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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概念化(关于杜欢的物议)

作品名称:国企秘闻:那些踉踉跄跄的背影      作者:伍汉      发布时间:2014-11-26 15:38:30      字数:3395


  017.概念化(关于杜欢的物议)
  很长一段时间里,杜欢受到公司上下广泛的物议,因为她只去过一次婆家,更因为这唯一的一次她都不能忍受贫穷,坚持要住旅馆。大家窃窃私语,在她走近时戛然而止,生怕她听到——心里其实恨不得她听到,恨不得把自己的不满和义愤悉数打包偷偷奉送给她。亚龙公司职工绝大多数来自乡下,杜欢的行为刺痛了大家的某一根神经。我是这么理解的。
  显然,杜欢的行为已被概念化、标识化,根植于大家的心中,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沉淀,牢固到不可动摇。
  老姚出事后我注意到,杜欢头上扎着了一朵小小的白花。也许主人不想惊动旁人,那花儿很小,乍看之下以为只是一种寻常头饰。大约个把星期之后,小花才被主人摘了下来。在那些日子里,杜欢总是寡言少语,原本瘦削的身体愈见瘦削,至于形销骨立。
  奇怪的是,“聋哑人”对这些视而不见,没有提出任何观点。这使我认识到,第一印象是多么重要,几乎不可更改。
  吸引我注意的还有她的泣声。如前文所述,我在夜里归巢、进入小区时,每每听到她低回的泣声,从窗口传出来,飘散在树影掩映的夜色里。她当然是深刻感受到了失去丈夫的无助和悲伤,才会哭得那样憔悴而无力。噢,还有那忽闪忽闪的暗红色的光(我想那可能是电蜡烛),令满室充斥着暗红的、血的色泽——她是不是有意让自己置身于恐怖的血色里,试图在这样特定的情境下回溯到车祸现场,与她的老姚一夕相逢?
  我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也许不少“聋哑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但大家视而不见,还是没提出任何观点。
  只有当她处理掉老姚遗下的凌志时,我才听到一些说法。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杜欢真是昏了头:差不多是半价处理,损失几十万;更可惜的是一个好车牌就这样拱手让人,真的可惜了呵,简直无法理解。他们说,333这样的好号码岂是那么容易搞到手的?老姚在“那边”知道了也会着急呵。唉唉,老姚这一走,范局这条线就断了。
  “卖掉车子,会不会是因为她害怕自己睹物思人,害怕因此更感到孤单?”
  我曾想向同志们推销这个观点,转移大家对于吉祥车牌无休无止的议论,想想还是觉得不妥而作罢。
  是的,我更愿意相信,杜欢如此决绝地将车子处理掉,是出于对飞来横祸的一种主观拒绝和彻底否定,是出于对丧夫之痛可能因目睹肇事汽车而一次次重演的害怕和抵制,同时也是出于对“聋哑人”热衷于吉祥车牌的一种无言警告。如果说是凌志汽车间接毁灭了她的家庭,那么她渴望通过此举远离厄运,令往后的生活平静如常。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值得冷嘲和热讽?
  ——就因为她在婆家坚持要住旅店?
  她那样做确实很过分,然而,具体的情形说不定是这样的:
  条件所限,老姚老家确实住不下。全部家当不到两千块钱,他们实在没有更多的房间和更多的床铺被褥。她和老姚既不能独享一个床铺,她又不愿意与婆婆、妯娌们挤在一起——那样不只是委屈了自己,也委屈了婆婆和妯娌们。与其这样大家为难,还不如拉着老姚到镇上寻找旅馆去,给婆婆妯娌们方便,也给了自己方便。
  事情还有可能是这样:
  因为一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婆婆妈妈家庭琐碎,她与婆婆发生了摩擦(比如礼节到没到位的问题,比如杜欢对某个老人的称谓问题,也或者是她让老姚去帮她购买卫生用品令婆婆心生妒忌和怒意,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即便老姚多次解释,即便她自己也一再妥协退让,婆婆仍不能满意,脸上的阴云长留不去,床都没给他们铺一下就自顾睡了。闹到这样的僵局,她能怎么办呢?她新近受了风寒,偏偏婆婆家里的窗户就那么敞开着,没有装玻璃……
  如果事实正如以上推测,我不知道除了去住旅馆,杜欢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当然也许杜欢选择住旅馆仅仅是因为不能忍受贫穷——如果是这样,我应该加入到“聋哑人”的大合唱之中去,让她为千夫所指,永远抬不起头来。但这时我遽然发现,“概念化”同样深深植根在了自己的心底——那是血色的烛光、低回的哀泣与寄托哀思的小白花——令我在大家的议论声前呆头呆脑、束手无策。
  
  018.那穷乡僻壤的村头
  透过枝枝蔓蔓的外在表象,我发现大家对杜欢的不满,在根底里其实是一种城乡之间的对立。我在上文中说过,亚龙公司职工绝大多数来自乡下;正因为这样,他们对于杜欢在婆家的行为,极容易不自觉地发生一种在场感、一种自我代入意识。也就是说,在杜欢旅馆事件曝光后,他们会不自觉地将杜欢视为自己的老婆,将老姚的母亲视为自己的母亲。老姚的母亲受了委屈,无疑就是自己的母亲受了委屈,令他们在情感上受到一阵伤痛。
  这有点像管理学上的“换位思维”,其实不止如此,“聋哑人”在这里的换位思维表现得异常执着和急切。在纠缠不清的城乡问题上,大家有一种不曾明言或者说不曾上升到明亮意识表层的隐痛——我在这里不妨把它命名为“潜意识的、抽象的身世之悲”。他们大多数占据着高职位,拥有令人艳羡的高收入,然而越是如此,在面对诸如城里人杜欢的旅馆事件时越是不能释怀,最终导致了一场整齐划一的、集体性的义愤。
  其实我没忘了他们的另一面。
  没错,“聋哑人”总是过分夸大城乡差别:城里如何如何,而乡里却如何如何:二者几乎呈现出相反数一般的不可调和。不只是城乡差别本身,更有那渲染的腔调,似乎认为城乡差别是应该甚至必须的,而且越大越好。
  这有点奇怪。
  在我看来,城里工商业发达,乡里农牧业发达;城里上网泡吧购物看展览很方便,乡里种菜养鸡串门饮用井水很方便;城里有车水马龙,乡里有青山绿树;乡里冬天很冷,城里夏天闷热;乡里有人营养不良,城里有人死于肥胖;城里逛公园很便宜,乡里到处是免费森林公园;城里挣得多,乡里花得少……似乎各有优劣,那么所谓城乡差别从何谈起?诚然,城乡居民的收入差别很明显,可同样是城镇居民,大款们与低保贫困户的收入差别不是更明显?我从不否认社会贫富阶层的存在,但以城乡差别作为这种存在的载体,是不是流于浮浅和欠缺考虑?在无休无止的对城乡差别的纠缠中,是不是忽视了更要紧的问题?
  我的女儿听说我小时候在乡下没有电,更没有电灯、电视、冰箱,只能在煤油灯下看书学习时,仿佛是在听古代神话故事,一脸的不敢置信。(其实乡下用煤油灯的那段岁月,并没有现在年轻人想象的艰难,日子也稳妥而安然,并非举步维艰、不可忍受。)女儿更无法理解,我在多年后对当年煤油灯下清贫生活的回忆,是一种多么浪漫的美学遥望,和一个多么满足的享受过程。女儿还小,我没法让她相信没有电的生活也是生活;我也没有理由嘲笑一个孩童的头脑简单,没有理由嘲笑她将“关心”当成“开心”的反义词——恰如我自己少年时期对于去牛形山那一头看“夕阳东下”的经常性幻想。倒是亚龙公司那些骄傲的白领们,一旦网络无故中断,或者只是网速较慢,就做出一副暗无天日、生活无法继续的痛苦模样。有时一看到窗外下几滴雨,也要呻吟半天,更无论停电了。那么,我怎么跟他们解释——当年我在乡下的没有电的生活其实并非他们所想象的那般艰难?
  有趣的是,“厕所里都装着电灯”,成为那时候乡下人羡慕城里人的一个突出理由。这个理由为多数乡下人所接受,我就是其中一个。直到后来明白了一些事理,我在重新想起那些往事时不禁哑然,有一种被轻度愚弄的滑稽感。乡下的煤油灯,既然能将微弱的光照射在堂屋、厕所,甚至屋外泥泞的小路上,那么城里的电灯,当然也不分客厅和厕所。这有什么奇怪?
  我潜入城里谋食二十几年了。多年的城镇生活,使我差不多被城镇化了。小时候那一直被视为宝物的小锄头早已失散,身上的土气息与泥滋味亦不复可寻,像被隐藏起来了一般,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城市生活,即是一种隐藏的艺术:下水管被隐藏得美轮美奂,电线搭设被隐藏得若无其事,内心真实情绪的隐藏,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严密;再如精彩电视画面背后拍摄现场的隐藏,堂皇饭馆背后厨房操作间的隐藏,乃至于QQ上的隐身……与此相对,乡村生活只是一幅草图,来不及修改和订正,显得粗糙得多、不经意得多。就像作家韩少功说的,连笑容都是真实的,有一股南瓜或辣椒的味道;放个屁都能找到源头:红薯屁或者土豆屁……
  而在亚龙公司,微笑不只是微笑,它被规定为商务礼仪的一部分。
  ——我这当然不是在对乡下的贫穷与落后加以礼赞,也绝非对城市隐藏艺术的合理性有所质疑。我只是有点怀念那“穷乡僻壤的村头”了——这位日本作家说:
  “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自己出生的浮世的一隅……如果那是繁华的都市中心,我们会被无限的荣光包裹着,被感动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我们将守护这代表一国繁华的伟大的背景。如果那是穷乡僻壤的村头,我们更会抱有深沉的怀念,同时感到悲戚和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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