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样的一个人，静坐，无语，唇边没有一丝笑容，然而即便冷漠，也是好的。她的头发凌乱而浓密，湿漉漉地搭在肩头，不时有洁净的水滴落下，在血红的衣服上晕开一片暗色。空气暧昧，微尘流转，今天没有阳光，但阴郁的天空足以加剧所有幻想和思考，所有心事，沉沉滴水。她的嘴唇，也是湿润的。
　　
　　 整整两个小时，她用缄默筑起了一道防线，用空白回应我大段大段的迫切。我知道，她拒绝了我的求婚，用最毫不留情的方式。于她而言，沉默最为不讲情面。有话，起码尚有余地；无言，便已三振出局。我的坐姿僵硬，无力扭动脖子，只是看着她。墙上的钟，继续走着。
　　
　　 我知道，曾经听她讲述过的，她的过去。每个人都有的一次年少，任性而蛮横，充满不可知的热情和激情。她的中学，便这样被大片烈火熊熊燃尽。那个江南小镇，一个从外地转学来的女孩，拥有狡黠的眼神和叛逆的个性，她穿着绿色的校服裙，疯狂奔跑在开满了凤凰花的校园里。遗憾的是，那时候的我，正中规中矩地坐在教室里，天真得自以为神圣，我们的年岁，在堆叠的时空里毫无交集。远处的她，无知亦无谓的她，在那时迎来了生命中第一次措手不及。学校的教导主任严肃地教训她不可以败坏学校风气，却在关上办公室的门之后露出了邪恶的笑容。她只有十六岁，但是发育得很好，在那一群固守在小家碧玉外衣中的女孩子中显得特别醒目。她的十六岁，爱过很多人，但没有人教她什么是爱，更不用说关于保护自己的知识。于是，一场劫难。
　　
　　 当然，什么也没发生。会发生什么呢？事实上，教导主任并没有侮辱她的肉体，也许凌辱的只是心灵。一个处在那种年纪的女孩子，只是从此对映在她眼中的世界充满了戒备和不信任。但她还是去爱。因为她就是那么一个人。
　　
　　 天色已然昏暗，我舔了舔干燥的唇，再次艰难地说，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许久，她才缓缓抬头，自嘲地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相信我自己。你知道吗，为什么要由男人来求婚？那是因为，女人相信被爱比爱人幸福。但是，我消受不起被爱。
　　
　　 记得我对你说起的初恋吗？那时候我上高三，教室外的花有浓郁的香气。我记得他回头向我借笔，但那时候是在考试阿，我们都被老师揪了出去。午后的阳光细碎地洒满回廊，有郁郁葱葱的树影投射在墙上。我可以看得到远处的一小片天空，令人惆怅。我不否认，他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短促的头发，短促的眼神，一双很温暖的手。
　　
　　 我们的恋情也许只是虚幻，因为幼稚的土壤上永远开不出成熟的花朵。也许因为幼稚吧，他上了那个名牌大学后，就毫不留情地甩了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借口，他人无法苛求。谁又能知道，我此时说的是不是借口？她忽然浅笑起来。
　　
　　 你不要耍我！我有点恼怒。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一段青春期的萌动，每个人都可以残忍都可以无情，我高中时还甩过好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呢。她平静地看着前方，说，我已经失去了力量，可以飞翔的力量。没有人可以借我一双翅膀。
　　
　　 我明了她指的是什么。一个承诺让她飞翔的男人。很多时候我觉得，生活好像是由我们创造出来的，却又好像冥冥中注定。就像她的那段爱情。大学时的她，头发留到背部，染了浅浅的红，在那样的发色下，她的脸庞无疑明媚无比。有很多滚烫的话语和情意绵绵的信，也有很多在我看来都相当优秀的男孩。但是，从她中学时的经历就可以看出，她实在懵懂得近乎蒙昧。父母过于强大保护没能抵御住外界的危险，反而让她丧失了应有的警觉。温室里的花，必然受到狂风暴雨的摧残，教导主任是一个，大学里的他也是一个。遗憾我用了如此愤慨的语气和不堪的语言，因为我实在不认同那是爱情。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用假扮的真心真情赢得了她的心。所有的时光片断，在多年后都成了笑话，滑稽无比。没有人有权力让另外一个人沉沦。但每个人都是刽子手。在我的大学生活中，也有那么一个女孩令我心动，但热情和快乐过后并不是责任和永恒，厌倦，疲惫，曾有的一切都被掷空，感情中再无存款可以提取。最终，我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她，也离开了一段三年的光阴。与过去对比，将来总是比较重要。
　　
　　 我开始感觉到饥饿。这种饥饿不仅发自肉体，更发自内心。我的问题抛出去了，可是她始终没有把答案给我。这样的悬而未决让人无端焦躁。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有风，明黄的窗帘被用力拍打在墙上，重重地一声又一声。模糊中我看不清她的脸，空间拉近，然而夜色拉远。
　　
　　 你是个傻瓜。我说，你太傻了。如果我是你，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太过简单单纯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她吐了一口气，很明显，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看到有眼泪自她眼中流下。你中学时不是前卫另类吗，但你可启蒙得比我晚。不知不觉间，我的话中竟带了讽刺。我知道，那是因为我面前有一堵坚冰，却又分明固执的姿态，不肯化开。我恼羞成怒了。
　　
　　 她的讲述没有温度。大学毕业后，我就找了这份工作。那时候已经自觉伤得很重，没有力气收拾那满心凌乱，但是他安慰，给与帮助。他想法敏捷，思维开阔，对任何事情都能从容应对。我想，也许恰恰是因为缺乏，所以才靠近，渴求，索要。其实我只把他当朋友，但他恋上了我。时间久了，我们也就渐渐走在了一起。我已经给不起百分百的爱恋，但即使是百分五十，那也是用尽力气。只是需要温暖，温暖而已。谁知道光辉灿烂的霓虹只是摆设，谁被吸引谁就上当。
　　
　　 是的。那个男人，是我一个还算有点交情的朋友，他先我一步认识她。他们谈恋爱谈了两年，但后来，在机会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向上攀升。他去了另一个城市，大好前途指日可待。她却又被抛下了。最先接近的是他，最后离开的也是他。在他离开后一个月，她无奈地丢掉了那尚未成型的孩子。我的思维飘向了远方。两年前，我当时的女友，我们曾经一起幻想过与子偕老，但最终我们也还是互相别离。因了很现实很功利的因素。然而，这又有何可指责的呢？我不懂以后她会得到一份什么样的幸福，但终究与我无关了。
　　
　　 我开了灯，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我清晰看见她那平静的脸色。平静得近乎木然。我一阵恐惧。
　　
　　 你走吧。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空气静止。窗外的城市已经灿烂辉煌，我不知道这样的夜晚陈列了多少甜美幻想，多少像她一样美丽的女人行走在路上，貌似快乐，实则忧伤。没有人可以带走她们的过往，但又有谁可以真正许下一个地老天荒？
　　
　　 我静默起身，走向大门。身后，一片死寂。我想我是痛苦的，但我真的不会也带给她痛苦？她不相信她自己，我，或者也是。事实上，我又为何向她求婚？我说不出那个爱。
　　
　　 电话响起，是我最好的兄弟，他关切地问我求婚的事情。我苦笑，只是问他，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女人，不再相信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