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园】家乡的冬家乡的雪
溆浦乡下的小坳,是我的老家,如今,我离开家乡已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来,虽然我也经常回老家,可这次却不同,我回家是由于大表哥去世的缘故,所以心情格外沉重。虽然我知道大表哥已经病了好几年了,而且是严重的尿毒症,可当侄儿在电话里告诉我大表哥去世时,我还是觉得太过突然。去年,母亲也是在老家去世的,当时,非常伤心的大表哥,还拖着病体,忙着帮我们为母亲办后事而操劳。
今年冬天好干旱,许久没有下雨了,气候异常温暖,虽然已经过了大雪的节气,但不要说下雪,就连阴天也很少见。早晨来时,我就注意到,高处的水田已经干燥开裂了,田埂和山坡上,密集着无人打理的野草,正焦灼地随风起伏,山坡下,儿时父亲经常带我去抓鱼的那条小溪,淤积在荒草野茅的零乱里,家乡冬天的田野,没有了我记忆中种满油菜、小麦、萝卜等冬作物的盎然绿色,以往的这片田园,哪是这种支离破碎的景象!虽然村村通了公路,回家方便了,乡亲的房子、穿着也焕然一新,但看着这干旱冬季里缺少生机的田园,加上失去亲人的沉痛,我的心情倍感悲凉。这天晚上,许多乡亲都来为大表哥守夜,听他们聊天预测,明年的菜油肯定价高,因为山坡上缺水,许多地方油菜无法栽种下去。现在家乡年轻力壮的大多外出打工,只剩下老弱病残在家耕种,许多年轻人,连庄稼都不会伺弄了,再过几年,老的不能种地时,田园就会更加荒芜了。
可家乡的冬天,却留给最我太多深沉而美丽的回忆。
一般来说,每年过年前,天上就会飘雪,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打象雪一样白的糯米糍粑,舅舅还说过,用下雪天打的井水泡糍粑,能保持很长时间不变质的。当年,我和舅舅家全是木房子,并且屋檐还搭在一起。
自然,打糍粑是我们这个大家庭过年前的一件寻常事,把糯米蒸熟了,放在石兑里,热汽直冒的糯米饭,真象一团蓬松的白雪,两个力气大的人对面站着,配合着,先用糍粑槌把糯米饭擂匀、擂结在一起,然后把糍粑槌抡圆了,此起彼伏地交替着用力打,直到把它打成雪球般的大糍粑,打好后,还要分成一个个小坨坨,揉圆了,放在一块抹了油的大木板上(抹油是为了防止粘连),再盖上一块同样大的木板,小孩子就爬上去踩,直到夹在中间的糍粑变成扁扁圆圆时为止,“踩糍粑”是那时孩子们一年中最开心的“游戏”之一。当年,舅舅家的四个表哥,正身强体壮,都是打糍粑的好手,我是我们家族同辈中是年龄最小的,当年还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打糍粑的,我总是和侄子辈一起,快乐地加入到“踩糍粑”的行列。
我童年的时节,气候好象还没有如此变暖,每年冬天,都会下几场鹅毛大雪,而年前雪天里打糍粑的表哥,要么穿着衬衣、或者干脆赤着上身,却总是汗水淋漓,糍粑槌的捶打声,节奏均匀而有力。这浓郁着湘西风情的独特年前气氛,随着糍粑槌捶打声,播散在家乡雪花飘飘的冬天。
虽然壮劳力外出打工的多,但家乡过年准备糍粑的习俗,如今依然没变,只是已经应运产生了打糍粑的专业队伍,不再家家户户都自己打了,出钱购买就可以。现在只要有钱,还有什么不能购买呢?
下雪的日子无疑是寒冷的,可我对家乡冬雪的记忆,是绝不缺乏温暖的,这不仅是因为我喜爱那熟悉的民俗风情,也不只是我和舅舅两家合居一院的融洽亲情,留给了我记忆犹新的温暖,还有我对家乡雪景深长的留恋。
我的老家是典型的丘陵地带,我家后面不高的山坡上,一边是密密的松林,一边是到了冬天就只挺立着光秃枝丫的枣林。雪舞后的日子,平常总是林涛阵阵的松林,寂寂地安静了,松林墨绿的厚重全然不见,高大的松树干,当风一侧披满了白雪,而背风无雪的一面就显得更黑了,上面顶着一挂雪白的棉被,而连绵的棉被相携成片,如同山坡上一群奔跑的白色羔羊,更象驻留在山顶的无尘云层,偶尔,还可听见松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枣林的情形大不相同,枣树的枝丫粘满厚实蓬松的“白糖”,它们互相欣赏着、比拟着,每一棵枣树,就是一幅独特雪白的吹画。而山坡上梯田的田埂,弧形的线条就白得更明晰了,走近田头细看,油菜或者萝卜的叶子,顽强地托着雪块,造型着临时构建的美妙艺术品。山坡上、路上,常见到一串串梅花状、丫叉状的动物脚印,为雪野增加了些许的神秘。屋檐上,吊满了长短不一的冰凌。
我的家乡是水果之乡,房前屋后都是柑桔树,我不知道两千年前曾流放到溆浦的屈原,是否也欣赏过被飘雪拥抱着的柑桔树,我想诗人一定欣赏了的,不然,他怎能写出《桔颂》那样千古流传的名篇。也许是因为看过北国铺天盖地的雪潮,我更能回味家乡飘雪拥抱柑桔树的婉约:下雪了,我们一大家人,站在同一片屋檐下,看漫天的雪花围绕着柑桔树深绿的身影飞舞,那些柑桔树,是站立在飞花流泻里的少女,慢慢地,让一袭洁白的纱巾匀匀的披满了发冠,柑桔叶上的雪渐渐地丰实了,尽管只是那么轻盈的堆积,也让少女的柔态尽显,枝条开始弯垂,一丝丝铺宽了缀满绿斑的白色衣裙。
第二天,我们送大表哥上了山,他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这块他终生劳作、深深留恋着的土地。我知道,侄儿侄女很孝顺,为治大表哥的病花了几十万,假如他们没有在外面打工多年,就不可能挣到那么多钱为他治病的。回来的路上,走过因缺乏管理而明显老化,已经变得稀少的那片枣林,踏上了以往松林的区域,这里已经只剩下几株孤零的松树,即使在这无雪的冬天,也失去了歌唱的林涛,我痛心亲人的离去,而家乡的人事和风物,也已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变迁。
我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前旅游过的一些地方,其中最能感动我的旅游节目,是表现当地浓郁民俗风情的片段,这些浓郁的风情,曾经是当地寻常人家的寻常日子,如我家乡年前打糍粑的民俗一样,现在,可能已变成了当地人久远的回忆。这份联想让我有点担心,家乡打糍粑的民俗是否也会消失呢,那虽然不富裕,但却恬静的生活还会归来吗?因为贫困,家乡的人们为改变现状而流离,劳动力流失造成了局部的不平衡,环境遭破坏而无力修补,气候急剧变化让雪舞的冬天不再,普通的民俗演变成文化遗产和旅游节目,这些,都将成为让人无奈的悲哀。
送别了大表哥,我得立即乘车回我所在的城市,我工作的单位近段正在加班呢。我知道,大多数人也会很快离开,他们也要去谋生的远方。
回城的路上,我依然回想着,那已经远去的家乡的冬、还有记忆中家乡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