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场新雨，明晰了晚秋。
　　 鸟儿的鸣啾，吵醒晨曦，一齐裹挟着从瓦缝里漏进来，再一点一点放大。倾听鸟儿的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同样是鸟叫，山里的似乎更为清脆、纯净、圆润、欢快，都能听出山林带着潮湿的清新和芬芳。心跟着明快起来，想要飞得更高。
　　 踩着鸟鸣出门。涤净的天空，透着婴儿眼眸般的浅蓝。无云。
　　 轻柔的风，在山间蹑手蹑脚走过，撩得一杆杆被剥去绿衣裙的烤烟，挥着水粉的手帕，卖弄最后的风骚。黄褐的苞谷秸杆老气横秋，无一例外地挺直胸膛，站成横成列竖成行的诗句，偶尔，吹响几声簌簌的哨音，作为对风的回礼。
　　 与苞谷方阵相邻的油菜，油绿的叶片尚没有散满田，些许被霜染成紫红色，形成绿、紫、黄多色抹就的画幅。与油菜一样绿的，是满田的包心菜，一个个滚圆的肚腩，仿似从大地深处挤出来的绿球。
　　 而在田野的尽头，或是崖坎上，叶子落尽的核桃树，光秃的枝丫直指苍穹，寥廓又辽远；虬曲的柿子树，披着绿底黄花红花的衣衫，狂放地书写着给秋的赞歌，并标上一个个绿中带黄，黄中带红，红中又带绿的句点。
　　 踏着潮湿进山。清新的山野气息扑面而来。铺满花栎叶、松针等的羊肠小径，在脚底板下发出“沙沙”、“扑扑”“兹兹”的声响。
　　 一块嶙峋的山石静卧不语，翡翠般的苔藓爬满它苍黑的身躯，丝丝的苔藓顶端，闪着一颗颗剔透的水珠；又匍匐着几枝不知名的野果，墨绿的叶子宛如小猫的耳朵，一串串红玛瑙似的水滴状的果子，散落其间；还悬垂着一挂挂山藤，心形的绿叶中间点缀着红、黄、紫的花纹。
　　 暗自感叹。突然，目光触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半截树桩在岁月的河里，渐趋腐朽，被苔藓覆盖大半的年轮。一簇赫黄的树筒子菌，从它的怀抱里悄然探出小脑袋，不知哪位好心的蛛娘，又给它们罩上晶莹的纱网，网络住七八点秋雨，一两只秋虫。
　　 嘘——
　　 夫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你顺眼搜去，嘿，一只棕褐色的小家伙，正在一棵野板栗树的树梢捧着什么东西，嚼得津津有味，毛茸茸的大尾巴立在身后，左摇摇，右晃晃。
　　 你蹲下身来，拉着小儿的手，指给他看，嘴唇同时缩成“O”型，嘘——
　　 不知小儿看没看到。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脸的坏笑，稚嫩的声音片刻响彻山林：妈妈，妈妈，轻轻，轻轻——；也把小嘴巴缩成“O”，重重地拉长声音：嘘——
　　 来不及反应。只听“扑腾”“扑腾”几声，大尾巴就蹿没了影。又是“啪”“啪”“啪”几声，好似砸起了大雨点，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前面的小径。
　　 跑过去一看，潮湿的苔藓地上，赫然躺着数粒饱满的大橡子，还戴着精致的小帽。这，许是大尾巴送给小儿的见面礼吧！
　　 带着欣喜，转过一个大弯，一排土墙黛瓦房印入眼帘：屋檐下的长木竿上，挂着一提提苞谷棒子；门前的老梨树上，悬着一串串火红的干辣椒；偏厦屋围着土墙，码着一垛垛劈好的木柴，远看去就像一幅抽象画。
　　 而屋后的田坎上，两株大白果树你偎着我，我抱着你，金色的大风衣显得是那样招摇。一阵风过，黛色的屋顶上，金蝶翩跹。
　　
　　 【2】
　　
　　 一直以来，你都戏说自己是视觉系动物。许是因为此，父母回乡，你提出携着夫带着小儿跟随。在你心里，念念不忘的是老家五彩的秋林吧？
　　 满山疯跑。远没跑够，暮秋的雨又来了，而且没完没了，浇灭了你的兴头。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暮秋的寒意从瓦缝里钻进来，扫得脸面轻疼，把厚厚的被子往上扯，窝在床上卧听风吹雨。先是雨丝窃窃，犹如细沙在瓦面扑簌；继而雨粒索索，仿佛黄豆在瓦面弹跳；终于听到屋檐水由断续的滴答，渐变成连续的滴滴答答，最后到一条线的下泄……
　　 山里暮秋的早晨，往往从中午开始，何况是这样连绵的雨天，大可以睡到心满意足。
　　 外公外婆很早就起了床，父亲也是。隔着老旧的楼板，听到木门开合的吱呀，刀碰砧板的“噔噔噔”，还有火炉上大铁锅里的“咕嘟咕嘟”……等腊肉、柴火豆腐的清香透过楼板缝飘散上楼，再也睡不下去了，骨碌一下就从被窝里拔了出来。
　　 早饭在烤火屋里吃。带烟囱的柴火炉子烧得屋里热气腾腾，中间一口铁锅里煮着油亮香喷的腊肉，围着炉面的圆桌上，摆满酸辣魔芋、柴火豆腐、炒土鸡蛋、炕土豆饼、酸芋头杆、酢辣椒烧豆角……火辣醇香的自酿苞谷酒，自然也是不能少的。
　　 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小舅舅小舅妈，你和夫，小儿，一大家四代人，围坐在火炉旁，吃肉，喝酒，聊天，热火朝天。到最后，不知是酒醉人，还是火烤人，一个个满面通红，鼻梁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酒足饭饱。父亲母亲闹着打纸牌，你自然是携着夫应和。打“拖拉机”“找朋友”，其实并不是你和夫所好的，只是你们知道，八十四岁的外公最喜好的就是打纸牌，平时舅舅们忙着养家糊口，没工夫顾得上陪他打牌，父亲母亲自是为了遂老人的心意，而你们，也是为了遂父亲母亲的心意。孝的接力棒，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吧！
　　 烤火的老屋，墙壁、楼板全被烟尘染得漆黑，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无论怎样擦拭，都明亮不了了，就如耄耋之年的外公，无论怎样不服老，视力还是不好了，反应也迟缓了许多。父亲母亲，你和夫，耐着性子等外公起牌，出牌。为了外公更清楚出的什么牌，别人每出一张，你都大声向外公汇报。你在中间，又纯粹是“和稀泥”，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外公的“朋友”，却只要外公管得起牌，你就不管不顾地贡献分。也是，只要他高兴，怎么都可以。人一生，又有几个八十四？
　　 不会打牌的外婆坐在一边，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外公好不容易拈起来一张牌，却一个哆嗦，手里的牌哗啦一下，散了一地。你和夫都弯下腰来，替外公捡牌。
　　 外婆忍不住指责外公：客来了该客玩，你倒好，屁股粘椅子上了。正在兴头上的外公装起了聋子。你笑着对外婆说：外婆说的什么话。外公八十几的人了，打得比我们还清醒。外婆也不多说，依然坐成一朵花儿。
　　 山里暮秋日头短，一天两顿饭。怕饿着贵客，屋角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盘核桃、板栗、瓜子。小舅妈又端来刚出锅的油炸干土豆片，笑盈盈地说：我那边炉子里烤着土豆和红苕，马上给你们端过来。
　　 中场休息。夹核桃，剥板栗，嗑瓜子，嚼土豆片，新出炉的烤土豆、红苕，烫得嘴直嘘气。两岁多的小儿自创新词，指着盘子里的炸土豆片，说：我要照片，照片——乐得外婆一边豁着没牙的嘴笑，一边跟着学：照片，照片，好，给你照片。
　　 父亲出去了会儿，再进来时端来一大盘生萝卜块，说是助消化。你抢了一块，咬了一口，脆生生，甜津津，水汪汪，三下两下就干完了一块。
　　 继续摸牌。不知不觉中，已暮色四合。吃晚饭，依然是吃肉，喝酒，聊天。
　　 小儿就爱闹笑话，指着楼板上吊着的苞谷棒子说：妈妈，玉米；又指着屋角旧年的腊肉说：妈妈，衣服。
　　 哈哈哈哈……
　　 你瞟过去，年轻时不苟言笑的外公，正抿着嘴笑；而外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3】
　　
　　 好说歹说，外婆才同意上楼试新衣服。你跟着母亲一起上了楼，把给外公外婆买的两套棉秋衣秋裤放到床上。外婆一看，唠叨开了，只有你们有孝心哦，前年你来给我们买的秋衣秋裤我都还没穿呢。
　　 你跟母亲一边侍侯外婆套新羽绒内袄，一边说，买了就是穿的，棉的穿里面舒服，把那些化纤的都不要了呗。
　　 那哪行哪？都还是好好的。外婆连忙反驳。知道外婆苦日子过了一辈子，节俭惯了，也不多说。新羽绒内袄穿上去挺合适，你跟母亲连连说好，外婆却要脱下来收进箱子里。你跟母亲不让，外婆说，我还有衣服穿，这件先收起来。你突然变得不客气，现在天冷正好穿，又保暖又轻便。都八十几的人了，有好的不穿收起来干嘛？后面其实还有一句，你好歹没有讲出来。
　　 外婆终归是穿上了，还是担心烧饭喂猪给弄脏了。你鼻子酸酸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教外婆把平时穿的夹衣套外面，就不怕脏了新衣。
　　 从楼上下来，你变得闷闷不乐，是懊悔刚才的态度，还是其他，一时也理不清楚。小儿跑过来，嘴里叫着“Apple”“Apple”，你知道他是要吃苹果。最后一个苹果，头天晚上已经被他干掉了。你顺手取来一块生萝卜，递给小儿，告诉他这就是“Apple”。小儿倒也不挑拣，尝了一口，望了你一眼，又咬一口，再咬一口，一块就没了，他又伸出小手，讨要不一样的“Apple”。
　　 从母亲嘴里，外婆知道了“Apple”的意思，便不安了，喊着小儿的名儿，说，苹果没有了，老是下雨，卖水果的车也不来，我已经托人去镇上带去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带回来。你看你好不容易到太太家来玩，太太连苹果都没得……
　　 你心想，完了，外婆又要哭了。果然，外婆说到了自己的腿：我这腿拖都拖不动，喂猪都提不动食了。老得没用了，阎王也不早点接了去，只磨了你爸妈和你们，年年又是吃的又是穿的又是钱又是药，那么远还要跑来几趟……又说到七个舅舅七个舅妈：唉，老而无为啰，不多嘴不多事，将来两腿一伸，一了百了……
　　 一边说，一边抹眼睛。你向来不擅言辞，一时不知如何劝解。
　　 母亲端着锅进来，解救了你。母亲锅里煮的是肉丸子，是父亲母亲买的肉打的馅，一大盆，你加的调料，搅拌均匀，一个一个捏出来，捏了一百多个，放冰柜里冻好，父亲又用冰袋处理，从家里带给外婆的。
　　 外婆的牙不好，以前做过一嘴假牙，不合适，扔了。再后来，腿疼，出行不方便，也就罢了，吃饭都是靠牙床磨。
　　 而肉丸子，用不着牙嚼。平时都放在小舅舅的冰柜里，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几个，配上自家的白菜煮了，既美味又有营养。
　　 父亲母亲收拾的大包小包里，你知道，还有外婆曾经念叨的黄鲴头鱼，新鲜大骨，鸡蛋，面藕……
　　
　　 【4】
　　
　　 雨总算累了，歇了脚。
　　 夫休假回来，还得回他老家看老人。家里的房子买卖事宜都在进行。大儿也还丢在家中。你急着回家。
　　 也是大包小包，浩浩荡荡地给搬上车，塞满了后备箱。
　　 你跟夫打赌，说走的时候外婆肯定又会哭。
　　 小舅舅小舅妈送你们。屋里只剩下外公外婆，还有小舅妈的哑巴妈，三个老人。几天的喧嚣，刹那归于沉寂。
　　 都走到五舅舅的田边了，你还在回头望。其实，不用看，无非是矮塌塌的老屋，被风雨剥蚀的土墙壁，倾斜的阶檐边上覆满苔藓，散着地衣，瘦削的外公背着手，腿疼的外婆勾着腰，站成一抹剪影……
　　 夫说他赢了，走的时候外婆并没有哭。你用静默回他，他哪里知道，哭也有许多种，泪也不一定非要外流。
　　 寒风袭来，你不由打了个冷噤，哦，再过几天，就是立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