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小说】村路弯弯
金家村本身是沉寂的,六十几户人家,挤疙瘩住在西岗上,当街一条丈把宽的黄土路,曲曲弯弯延伸到西头的小木桥,小桥下的贾鲁河懒懒地躺在河槽里,悠悠向南淌去,哗啦啦的水声似一支沉长久远的歌。
暮春季节,一向沉寂的小村热闹异常,红男绿女一拉溜站满了小桥,压得桥身咯吱吱直晃荡。今儿个杏月要出嫁了,嫁到很远且又陌生的地方去做续弦妻。杏月出嫁不施粉黛,红肿的双眼木呆呆盯着脚下那条熟悉的弯弯村路,任人摆布地登上了迎亲车。
迎亲车启动了,杏月回眸瞅一眼岗坡上参差不齐的村舍,鼻子一酸,禁不住潸然泪下,那毕竟是生养她二十载的家啊……
隔着疏影横斜的柳林,杏月隐约瞅见院门前那颗老桑树。夏天里,她喜欢蹲在老桑树底下梳洗打扮。村里的好姐妹大都剪短发烫了染色的头,她却舍不得那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常常梳理编成四股,瓷油油甩在脑后,配上一件苹果绿夹克衫,朴实中透出几分雅气,赶集路上,简直要把愣头小子们的眼睛看出血。
不知何故,杏月觉得她娘老跟这棵桑树过不去,尤其瞅见她和妹妹们蹲在树荫下梳洗打扮,那张破老鸹嘴就一个劲儿直叨叨:“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愣说祖上犯了大忌,落得老金家这辈子生养一窝闺女。任凭娘嘴皮磨破,爹压根不理茬,闷头蹲在院门口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三里五村,谁不知金老别的外号,别脾气较上劲儿,八头牤牛都拉不回来。杏月最怕爹发脾气,哼地一声,两条扫帚眉陡然竖起,突暴的眼球瞪得溜圆,那模样真叫吓人。也难怪,作为六口之主,家里十几亩地,犁耙收种,累得杏月爹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庄稼人,地里活挤堆了,出门嫌丢脸,只好闷在家里吹胡子瞪眼撒恶气。
“老鳖子,骂人当饥还是解渴?”有一回,老头子骂急了,杏月娘扭动胖屁股打堂屋出来,生拉硬拽把男人拽进屋门说:“死鳖货,没听说一个闺女半拉儿吗?”
几天后的夜晚,村东老拐头手掂红包裹找上门来,要跟老别攀亲戚。老拐头一家三条光杆,儿子大毛快三十了,过埂寻不下媳妇。杏月爹偏偏有眼无珠,楞中大毛一身蛮力,要这半拉儿当帮手。杏月知道这桩婚姻成交后,当着老拐头的面把红包裹扔出门外。面对她的抗争,爹气忿忿说:“谁叫你当老大?老大就得替爹娘分忧!”
一连三天,杏月滴水不进,躺在床上哭肿了眼,耗干了泪。思前想后,一个幼稚的念头冒出心底:老拐头要娶儿媳妇,自然舍得花钱,你愿意给,俺就狠劲儿要,等你拿不出东西了,甭啰嗦,擦鼻涕爬一边去吧。
……
迎亲车在弯弯曲曲的村路上颠簸,车尾扬起的一股黄尘遮住了杏月的视线。她瞥一眼身旁那个掏大价钱娶她当媳妇的络腮胡,忽然间想起了可憎同时又让人可怜的大毛……
去年麦天,庄稼人怀着丰收的希冀走向金黄世界。大毛撇下自家的麦活,照例先给杏月家帮工。
干热风炙烤得人脸皮生疼,杏月弯腰不停势地向前割麦子,连汗水都顾不上擦一把。她怕瞅见大毛那张疙疙瘩瘩的柿饼脸,不论干活或者说话,一躁急就憋得像紫猪肝。这些天来,那张柿饼脸上的一对斗鸡眼老是盯着她,流露出一种可怕的光。大毛飞快赶上来,从背后瓮声瓮气地喊一声:“杏月。”
她弯腰继续割麦子,故意不搭腔。
“你等一下,俺有话说。”大毛见杏月自顾割麦子,干脆直起身,树桩一样竖在她面前,吓得杏月一趔趄,不耐烦地嘟囔说:“你弄啥?”
“俺给、给你说,以后甭再要钱中不中?俺爹快、快愁死啦。”大毛一急躁,说不成一句囫囵话。
“哼,那是您家有钱,俺管不着。”
“甭说气人话。俺、不是求你,咱俩的事,成不成,可街坊情分在,以后照样来帮忙。”
大毛几句憨实话,让杏月的精神防线瞬间崩溃了,手一颤,镰刀割破中指,鲜血立时冒出来。她抓一把湿土捂住伤口,两滴委屈的泪花在眼窝里直打转。
见此情景,大毛嗤啦从裤脚上撕下一块补丁,无声地撂给杏月,独自割着两耧麦垄朝前赶去。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趁着在麦场上搭垛的空子,杏月悄声对大毛说:“哎,再理发把头发留长点。”
这是俩人挑明关系以来她破天荒主动跟大毛说话,她甚至想,等打完场就去赶集,用要来的那些钱给大毛买几身好衣料。她努力想把大毛的形象从心目中竖起来……
迎亲车在漫天野地突然熄了火,杏月微闭双目,一任往事像走马灯一样缠绕着思绪。
今年一开春,老拐头催着办喜事,杏月娘想给闺女陪嫁装排场,打外边请来个小木匠。小木匠虽然穿戴寒酸,瘦寡骨脸上却衬托出一对浓眉大眼,加上翘起的露仓鼻,让人一瞧就觉出是个机灵鬼。初来乍到,小木匠一天到晚只是闷头干活,很少说话。晌午吃饭,杏月炒一盘韭菜配鸡蛋,外加半碗腌咸菜,让她爹陪着小木匠吃,自个钻进套间做针线。偶尔,她抬眼瞅瞅外间,觉得小木匠有点像电影里的演员,一时却又对不上号。或许是咸菜吃多了,后半晌,小木匠轻轻叫一声“大姐”,向杏月讨水喝。杏月把晾好的一碗茶端出来,当小木匠伸手接时,四目相遇,怀春少女那颗芳心按耐不住怦怦乱跳。
“木匠哥,您家住哪?”杏月羞答答问。
“安徽。”小木匠不在意地回答。
“那地方年景咋样?”
“水乡人,有穷有富。”
一问一答,刨根问底,小木匠无意中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他幼年丧母,继母待他很刻薄,十几岁就跑出来求师学艺,天南地北乱闯荡。善良的杏月同情小木匠的遭遇,原原本本说出来内心的委屈。同命相连的两颗苦瓜,慢慢地缠绕在一根藤上。
乡村的夜黑得迟缓。喝罢汤,刷了锅,杏月独自走出家门,才拐过一道墙弯,冷不丁被人打身后搂住腰,吓得她“嗷”地一声叫。“爬一边去。”恼怒的杏月一甩身子,那人搂抱得更紧,喘气的声响像驴狭套:“哼,装啥假正经,早晚你是、是俺的人。”
杏月一听是大毛的瓮声音,伸巴掌扇过去,打在大毛的柿饼脸上。大毛羞怒地喘着粗气,极不情愿地松了手。
半弯下弦月倒挂南天,月牙周围泛着青光。杏月径自朝西岗的老柿树园走去。柿树下的草屋门口闪烁着一星光亮,那是小木匠在吸烟。她信步走到小木匠跟前,倚靠在一棵老柿树躯干上,俩人默默无语。良久,小木匠突然说:“姐,跟俺走吧,不会叫你受罪。”
“唉……”杏月长叹一口气,压抑的心间充满了矛盾,一时唏嘘着抽泣起来。
“好你个黑鳖孙,竟敢勾引大爷的媳妇。”草屋旁边一声断喝,大毛嗖地窜出来,冲小木匠拳打脚踢。
惊恐中的杏月很快醒过神来,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拦腰抱住狂怒的大毛厉声说:“放他走,俺自个愿意。”
月光下,大毛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喘气逼视着杏月:“中啊,你、你个吃里扒外的养汉货,走,有种找您爹去。”大毛一把揪住杏月的长辫子,骂骂咧咧朝村里拽去。
村里的露天电影才开演,观众稀稀疏疏多为老年人。一阵怒骂声由远而近,人们寻声望去,瞅见大毛扭打着杏月朝街头奔来。电影机旁的灯泡“啪”的亮了,披头散发的杏月成为焦点。老拐头趔趔趄趄走上前,拽住大毛问仔细,转身神经质地戳着老别的鼻子直嚷嚷:“哎哎哎,老少爷们都看看吧,他养的好闺女,坑害俺多少血汗钱。”老拐头止不住声泪俱下。
眼瞅着这阵势,老别七窍生烟,一巴掌扇在杏月的脸上,高声骂道:“你个贱骨头作白哩,家里有刀,有绳,自个死去吧。”
“哼,死了怪清闲,大把的票子你屙去?”老别媳妇小声咕哝着,低头拉起闺女回家去。
老别媳妇一句话,无意中触动了一个旁观者,那旁观者就是坐着迎亲车上的络腮胡。络腮胡是外地人,半年前死了老婆,此刻正闷闷不乐在贾鲁河滩的槐林里放蜜蜂。放蜜人走南闯北赶花期,腰里有的是钱,怀揣一打票子走进老别家,热火急的婚事当下就说妥了。
迎亲车嘎吱吱启动了,随着车身的颠簸,车头的大喇叭里断断续续传出一曲歌声:“敢问路在何方……”
倏然间,神情麻木的杏月浑身一激凌,脑海里闪现出小木匠的影子。她使劲儿用牙齿咬住下嘴唇,两滴清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半月过后,络腮胡黑绷着脸再次走进老别家寻找媳妇。一时间,街头巷尾,众说纷纭:
“唉,这闺女倔强,八成寻了短见。”
“人心拴不住,说不定……”
喧嚣一阵的小村复又归入沉寂,沉寂中依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村西那条贾鲁河依然唱着一支沉长久远的歌,悠悠向南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