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小说】那条铁路是部队的
【一】
高粱跟在樱桃的身后亦步亦趋,樱桃头也不回地喝道,别跟着我!声音不大,却十分的铿锵。哎。高粱虽瓮声瓮气地应着,脚步却没停。
天阴沉沉的,路边儿的枯树桠杈上有几只黑乌鸦在呱呱地乱叫。樱桃跺着脚骂道,讨厌!高粱看看吓飞了的乌鸦又看看樱桃,樱桃用她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剜了高粱一下,又剜一下。高粱咧咧大嘴,没吱声。樱桃停下脚步仰天长叹,唉!高粱眨了眨小眼睛,怯怯地说,咱就别去给领导添乱了,回家吧,俩孩子……
高粱话音还没落地,樱桃早已转身往回走了。其实她比高粱更惦记扔在家里的孩子。前天,李小妹一岁多的儿子就从床上掉下来把胳膊摔脱了臼。娘跟孩子疼的哭成了一团,最后还是樱桃跑到医务室请来了陈军医才给孩子的胳膊复了位,当时把李小妹感激的就差给陈军医和樱桃跪下来磕头谢恩了。从那天起,樱桃就暗自发过誓,决不让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今天……高粱如梦初醒,我先回去看孩子了,他边说边朝他们家的方向蹽去。
高粱和樱桃的家住在甘肃河西走廊西边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站在他们家的门口就能看到祁连山半山腰的小村庄和山顶上皑皑的积雪。这个地方的名字极其雅致,清水。顾名思义,这里应该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潺潺,碧波粼粼,山清水秀,杨柳青青。可事实上,这里没有小河,也没有清水,这里的人与畜共饮同一个蓄水坑里混浊的脏水。这里的土地贫瘠,茅屋破败,树少人稀,荒凉贫困。
这里虽然是穷乡,但不是僻壤。因为这里有一条与祁连山遥遥相望的铁路,这条铁路很长很长,常有人翘着脚站在铁轨上伸长了脖子使劲儿地向东向西地眺望,望断了天涯也望不到铁路的尽头。
1958年初春,突然有一支穿着破旧军装的十万大军开进了荒寂的清水,他们住帐篷,喝脏水,在这条东西贯通的铁路线上热火朝天地增修铁路,他们先在清水火车站往西再往北延伸出了一条孤零零的铁路,为了这条铁路,他们在清水的西边新修了一个简易的小火车站,人们称之为清水西站;还是为了这条铁路,他们又在铁路的南面修出了两条辅助的铁路,这两条铁路向南再向西,大约有三公里的样子就到了尽头。人们对往北的那一条铁路和有尽头的这两条铁路充满了好奇,很快这好奇又被这铁路两边儿的另一番景象所替代:曾几何时,这里竟突兀出了几大排歪歪斜斜、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半地窑式的住房,要不是这些鬼斧神凿的“房”顶上冒着袅袅的炊烟,谁能想到这里也能住有人家。
后来人们才发现,向北延伸的那条铁路是部队的,有了尽头的铁路也是部队的。向北延伸的铁路去了何方是个迷,铁路尽头是火车的大车库却有目共睹,车库旁边有大煤场,高煤台,还有大洗澡堂和大办公室。人们发现这些个大建筑(在清水就都算是大建筑了)原来是火车的“家”。火车在这个“家”里加煤上水,从这个“家”里咣咣当当、轰轰烈烈的开进开出,火车头煤烟滚滚,排气管怒吼着喷出白色的蒸汽,汽笛长鸣,地动山摇。
高粱跟火车一样的忙,他每天两眼一睁就从那个家跑到这个“家”里来,他在这个“家”里呆的时间要比在那个家还要长。他在这个“家”里上车下车、开车停车、修车擦车、开会学习、业务考核、再上车下车……
这个火车的“家”名叫铁路机务段,是0029部队后勤部的一个直属单位的直属单位的直属单位。机务段里有一群跟高粱年纪不差上下的大老爷们,他们是司机、副司机和司炉工。他们这些人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来路神奇,听说他们是中央军委从祖国各地的铁路局精挑细选出来的,是会驾驭大火车头在铁路线上驰骋的能人。这些能人的口音虽然南腔北调,但却有着许多共同之处: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铁路制服,背着一模一样的帆布挎包,迈着一模一样的大步子,亮着一模一样的大嗓门,一只手提着一模一样的小铁锤儿,另一只手拎着一模一样的猪腰子饭盒。不过无论他们都多少的一模一样,在上火车头之前,人们都能从他们充满朝气的脸上准确地分辩出谁是大李和小赵;等他们下了火车头以后再看,那一模一样的工作服就全变成了一模一样的油污不堪,每个人除了眼睛和牙齿在闪着白光以外,脸上和身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黑黝黝、油光光,这时,就算是大李和小赵的媳妇站在大李和小赵的面前,要想一下子分清谁是谁也难。
一天,黑黝黝、油光光的高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光着屁股的半大孩子(那时当地老百姓的孩子不分男女、不分冬夏全都光着黑屁股。)有一个一手裹着破棉袄一手指着高粱,吸溜着大青鼻涕说,你是会开大火车会打大地洞的大黑妖怪。高粱龇着白牙笑了,他拍了一下小黑屁股说,快回家吧,小心你的鸡鸡给冻掉了。
高粱和樱桃的家就住在南边儿的那片被光屁股孩子称之为“地洞”的住房群里。
樱桃进“洞”的时候,高粱正在做饭。他们家的面积不大,因没啥摆设,还算宽敞。在用破砖头支着床板的大床上,坐着守着弟弟的四岁的女儿大米,大米看见樱桃进来,高兴地叫了声妈妈,一岁半的儿子大豆坐在小姐姐的身旁也张牙舞爪地妈、妈的欢呼。
樱桃把大豆抱在怀里,她摸摸儿子的屁股,嗔怪道:“就知道吃,也不知道先给孩子换换尿布。”高粱说:“桃儿,我错了。”大米稚声嫩气地跟着爸爸学舌:“桃儿,我错了。”高粱和女儿相视一笑。樱桃没理他们的笑,她利落地干着活,手不停,嘴也没歇着:“都怪咱们当初那么听话,跑到这个破地方来,咋样?你相信党,党不相信你了吧?我呢,还丢了工作……”高粱说:“放心吧,这个党我肯定能入上。”
樱桃讪讪的说:“这也不能怪你,要不是外调的人回来说我爹的成份是上中农,本来就是中农的嘛,咋又变成上中农了呀?唉!就算我爹是上中农,上中农咋了?不也是咱们党团结的对象吗?再说了,我家是上中农跟你有啥关系呀,中农跟上中农有多大的差别呀,又不是咱们成心隐瞒的,再说了,你挣的这些个破奖状都快把咱家的墙都给糊满了,党还考验你个啥劲儿呀?不行,哪天我自己去找段长说去,告诉你啊,不许再跟着我。”高粱顿时收敛起笑容:“你要是真想让我好,就别去。樱桃悻悻然,是谁不想让你好了?是谁把我爹的成份给搅和成上中农了……”
【二】
高粱和樱桃是在东北一个叫喜鹊屯的黑土地上一快长大的。解放前,高粱家要比樱桃家富裕些,小高粱常从家里偷豆包去讨好小樱桃,樱桃爹见到高粱爹也是点头哈腰主动让道。不幸的是高粱妈得了一种怪病,为了给高粱妈治病,高粱爹卖光了家里所有的财产,包括土地、牲畜和房屋,也没能拽住高粱妈的性命。高粱妈走后,高粱爹把剩下的金银细软和宝贝儿子高粱一并送到城里的亲戚家去,自己就成了喜鹊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极品穷人,他栖身在樱桃家撂农具的小仓房里,给樱桃爹当起了长工。因为这个时候的樱桃爹的日子已过的十分红火,他买了好几十垧地,还雇了高粱爹这个长工和三个短工帮他耕种。从此以后,就轮到高粱爹见到樱桃爹点头哈腰主动让道了。
全国解放后,农村开始土地改革,高粱爹是铁骨铮铮的贫农,他不仅分到了土地和房屋,还成了工作队最信任的骨干分子。樱桃家就麻烦多了,工作队一会儿说应该是地主,原因是他们家剥削过长工和短工,樱桃爹在会上捶胸顿足,天地良心啊,哪回下地不是我走在前面,哪次干活不是我在打头阵,我起的比短工早,吃的比短工差,干的比短工多,天底下到哪儿去找像我这样剥削别人的地主啊?樱桃爹用眼睛的余光去瞟坐在他身边的高粱爹,此时的高粱爹正昂着头看天,仿佛是在研究蓝天上那变幻莫测的流云;工作队队长沉吟了一会儿说给樱桃家订个富裕中农吧,樱桃爹泪流满面:“我买地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啊,我的家人穿的啥吃的啥你们不是没看见啊,我可怜的樱桃都这么大了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哇,这跟富裕挨的上吗?”樱桃爹用眼睛去哀求高粱爹,此刻的高粱爹正低着头研究自己那两只分别钻出破布鞋的大脚趾头,好像是在思考脚趾头为啥要从鞋里钻出来。最后工作队决定给樱桃家定个中农成份,谁知就在这个当口,看天望地的高粱爹倏地站了起来,他指着樱桃大声地说:“大家请看啊,樱桃的脖子上还戴着一把小金锁呢,有金锁的人家咋可能会是中农呢?”十五岁的樱桃跑过来对着高粱爹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高粱爹抬手就给了樱桃一巴掌,樱桃爹疯子般的嗷的一嗓子就张牙舞爪地往高粱爹的身上扑了过去,立刻,这两个爹就如胶似漆地滚在了一处,后来工作队的同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高粱爹和樱桃爹给分开。
农会依靠穷人,原来做梦都想发家致富的人们这会儿巴不得穷的光腚才好。这让樱桃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是咋的了,当初要不是他自己把日子过的太俭省,要不是他自己把自己当牛做马,如何能苦扒苦挣下这些个家业,一个小小的长工怎么敢骑在自己的头上拉屎撒尿哇?
恼羞成怒的樱桃爹恨透了高粱爹,他扬言今生今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其实事后高粱爹也感觉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后悔莫及的高粱爹到樱桃家给樱桃爹低过好几次头,道过好几次歉,他给樱桃爹虔诚地鞠躬,淌着眼泪认错。他说是我不该呀,都怪工作队给我洗了脑,让我昏了头……结果呢,樱桃爹次次都是对他破口大骂、恶语相逼,还扬言说不仅这辈子跟他没完,下辈子也不会放过他
几年过去了,高粱因成绩优秀被铁路局招了工。一次他回乡探父,半路上遇到了亭亭玉立的樱桃,樱桃上下打量着高粱漂亮的铁路制服,笑盈盈地跟高粱打招呼,她不等高粱答话,大辫子一甩就羞涩地跑了。灵魂出窍的高粱痴痴地望着樱桃远去的倩影发呆,他的魂魄已被樱桃绯红的脸蛋上的那一对跳跃的笑涡给收走了。
老实巴交的高粱爹被穷凶极恶的樱桃爹给整的腰杆子越来越弯,都快弯到了脚面子上;他的姿态也放的越来越低,一直低到了尘埃里。高粱爹脸上的褶子在脚面上、尘埃里越聚越多,多的都快分不出个儿来了。儿子的突然到来让这些老褶子舒展了,灿烂了。可是,这灿烂的笑容很快就又僵在了他的唇边儿,从不正眼瞧他的喜鹊屯的大媒婆孙寡妇竟然气喘吁吁地颠着三寸金莲闯进了他的家,那速度快的,几乎是跟高粱前后脚进的门儿。
高粱爹把刚直起的腰杆子又迅速地弯了下去,孙寡妇跟樱桃妈是表姊妹。高粱爹不仅怕极了樱桃爹,只要是跟樱桃家沾点亲带点故的人他都怕。
孙寡妇在高粱家的炕头上自顾自地盘腿坐好,她双手一拍哈哈一笑,眉飞色舞的演讲就这样开了篇,高粱爹迷茫地听她对自己的百般奉承,听她自鸣得意的自吹自擂,好半天他才整明白了她的来意,原来她是给高粱和樱桃做媒来了。
樱桃竟然相中了高粱,樱桃爹竟然同意将他的掌上明珠樱桃许配给的他的儿子高粱,这石破天惊的大馅饼把高粱爹给砸的晕晕呼呼,他感觉自己是在做梦,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哎哟,还真疼。高粱爹激动的心跳像是在打鼓,他咧着大嘴迷着小眼笑嘻嘻地给孙寡妇又是倒茶又是装烟。高粱爹从儿子的笑容里仿佛听到了儿子的心花正在噌噌地绽放,他隐隐地感到,他和樱桃爹的关系可能会因为这朵绽放的心花能有一个大的转折。
高粱和樱桃结婚了,孩子们的婚事让樱桃爹的性情大变。当樱桃跟着高粱就要离开喜鹊屯时,樱桃爹啥说都没有,啥理儿都没挑。可当他看到樱桃妈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女儿临行前丢给她的那只小金锁,淌着眼泪用另一只手冲女儿挥手告别时,他眼框里蓄满的泪水顿时喷出了一片汪洋……
高粱和樱桃小两口儿租住在江海市铁路局的一间小平房里,房子不大却朝阳,灿烂的阳光从大玻璃窗射进来,把他俩的心都给照的暖洋洋的,他们在这个温暖的家里开始了今天置一只碗儿明天买一个盆儿地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那时国家搞建设特缺人,大量地招聘工人,樱桃竟然凭着四年的扫盲文化考上了铁路局的正式工作。那天,樱桃手捧着铁路局的录取通知书一蹦一跳地跑回家做饭,她一会儿从厨房跑出来试穿工作服,一会儿去照镜子整理头发,心里还在猜想着高粱知道她考上工作后的表情,心猿意马的她把饭烧糊了都不知道。高粱下班后闯进家门先抢险救灾,然后抱起樱桃哈哈笑着在屋子里转磨磨,原来这个大喜事他早就知道了。吃饭时,高粱狼吞虎咽,“香,这饭糊了才更香,香……”
好日子过的飞快,三年后的一个初秋,樱桃和高粱抱着二岁的女儿大米在家里吃晚饭,铁路局的一位领导敲开了他的家门……
再后来就是一只大木箱装了他们全部的家当,高粱和樱桃胸戴大红花,大米胸戴小红花,铁路局的全体职工敲锣打鼓,把他们一家三口欢送到往西去的列车上。高粱一家子喜气洋洋笑逐颜开,这时,工具室的那位大姐追到了火车站,她抱着樱桃哭着说:“傻妹子呀,你呀,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这与我们也有关系。我们对上一代的奋斗精神写的太少,宣传的太少,再加上千奇百怪的价值观,还有那些媚俗的东西等,不仅腐蚀了新一代的思想,还绑架了他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