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田二爷(小小说)
汽车穿越隧道,便来到我当年下乡插队的村落。破烂的草房已见不到了,眼前是一片红瓦白墙,偶尔还有三五层的楼房参差其中。变了,变得不认得了。只有那连绵起伏的大山和山顶上的天狗石,对接上我梦中的影象。
那年我十七岁。梳着牛角辫,还是热情烂漫的小姑娘,汽车将我们送到公社。我们靠两条腿,翻过两座大山,走了一天一夜,腿都肿了,脚上撵起泡,好容易才来到这里。
当夜,全村的老小,都围着我们看。我们的说话,穿戴,用品他们都好奇,连手电筒收音机好像也没见过。
老队长为我们开欢迎会,点名要我们向田二爷学技术。
田二爷人高马大,黑脸膛,留着稀疏的八字胡。他话不多,有点结巴:“农民是种粮的,必须多打粮食。地是铺下身子干的,不是嘴上吹的。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年,马虎不得!不能拿麻袋装工分,荷包装粮食,咱要荷包装工分,麻袋装粮食……”
第二天,一起来的知青都分配到田间劳动,唯我给田二爷牵牲口。我从来没接触过牛马驴,让我跟牲畜一起,我害怕。很不情愿,找队长理论:“为什么要我单独分开?”
老队长说:“你最小,体力弱,牵牲口是对你的照顾。”
我无话可说。只好硬着头皮干。
尖尖的牛角像两把利刃,在我面前晃动,我真怕被顶着。硕大的蹄子踩着深窝,万一踏到脚上,骨头也粉碎了。
地很松软,穿上鞋,一踏便陷入泥中,沙土泥巴往鞋内钻。不穿鞋,土壤中有石子,咯脚疼,又不习惯。
我牵牛头里走,田二爷后面扶犁,一会儿“啦啦”,一会儿“哩哩”,嘶哑着嗓子,一声比一声高,不知是对我,还是对牛。
我牵着牛,脚在犁出的深沟里走,沟底尖形,放不开脚,不舒服,很无奈。
田二爷说:“别耷拉脑袋,头抬起来眼盯前面,走直线。”
我觉得我走的是直线。
田二爷厉声呵斥:“这是直线吗?你自己端量端量歪那去了?”
我是大城市来的,岂受窝囊气?走得挺直,怎么会弯了呢?心里不服,但没说。不知该如何才好。
田二爷又叫:“你推,推!推该懂吧?”
我知道是让我推牛,我用力推。牛不听我指挥,浓郁的气息冲我脸上,薰得我不想透气。
好容易推动了,田二爷又吼叫:“拉,拉,拉!!”
田二爷火气大,气势汹汹。像有意和我过不去,看我好戏。我真想哭,狠狠地拉牛头。
田二爷说:“你别站牛前面。”
我只好退后一步,又担心牛蹄子踩着。
最难是地头转弯,一会让我拉着转,一会又叫推着转,弄得我晕头转向。地头狭窄,担心牛顶我,也怕掉崖下。崖边的蒺藜,茅草扎脚生疼,想哭又逞强……
田二爷一干活便铁青着脸,无一丝笑意。看得出田二爷对我很不满意。我真巴不得他辞退我,我好干别的。
晚上,我找老队长,要求换活。
老队长瞅着我的脸端详半天,打趣地说:“我没听错吧?这是知识青年说的吗?来农村插队,扎根一辈子,才干一天就哭鼻子,羞不羞?这才开始呢!”
我说:“田二爷讲话我不懂,我不想跟田二爷干了!”
队长说:“田二爷世代贫雇农,是种田把式,耕耧锄割,没人能比。旧社会有钱人都雇他做领班,一样的雇人,有田二爷领头,工效质量都没地说。新社会田二爷苗正心红,更是好样的。”
“他太古板,让人怕……”我小声嘟噜。
“他就这么个脾气,干活专心,办事认真。向来不凑合马虎。你要学习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就从田二爷开始吧!”
老队长说到这一步,我能说什么,只好忍了。
慢慢地,我懂得了种田先铧地,送上粪,深耕,将肥料翻地内,再耙细耢平,再下种。玉米,花生要犁沟点种,大豆,谷子,小麦是耧的,地瓜要扶垅……知道套路,牵牲口逐渐习惯,玉米地里开沟、施肥也知道如何走了,牲口也不再可怕。田二爷对牲畜的“喔喔”“咿咿”“哩哩”“啦啦”也有所了解,轻松多了。
田二爷有时有意带来锄头,教我锄地,给我演示。那身架,头一次见识。想不到锄地不仅有学问,也有套路。锄把如何握,脚应踩在何处,如何挪步,换把子。无管前行或后退。脚如何放,每一步拉多少距离,锄刃如何落,手移动到那个位置,都非常讲究。田二爷退着锄的地,严丝合缝的连成一条线,这头通到那头,笔直,无脚印,看不到落锄点,深浅均匀,翻土一致,堪称一绝。
田二爷还演示割豆子,割草,紧贴地皮,又快又好,割过的地面一平,连叶子也归堆,每把一般大,整齐有序……
田二爷不再那么可怕,倒有点可亲可敬了。
一次,田二爷让我牵马先走,走到半路,马歪着脑袋不肯动,我硬拉缰绳,它却向后退。气得我抓起土坷垃掷过去,“啪”地一声在马额头摔碎,马吱愣一下子惊跳起来。尥着蹶子撒泼往山上狂奔,我拽不住它,只好松手。我跟着撵,那里追得上?眼瞅着马离我越来越远,急得又跺脚又抹泪。
幸亏田二爷赶到,他不慌不忙,“嘘嘘”两声口哨,马“咴咴”叫着,乖乖地跑了回来。
我很诧异,问田二爷:“马为什么只认得你?”
田二爷说:“牲畜都通人性,你对它好与不好,它都明白。”
原来这样。听说田二爷的鞭子厉害,打下去稳准狠。但田二爷爱惜牲口,从没见他出手。常见牲口身上有苍蝇牛虻,田二爷一鞭毙命,不伤牲口半点皮毛,真是一绝。在田二爷手里,多么野性的牲口,都变得温顺乖巧。耧出的地,那线条好似依尺划出一般,行距株距比用尺量也均匀。
改革开放,知青落实政策,我返城工作。老队长,田二爷,全村人都含泪送出老远。我也恋恋不舍,热泪盈眶,心里在说:“几年的农村生活,收获太大了,不仅懂得生产,学会生活和做人,更结识了这么多纯朴的好乡亲。我会永远牢记,还会来看你们的。”
爸爸从五七干校重返领导岗位,问起我下乡的情况。我说了田二爷的故事。爸爸惊讶地说:“当年打鬼子负伤,就是被田二爷发现,背回家的,他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这些对革命有贡献的老农,咱不能忘记呀!”
踏上工作岗位,天天忙碌。几十年转眼过去,我都成奶奶外婆了。爸爸已去世,我也退休在家。我仍惦记一起生活的乡亲们,带孩子去看看我过去生活过的地方,想让他们受受教育。
进村一打听,老队长,田二爷都去世了。年青人不认识我。老年人所剩无几。五六十岁以上的人,对我还有点印象。都热情地拉我去参观他们的新家,让我体验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谈起田二爷,大家都夸他倔强耿直,绝活很多。说他苫屋理草的真功夫,那怕草只有几寸长,经他一理,齐齐整整的成一长条,里面没一根横草乱草。苫到屋上,滴水不漏。可惜现在都换成瓦房,种田也机械化了,田二爷的绝活再也用不到了。但田二爷的精神却永远值得学习。
我买了香纸,鲜花,领孩子去老队长,田二爷的坟头,表达我的缅怀……
2014.元旦 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