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3点，四周风稀人静，一楼底层服务室的灯仍然亮着，她还没有入睡，她叫兰心，是底层的服务员。兰心斜倚着桌子，一只手托着下颏，隔着窗户向楼外张望。时不时地有一位工人掂着碗进来，看着那一摆一摆的碗，兰心的嘴也随着动了起来，好像有一碗馄炖摆在面前。兰心最喜欢吃的就是馄炖，淡淡的，软软的，鲜鲜的，拿起勺子，连汤带水地吃着，和着小女子的芬芳，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越想越馋，兰心站起，从柜子里拿出包包，向门外走去。穿过一段漆黑，就有了光亮，再转个弯，就来到了卖小吃的地方，兰心找了个位子坐下。桌子是露天的，灯很亮，把星星都挡在了外面，兰心以及这里的一切都被夜包裹着，显得有些突厥。兰心无暇顾及这些，她把目光投向馄炖炉子，盼着馄炖早一点做好，真的有些饿了。
　　 香气传来，由淡到浓，兰心知道，她的馄炖只待出锅，于是就朝桌子跟前偎了偎，从餐具盒里拿了把勺子。片刻，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搁在了兰心的面前。兰心伸出勺子，舀了一点汤小心亦亦地放进嘴里，然后轻轻地咽下，一股暖流顿时涌进了肺腑。
　　 兰心展了展身子，环顾一下四周。漆黑处有一个人向这里走来，他两手插在黑色的裤兜里，一晃一晃地走着，暗红色的小西服被掬在了身子的两侧，白色的内衣显得格外地醒目。看了两眼，兰心觉得眼生，又低头吃起了馄炖。
　　 那人来到馄炖摊的前面，冲着老板：“一碗馄炖！”老板答应着：“好的。”报了馄炖，他就站在炉子的前面静静地等待，老板很快地把馄饨搁在了兰心的对面，那人在桌子前面坐下。兰心看他坐下，就慌着站起来，向老板付了钱，回身朝宿舍走去。
　　
　　 二
　　 阳光，穿纱而入，射在兰心的榻上，兰心感觉到一股暖流顺面划过，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看闹钟，还不足七点，一仰身子，又躺在了床上，懒了一会儿，感觉有七点了，才跳下床。
　　 下了床，兰心跑了趟洗手间，就忙着洗刷，她要赶在八点以前到达宿舍，今天不能迟到，昨天组长小丁特别交代，今天安置新工人。洗刷完毕，兰心在白内衣外，套了一件草黄色的小毛衣，就匆匆地下了楼。
　　 春风裹着花香迎面扑来，夹着微微的凉意，兰心放慢车速，这样，凉意就穿不过她的小毛衣了。路的两边，开满了桃花，杏花，红果花，油菜花，这是N村的果园。正是花开的日子，路像花海里的浮桥，桥随着花地摇摆而荡漾。兰心则随着桥地翩纤而起舞，一直舞到宿舍的门前。
　　 进了一楼大门，兰心把车子放好，就赶忙向宿舍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门前，围了好多人，都是各楼的服务员。兰心走到人群里，想听她们聊些什么？不知道谁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兰心回过头，原来是六楼的服务员小谢，两个人就闲聊了起来。
　　 兰心与小谢正聊着，背后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她知道，工人们都来了。小丁大声地呼唤着兰心，兰心顺着声音挤过去，小丁看到兰心，冲一群工人指指：“带你的人走。”兰心听了，朝着工人摆了摆手，转身往一楼走去。
　　 兰心在前面匆匆地走着，工人们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不多时就来到了一楼。进了楼门，兰心向他们打了个停下来的手势，工人们停了下来。兰心瞅了瞅他们，微笑着说：“服务室小，你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说完，就进了服务室，她要等小丁回来才能给工人们分配房间。
　　 兰心坐在桌子前，听着外面发出抱怨：“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了。”心里想：“还不知道能不能干三天呢？折腾人。”兰心这样想，并不冤枉他们，煤矿上哪一年都不少招聘，可是，怎么来的都又怎么去了，落不下几个人。
　　 兰心正在出神，喧哗声传来，是小丁的声音，她总是人没到声先到。兰心看着窗外，只见小丁压着小碎步，一拧一拧地走来。兰心转过身子，像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只待长官一声令下。小丁递过名单，兰心看了看，不解地问：“怎么正式工与临时工浑在一起了？”小丁说：“浑就浑吧！给正式工做长期打算，先点一下名看来齐了没有。”
　　 她们来到外面，小丁说：“现在点一下名，看看漏人了没有。”工人们听了，慌忙左右环顾。兰心开始点名：“梁伟！”一个小个子标准地答应：“道！”兰心又念：“李新！”一个大个子嬉皮笑脸地答应：“我！”兰心抬起头看看他，小丁生气地抢白：“还不知道是你！白培训半个月，连个‘道’也不会喊。”大家都哄笑起来。
　　 点完名，兰心就开始分配房间。人通过第一印象就知道了性格的大概，兰心先把性格相似的人安排在了同一个房间，有不合适的准备以后慢慢地调整。把人塞完，兰心回到服务室。看到兰心进来，小丁皱着眉头问：“怎么把梁伟塞到了对门？”兰心看着她：“怎么了？他挺干净的。”小丁不肖地：“蔫不拉几的，难有大出息。”兰心撇了她一眼：“安排一个脏的你可不要嫌有味！”小丁一听，赶忙说：“我是嫌出来进去的绷着脸没意思，没想恁多。”兰心说：“这人挺有气质的，不粗，也许以后会有出息。”听兰心这么说，小丁有些不服气：“他要比李新有出息才怪，看人家李新多大气。”兰心不再理她，心里想：就知道热闹。
　　
　　 三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五月，美好的季节，自古到今，有多少文人墨客诗性博发。他们寄情于山，寄情于水，寄情于花，寄情于草。他们把大自然成块成块地采摘，和作诗，拼作画。
　　 兰心没有文人的雅兴，也没有墨客的闲情，她有她的工作，她有她的工人，她只能站在楼门口看看春天。看一片云游过，看一只鸟飞过，看一个人出去，看两个人进来。“服务员，你咋把我弄到最后面那个屋子了？”李新端着碗走过来，兰心对他说：“那屋子住的都是正式工，你也是。”李新上前一步：“伙计们找我玩还得跑那么远，都有意见了，调调呗！”兰心解释：“我们是对你负责，害怕临时工走的时候把你的东西也捎走。”李新固执地：“我不怕。”兰心瞪了他一眼：“你不怕我怕，怕担责任。”李新看兰心不给他调，一边走一边嘟噜：“看不行你！（方言，不喜欢你。）”看着他眯缝着小眼歪着脖子的滑稽样子，兰心不觉笑了起来。
　　 夕阳西下，星星点灯，兰心回到了服务室。她欠身坐在了门后面的床上，胡乱地拽张报纸瞧了起来。不时的有工人来保温桶里接水，兰心只管盯着报纸，连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不知道是谁咚咚地敲门，兰心以为是查岗地来了，就大声地吆喝：“小秦！不要敲了，闹心。”那人猛的一声：“我不是小秦！”原来是李新在那里捣乱。
　　 李新用手敲着桌子：“别看了！我们玩牌吧。”听说玩牌，兰心来了劲。她放下报纸，冲着李新：“双升我是刚学的不太会，没有人愿意跟我一家。”李新说：“拿牌，我跟你一家，又不输金输银。”
　　 他们在走廊里支下了摊子，兰心和李新一家，另外两个人一家。由于兰心不会，所以他们输多赢少。玩了一会，聚集了好多工人，就听一个人说：“李新，我来两把。”李新站起，那人坐在李新的位子上，坐下后兰心才看清楚，原来是同桌吃馄饨的那个人。
　　 不知道怎么的，他们竟不输了，赢了一个晚上。在玩牌中，兰心感觉到他的智商很高，对家老跳入他的圈套，不经意间就输了。他看着兰心，发出欣慰地微笑，兰心也很开心。对家大概是输烦了，说什么也不玩了。散场后，那人向楼外走去，李新跟着他：“克罗，有空来玩。”那人答应着踏入了黑夜。
　　 兰心回到服务室看了看闹钟，不仅感叹：“哇，23点了，真快！”23点到2点，是夜班最难熬的时候，工人们都休息了，兰心也困了，由于上中班的工人还没有来齐，兰心也不敢入睡，就在那里瞪着眼等着。
　　 梁伟回来了，从服务室拿了钥匙开开门，又把钥匙挂在原处，然后回到房间。回到房间，他没有拿碗吃饭，却端了一个洗脸盆出来。兰心问：“怎么不去吃饭？”梁伟抹了把脸：“洗澡堂里的水太脏，身上都是粘的，再洗一下。”
　　 洗过脸，梁伟端着碗去了单位饭堂，兰心也关上服务室的门出去。兰心出了宿舍，向卖馄饨的地方走去。馄饨桌前，正坐着一个人，是克罗。兰心缓缓地走上前，克罗看到兰心，用勺子指着对面的凳子：“坐。”兰心坐下，冲着他：“怎么还没有休息？”克罗笑了笑：“吃些东西。”兰心：“奥。”接着问：“你住在哪个楼？”克罗用嘴呶呶：“五楼。”兰心：“奥。”闲聊间，克罗的馄饨已经吃完。他付了钱，临走时，对兰心说：“钱给你付过，慢慢吃。”兰心赶忙站起：“怎能让你付钱！”克罗笑笑：“没事。”
　　
　　 四
　　 树叶子长成的时候，麦子、油菜、桃花、杏花，都退了场，蝉儿悠闲地站在枝头，对着大地歌唱，对着万物歌唱，对着人类歌唱。唱得大地荡起了白烟，唱得人们汗流夹背，唱得玉米长出了粉红色的胡须，唱得兰心从服务室搬到了楼门外。
　　 兰心和小丁坐在楼门前，穿堂风一阵阵地吹过，带走一身的汗液。工人们从她们中间走来走去，高兴了打声招呼，不高兴了就绷着脸，任他们各自东西。那些怕热的工人，也随着她们聚集在这里，他们聊着单位的新鲜事，聊的满嘴喷白沫子。他们的声音比“知了”还高，兰心有些烦，就被过脸去。这时，他们就会放低声音，他们都很怕兰心，其实，兰心并没有怎么着他们。
　　 兰心把目光投向远处，看着水池一角喷出来的水，水喷出来，撒在地上，地上长出了青苔，一天一天。李新与克罗从水的一侧走过，还带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长得很甜。白细的皮肤，娇小的身子，柔柔的短发，精致的五官。他们冲兰心笑笑，拿了钥匙向寝室走去。人们停止了喧哗，兰心看着眼前的情景，打出了一则谜语：“一鸟进林能压百鸟之音，什么鸟？”小丁说：“猫头鹰。”兰心摇摇头。一位老工人说：“凤凰。”兰心拍了下腿：“对，凤凰。”李新把钥匙扔过来，绷着脸：“不对！美眉。”人们都笑了起来。
　　 吃过午饭，人们都散去，只剩下兰心和小丁。兰心倚着门看着小丁，小丁使劲地挠着臭脚，看着蜂窝似的脚指，兰心一阵心颤。挠出了血，小丁才住了手，穿上袜子，点着脚向二楼走去。人都走了，兰心也无意再坐，就起身回到服务室。刚回到服务室，李新就过来了，他拽着兰心的衣袖：“上我屋玩去，看克罗的小蜜。”兰心挣开他：“不去。”李新呵呵笑着跑了。
　　 兰心没有过去，他们却过来了，兰心跟那女孩子客气一番。克罗起身坐在床上，背倚着墙。他看到兰心与女孩子说笑，就打趣：“倩倩，跟你阿姐在这里做服务员吧！”还没等那女孩子开口，兰心就嚷嚷起来：“怎么是阿姐呀？阿姨才对！”李新起哄：“你才比我们大几岁？就想做阿姨。”正闹着，小丁回来了，她瞅瞅倩倩，又瞅瞅克罗与李新，摇摇头：“还没有工作三天呢，就把媳妇带来了。”李新眯着眼冲着小丁：“想带呀！又不用你养活，管的着吗？”小丁咬着牙冲着李新：“一朵鲜花插在你这滩牛粪上，可惜了。”小丁乱点鸳鸯谱，让李新平白地捡了个媳妇。
　　 克罗从床上跳下，冲着小丁：“坐吧。”小丁趴在兰心的背上，用力地压了压：“我就趴在这儿，可舒服。”兰心抬了抬肩膀：“你不要把我压不长了。”李新伸手拉起倩倩：“走，回咱家，不跟她们玩了。”李新弄的跟真的似的，克罗也不解释。
　　 出了服务室，克罗与倩倩向五楼走去，李新折了回来。小丁这才弄清楚，她冲着李新：“原来是克罗的媳妇，不是你的。”李新诡异地：“还不知道是谁的呢，也不是克罗的，克罗的媳妇叫小玉。”兰心和小丁同时惊呼：“我的天呢！”听她俩惊呼，李新哈哈大笑：“这就是男人的本事，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小丁撇着嘴：“本事，本色！没啥好处。”李新笑着跑了出去。
　　
　　 五
　　 过了夏天，又是遍地黄金甲，连宿舍的小花园都充满了黄金。那一朵朵盛开的勾头菊，艳丽，幽香，兰心捡一枚被黄蜂蹬落的花瓣放入口中，慢慢地嚼，慢慢地嚼，然后连骨带肉地吐了出来，这样，就有了一口的芬芳。
　　 李新的父亲像是从黄金甲里钻出来的兵马佣，浑身的土气。他体态猥琐，目光淫邪，气质平庸。真不知道他怎么生出李新这样的儿子，1.80M的个子，气宇轩昂，谈吐风趣。不然，小丁怎么会认准他日后必有出息。
　　 李新也确实不错，他所在的安装队虽然属于机电科，美其名。可他们的工作却很辛苦，每日里背、抗、抬，可李新从来没有叫过苦。李新的群众威信很高，不是管理胜似管理，他协助领导一次次地攻破难关，完成大的安装项目。
　　 如此棒的李新竟然有那样一个父亲，真是煞了兰心眼里的风景，也煞了大家眼里的风景。可是，子偏不嫌父丑，看李新对老李亲热得样子，不仅使人感动。看到这些，兰心想起李新给她讲的故事。
　　 上高中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位四川姑娘，是村子里的人花钱买来的媳妇，长得清秀、洁净，李新老爱和她说话。后来那姑娘有了孩子，变得邋遢了，李新从此也不再理她。兰心知道李新是说给她听的，当时还瞪了他一眼，嫌他势利。如今，看他对待老李的样子，正应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