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万花筒系列小小说之一(小小说)
【买字典】
张天佑弯着腰在化肥袋里鼓捣着,只见他那黝黑的背上汗水在不停淌着。
别人责任田的晚稻早已转青。立秋已过,他那六亩田的禾苗还是青黄交间——追肥不及时,怨谁呢?
托老表好不容易从城里买来一百斤化肥,叫什么来着?对!叫尿精,日本产。一亩地施多少呢?又碍着脸皮,不好意思去问人家。化肥袋子上不是明写着吗!可那汗水一般弯弯曲曲的洋码字,一个也不认得。日本话他听人说过,可字呢,连见也没见过。
“爸爸!”放学后的十二岁的小四背着书包跑了过来,怯怯地说,“给二十块九毛钱,老师说要我们买一本英汉字典,就是将英文翻译成中文的那种书……”
“为什么不学日本话,要学英国话呢?英国人离我们那么远,日本人离我们这么近!”小学时学过一点地理知识的张天佑吼着,并有意拍打着化肥袋子。
“这……这也是英语啊!”小四口吃地申辩着。
“是英语?这豆芽菜一样的字,你认识?快过来看看。”张天佑第一次发现儿子的作用似的。
小四挪挪脚步,伸着小脑袋,眨巴着双眼瞅着化肥袋子,尴尬地说:“我刚学,拼不出来……只知道,它,是英语,还是中国制造,MADEINCHINA……”小四读得走了样。
“什么没得没得的?草包!”张天佑火了。他揪着儿子的耳朵猛一拧,咒骂着:“买你个娘屁!读不得,回来跟老子种田,省下钱我好买化肥!”他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上次小四吵着要钱买本新华字典,他一个子不给。现在,小四跟同坐的同学不是处得蛮好的吗!
小四哭丧着脸走了,他倒乐了。肥多粮多,反正就这么办,还能把禾苗撑死?张天佑撒化肥比天女散花慷慨得多。
三天过去了,晚稻“熟”了,一片枯黄,基本颗粒无收。张天佑火急火燎跑到城里问老表,倒受了老表一顿数落。
“唉,早知如此,倒不如出二十块九毛钱让这鬼崽子买本字典,兴许还能翻出点名堂来……”
张天佑怔怔地坐在田埂上……
【梦】
清早,他轻盈地带关家门,只觉得手上搀着一个硕大的竹篮,他沿着熟悉而又似乎陌生的小巷,悠哉悠哉来到农贸市场。
市场还不太热闹,但应有尽有。
他感觉到有许多捉摸不定的眼光,在死死盯着他那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他下意识用左手压住它。左手能触到自己怦怦心跳,有点激烈,但还不要紧——冠心病人最能掌握自己的生死,救心丸就在左边口袋里。
他同平常一样,一天的菜谱要足足考虑,研究,推敲三十分钟。该买多少肉,该买多少鱼。有了肉或者鱼,一天的生活就有了着落和主心骨。四口之家,每月百来几十块的菜钱,克了又克,捏了又捏,怪紧吧的。不这样,彩电,冰箱,洗衣机之类,能从地底下钻出来?
他靠近肉摊,照旧是问价。怎么?昨天才一元五角一斤的肉,猛地里涨到了二十五元了!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几十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耳鼓:“二元五!二元五!二元五……
几个摊子都一样!他又摇了摇头,但还是硬着头皮让那屠夫砍了一块肉。他望着屠夫手中明晃晃的刀子,一阵心悸,胆怯怯接过肉。噫,怎么肉全变成了骨头?他大惑不解,忙问屠夫。屠夫只管傻笑,像刚吃饱肉的狮子。旁边有人插话:“你这个人怎么这般死脑筋不开窍!如今提倡观念更新!”这声音好熟!可又记不起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只好恍恍惚惚应诺着。哦,对了!今天来的《星洲日报》上不有过这样一篇文章吗?
突然,他感到地球在急剧晃动,整个集市徒然间乱了起来。随着晃动的减弱。街口雄赳赳来了几对人马,人人手臂上围着一块红绸布,手里惦着个小本本。集市上所有的小商小贩就像湖面上的鸭子一下子被赶到这里,一下子被挤到那边,最后竟规规矩矩排成长队,一个个伸长鸭脖子,听那队伍中的一位高大魁梧的人在训话。
使他倍感骄傲和欣慰的是,那人训话的内容和口吻,就像他心里想的一样:“鲜鱼一元钱一斤;猪肉一元钱一斤;鸡蛋一元钱一斤;豆芽五分钱一斤……三筒,四素,五万……和了!谁也不准卖高价,谁违抗,这小本本上登记有你们的名字!解散!”
唯唯诺诺的小商小贩一下子便散开看,集市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喧闹。这一下,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光了:十斤肉,十斤鱼,十斤蛋……
好手难提四两呀!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边咬牙一边在想,总觉得竹篮越来越沉,一失手……
“哎呦!我的鸡蛋!”他惊醒了,手里还拿着一张昨天的《时事导报》,报纸上说:“短时的物价上涨现象,在我市还没有出现抢购风,人们生活秩序井然……”
【无核蜜桔】
傍晚,他和她并肩走在林荫道上
“背过脸去。”她甜甜地冲他一个笑靥。他无条件服从。悉悉索索的,他知道她在干什么。一阵馥香直扑他鼻孔。“转过来!”有一道命令。她反剪着手。“干什么?”他明知故问。
“啊!”两瓣橘子裹着少女的心,塞进了他张大的嘴里。真甜!“有核吗?”“无,无核……”其实有一粒,但是有什么要紧呢?他把爱神的种子吞进心扉,并把溢出的蜜汁也抹进嘴里。初恋都该是这样吧!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真想哼支歌。那歌儿怎么唱:甜蜜的爱情从哪里来,是从眼眸到心怀……幸福的爱情,从来都一样。
细雨飘飘洒洒,像在编织着爱情的网,甜蜜滋润着他的心。他挽着她,在雨中,在林荫道上雀跃,追逐。他们感谢细雨,既醇酽似酒,又悠扬如歌……
“吱……”“找死啦!”一辆卡车飞驰而来,一个急刹车,差点撞着他和她!她冲着他笑,吐了吐舌头,更甜!
汽车远去了。他和她重新迈步。噫,软绵绵的——汽车急刹,甩下来的无核蜜桔。好多!他想喊……
“给。”半个蜜桔堵住了他的嘴。“嚷嚷什么?”她一反常态,宛如一位临阵的战士,动作敏捷地弯下腰捡着……
他走了,走得越来越快,尽管身后又传来一道命令。他真的想作呕,吐出那口无核蜜桔……
【火与水的变奏曲】
他属火,热烈亢进,像熊熊燃烧的炭。
她属水,冷若冰霜,像煮不沸的北冰洋。
阳差阴错,赤日与冷月会结伴而行,性格迥然不同的他和她,竟会跌在一张“网”里。
第一次约会,选择在傍晚,太阳尚未下山,月亮就要升起的时刻,只有这时,他和她才好像有一点共同语言。她说:“从今天后,每月见面一次!”硬邦邦的,没有羞怯,也不存在反驳的余地,他只有唯命是听的本领,先前谈了好几位,都是因为他太“热”给“烧”跑了。婚姻的“困难户”,他有点急于求成。
燕尔新婚,人生中水火交融的时刻,头天晚上,她又抛出清规戒律:“我妈说,万恶淫为首。以后,还那样,一月一晚,现在是蜜月,破列加倍。”水仍然是那么冷。
他下决心煮沸她。当晚,一个通宵,他记不起多少次冲上巅峰,然而,他败阵了。每踏进这神秘的领土一次,他就像跌进了万丈冰窟,四周冷冰冰的仿佛像冬日里,光着脚,踏在光滑冰冷的鹅卵石上,又好像幼时驾驶着一匹本无机能的木牛流马一般。她无动于衷,在任凭他的摆布和发泄,在熟睡中应承着一切。
他那盆欲火并未因此而熄灭。他等待着,等待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故事发生效应。更等待着另一个高潮来临,就像翘首盼望发放工资的那天一样。
日历早翻到炎热的夏天,他俩的床上还铺着毛毯。本就火爆火燥的他,更抑制不了心中的炽热。她比他想的周全:双人床上多了一条单人竹席。一冷一热,泾渭分明,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生理屏障。他认为不应该这样,夫妻感情的交流,性交流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她骂道:“就你骚!少一次就少了一个月的工资?要如此,何不变公猪!”
天天,月月,年年。他只经历了这样屈指可数的夜晚,虽不如胶似漆,倒也历历在目。他曾怀疑她是否有“病”,但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她既无“性冷”,又不是“先天不足”。是什么原因呢?他扪心自问,无以作答。
他歇斯底里地冲出屋,梦游般地在黑夜中摸索,试图寻回那属于他的,又好像遗失在什么地方的、不可名状的、不应该熄灭的火。
他感到很渴,渴得难以忍受。他想喝水,而眼前的汪洋是又苦又涩的海水。他梦想奇迹出现,让他喝个够,喝个痛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渴得无地自容,憋得难受。
跌跌撞撞,浑浑糊糊,他跌倒在另一张床上,跌倒在另一个世界不能自拔……
“乒,乒,乓”枪响了,他的血随同他的罪恶流淌出来,红彤彤的,冒着灼热的热气,把地上的雪融化了一大块……
在收敛他尚有余温的尸体时,她悲怆地呼喊:“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无法真实】
入夜,贾局长十分沮丧地把自己虚胖的躯体摔在新置的俄罗斯式的沙发上,沙发不乐意地发出“吱呀”一生呻吟,便露出了它的狰狞面孔——一根竹签从人造皮革坐垫上刺出来,不偏不倚扎着局长的害羞处,高级进口弹簧变成了竹片,又一件伪劣仿造商品,堂而皇之出现在金碧辉煌的工商局长家,他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内吞。但,作为市消费者协会名誉会长的他,当然不会掂量不出曾几何时谣传的“国宴上出现过假茅台酒”的风波,给国人刚刚萌生的商品意识产生的负面效应。
“这世界真假!”摸着痛处,贾局长痛定思痛,咬牙切齿。今天是全市“维护消费者合法权益周”的第一天,他累了个贼死。昨晚一个通宵,他把各部门收集的投诉书集中起来,足有一个大皮箱。他和秘书几人,又将这些投诉信件分门别类装订成册,找准了几个突破口,信誓旦旦要在全市掀起一场打假热潮,让这些无孔不入、危害四方的伪劣假冒产品,来一次总曝光!当然,像这样的壮举,无疑得到了上级领导的首肯和新闻媒体的大力支持。所以,从早到晚,贾局长一行数十人所向披靡,战果辉煌。数以吨计的假酒,数以万计的假烟,林林总总,凡名优特商品或稍走俏的商品,都似乎在劫难逃厄运。假冒伪造的、以假乱真的、以次充优的,足以使自见多识广、火眼金睛的老贾眼花缭乱、真伪难辨,就像当年孙悟空被六耳猕猴戏弄,自己竟不相信自己,自己不认识自己一般。好在老贾手中有一张张盖有工商局大印的封条救了他的驾,连封了十几家店门,他才草草结束了第一天的战斗。他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回到家,本想调整一下呗假冒商品搅得头晕目眩的情绪,却不料又被自家出现的伪劣产品咬了一口。火光中,他气急地喊妻子,想要她送一杯凉开水,来浇浇心头的火气,平时他都是如此。猛然间想起,清晨上班时,妻子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今晚要迟一点回家,厂里生产任务紧,要加班。鬼才知道加什么班!对妻子从未有过怀疑心的老贾,此时却像打翻了的五味瓶,其实更多的是一股子酸味直冲脑门。年轻美丽的妻子,身旁有几个相好,他早有所闻,只是无动于衷,因为具体好到什么程度,从守口如瓶的妻子嘴里是挖不出什么的,她永远不会像伪劣商品那样轻而易举被揭露。再说,这种事,最后消息的获得者,非他莫属。对此,他只能报以苦笑。
屋内已经很黑暗,摸索着,他懒洋洋揿亮了厅屋的壁灯,只见年迈憔悴的老母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发愣。也许是由于他的失态或本就头晕目眩,压根儿没注意到母亲在那儿已足足呆了半小时之久。老人家双眼噙泪,刀割般的皱纹在发抖,望着歇斯底里的儿子,她的心也碎了。
见到母亲这般光景,老贾再也不能自己,竟像幼时一般,冲上前去,一把抱住母亲,大声疾呼咆哮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为什么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紧接着,失声痛哭起来。
一阵恸慄过后,贾母却显得异常平静,她颤巍巍从儿子的搂抱中抽出双手,一边抚摸着儿子的前额,一边替儿子擦眼泪,同时一字一顿地说:“儿子!你千万别怪做娘的心太狠,这几十年,我含辛茹苦拉扯大你,确实不容易,才没敢讲出口!今天,你既然知道了,我也只好实言告诉你: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倏地,本不知情的贾局长如同天外来客一般,两目呆滞,怔怔地问:“娘,那我是第几代克隆人?”
......
欣赏,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