了什么？秋桃柔声问福臻。
　　 我没错！福臻像头犟驴子梗着脖子。我没错！
　　 没错！我打死你！顺兴又举起了叉棍。
　　 我没错！我就是没错！福臻的头昂得更高了。
　　 你说儿子做错了什么？秋桃杏眼生怒。
　　 他流——氓！
　　 他怎么流氓了？
　　 你——！顺兴狠狠地盯了秋桃一眼，赌气地把叉棍往地下一扔蹭蹭地出门去了。
　　 顺兴现在想如果那次把福臻打痛也许就好了。那样福臻就可能会做记性，他也许就不会再做出后面的那些丑事了。顺兴很后悔，他后悔自己当时心慈手软了。
　　 那晚睡觉，顺兴把手伸到秋桃鼓鼓的胸脯上时，被秋桃狠狠地打了一下。你流氓！秋桃骂顺兴。我——流氓？我不流氓我们哪来的女儿儿子！顺兴执意地用力揪住秋桃的两只大乳房，就像去抓两只活蹦乱跳的大白兔。秋桃抗拒着，扭动着身躯，挣扎着，她挣扎着挣扎着突然就不动了，她转过身来，对着顺兴“吃吃”笑着。你不觉得是我们的儿子长大了。
　　 顺兴想我当时真的是被秋桃这句话迷惑了，自己也真的还以为福臻是长大了，是他身体生理上的一种正常反应，这样就放松了对福臻的监管，以至后来再也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才酿成了今天的大祸。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悔恨一波一波潮水般涌来，这些源源不绝的悔恨张着大口把顺兴的头咬得更加痛了，他此时此刻连去死的心都有了。
　　
　　 福儿他爸。是秋桃在叫他。
　　 顺兴抬起头，秋桃端着煤油灯站在他的面前。煤油灯的力量太弱小了，它只在浓浓的黑暗中撕开了一个脚盆大的光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秋桃——她的眼睛红肿着，满头灰发乱蓬蓬的像凌乱的茅草，脸憔悴得不成样子。顺兴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这个和自己相依为命大半生的女人，心里何尝不和自己一样在油锅中煎熬，或许，她甚至比他还要苦还要痛，因为福臻和花都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啊。顺兴有些后悔之前失去理智而打了她一巴掌了。
　　 花怎样了？顺兴问秋桃。
　　 睡着了。
　　 睡着了？
　　 眼睛闭着。
　　 ┅┅
　　 福儿他爸，你说这事怎样办才好？过了许久，秋桃怯怯地问。
　　 顺兴不说话，他也没办法答复。是啊，这事该怎么办？顺兴的眼里湿润了。尽管顺兴心里已经有了主张，但他说不出口呀！
　　 秋桃把煤油灯放在前面的地上，紧挨着顺兴坐下来。有几只飞蛾在煤油灯的玻璃罩上撞着，有一只甚至从破璃罩的上方笔直冲了下去，它旋即便被烧烤成一缕轻烟，飞蛾投火自焚时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秋桃，明天你去市里（集市）割块肉，给孩儿们做顿好吃的。顺兴对秋桃说。顺兴在说买肉时，他的肉像是被钳子钳住似地痛了起来。
　　 为什么要买肉？秋桃满腹疑惑地问顺兴。但她很快象是感觉到了什么，她浑身筛子似地颤抖起来。
　　 你要干吗？你要怎样对待福儿？！秋桃颤抖着问顺兴。
　　 顺兴不语。
　　 夜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秋桃愈发惊恐地望着顺兴。
　　 我苦命的孩子！秋桃抱着顺兴号啕起来。
　　 姆妈——阿爸——痛。牛栏屋里传来福臻痛苦的叫喊声。牛栏屋里传出来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哀嗥时的底气——虚弱而痛苦。
　　 福儿。秋桃蓦地站了起来，她隔着破木门喊儿子。
　　 姆妈——蚊子咬——我痛——痛——牛栏屋里传出福臻断断续续的声音。
　　 福儿他爸，你就放过福儿吧。他是儿子。秋桃向顺兴哀求。在福臻的痛苦声中，秋桃的眼里又浮现出了数以百万计的蚊子在福臻头上、脸上、胳膊上叮咬吸血的景象，她不寒而粟了。是啊，当时，如果不是看到福臻身上黑压压的蚊子叮伏，她也不会去解开捆绑福臻的绳子，也就不会发生这个悲剧了。秋桃嘤嘤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